“进来吧。”
高砚棠站在玄关处,抬头看着闻昶,半晌才点点头,换了鞋子走进公寓里。
闻昶住的是单人公寓,黑白色冷调,清冷的气息跟他浑身的气质一模一样,少有人踏足的领域,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入侵搅乱了节奏。
闻昶打开灯,长眉微微一拧,率先走进书房拿了医药箱出来,高砚棠伸手想去接,瓷白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怜惜,唇上更是惨白一片。
“我帮你处理吧,你应该不太方便。”
闻昶拦住她的手腕,轻轻握住了,语气有些无奈。
“先处理你的伤口,还不知道要不要去打破伤风。”
“啊?”
高砚棠终于看到自己手臂上的的擦伤,还有掌心不知道被什么扎破的小孔,血迹干涸在掌纹上。
闻昶动作熟练地取出酒精棉、绑带等,抓住她手腕的手顺势滑下,捏住了掌心,他用镊子夹住酒精棉给她的伤口消毒,高砚棠轻“嘶”一声,闻昶就停了动作。
“很疼?”
“没有,还好。”
闻昶看她秀眉微拧的模样,几不可查地勾着唇角,垂头继续包扎,她手臂上的擦伤面积很大,长长的刮痕从手肘一直延伸到手腕上端,血痕里还夹着细细的沙砾。
闻昶用酒精一点点洗干净,上了药用绑带缠上,整个手臂都被缠住了。
“............”
“还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了。”
高砚棠坐在沙发上,缠成木乃伊的手臂垂在身侧,而闻昶为了方便,单膝半跪在她身前,抬头看过来的眼神明显不信任,她不自在地动了下膝盖,右腿忽地一僵,闻昶也看见她脸色一变,伸手钳住了她的右脚腕。
“不,我......”
她右腿膝盖下也跟手掌一样,被扎得血肉模糊,牛仔裤上还扎着一截碎玻璃,闻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忽然开口说。
“你还没有解释,跟踪你的是什么人?”
高砚棠迟疑了片刻,并没有解释晚上的事情,她双手交缠握在一起,直直盯着闻昶漆黑的发顶。
“我去找了储兰,她说了一个细节,林小芬被害的前一天夜里,她认真化了妆、穿了裙子,她那天晚上见的有可能是她喜欢的人,我和沈医生都认为杀害林小芬的凶手与她关系匪浅,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还有今天......那个人叫肖军,赵鹏的表弟,我怀疑他和刘梅有私情,但不确定与马兴荣的死有没有关系。”
闻昶在她说话的时候顺利清理了伤口,他本意是转移高砚棠的注意力,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抛出两条线索,他将工具收起来,坐到她对面,也决定把警方的线索跟她分享。
“蒋木春来找林小芬,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封信,林小芬说她找到了另一半,打算跟那个人结婚。林小芬是蒋木春从人贩子手上买回来的,我让念波查了她的亲生父母,暂时没有结果。”
闻昶看着她,又说,“今天在城郊筒子楼找到凶器了。”
“是吗?”
“几截树枝。老沈检查过了,跟马兴荣的DNA相符。”
他站起身,拎着医药箱就要走,可高砚棠却紧跟着他站起来,跟刚刚听他说起案情时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同,她眉眼低垂,语气却十分强硬。
“你受伤了。”
高砚棠有点生气,她看出来闻昶就是不想处理伤口,像个不明是非的小孩似的拖延耍赖,她也知道他对自己有意见,可是事也该分轻重缓急吧?
“去医院吧?”她说。
闻昶挺拔的背脊有一瞬间僵硬,终于还是放下医药箱,沉默地抬手一颗颗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将受伤一侧的肩膀露出来。
肖军刺过去的那一刀带着几分决然,好在闻昶躲避及时,刀尖只是划破了皮并不严重。高砚棠悄悄松了口气,手上动作娴熟轻柔地处理,小声解释道。
“我在中东待过很长时间。”她顿了顿,继续说,“当时见过了太多鲜血和牺牲,所以我不能看见有人在我面前受伤。”
他还是被她连累的。
闻昶漆黑的瞳孔比窗外无边的夜色还要浓重,他凝视着面前瓷白精致的脸庞,心底微微一动。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偌大的空间骤然安静,他第一次觉得待在冰冷沉寂的房子里,也没有那么难过。
闻昶在接到她的电话时还在跑步机上锻炼,浑身还是汗涔涔的很不舒服,他在送高砚棠回家和现在进浴室洗澡两个选项里反复纠结,然后听见高砚棠说。
“你忙吧,我先走了。肖军那边如果有什么消息,麻烦你通知我。”
“......我送你。”
“不用。”她拿出手机晃了晃,“我给家里打了电话。”
闻昶也不知怎么,忽地想起在去筒子楼的路上,无意间瞥见的那个来电显示,他眉眼含笑,清冷的气息都褪去少许,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我家......大佬?”
“............”
高砚棠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瞪了他一眼,轻声解释,“我大哥。”
他怔了怔,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高砚棠说到这个人时,语气里的崇敬和亲近怎么都掩饰不了,所以可以给他备注这样的昵称,可以在别人面前欢欣雀跃地提起。
闻昶匆忙甚至有点狼狈地侧过身,但这个小插曲却并不妨碍他想到某年冬天。
记忆里已经开始下雪,厚厚的雪层压在树枝房顶,门前的院子里雪白一片,少年穿着单薄的线衣,手里抄着铁锹扛在肩头,身如玉树、气质温润。
“唱唱,你认真写作业,一会儿我要检查的。”
廊下站着的男孩眉眼清冷,闻言僵硬地点点头,强硬地转移话题。
“哥,你不冷么?”
“你去房间把那条红色围巾拿下来吧。”少年双眸一弯,“我最喜欢的那条。”
男孩蹙着眉,不情不愿地跑到房间把围巾取来了,少年还得寸进尺地要男孩给他围上。男孩盯着他,把围巾往他怀里一塞,然后顺手从旁边的花架上抓了一把雪揉成球,朝着少年就砸了过去。
“唉,长大了就不可爱了。”少年早有防备,侧身避开,一边摇头一边感叹道,“你小时候多乖啊,傻愣愣地站着让我砸,现在都学会先发制人了。”
男孩撇撇嘴,心道,你要不是我大哥,我才懒得理你。
“唱唱,你只能玩十分钟!”
“唱唱,回去写作业了。”
“唱唱!别往我衣服上砸,被妈发现又要揍人了!”
后来,少年在院子里铲雪,弯下腰的弧度就像一根被压弯的翠竹,瘦弱却坚韧。他说过,这一生能让他弯腰的只有他想守护的人。
唱唱,唱唱,从来只有他会叫他这个小名,长大之后,就只有他。
“闻队,闻昶?”
高砚棠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闻昶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有人来接我了。”她说。
她没问他为什么走神,出了门又转过身,朝他欠了欠身,认真道谢。
“今晚谢谢你,再见。”
闻昶站在门边,看着她进了电梯,半晌才默然无声地关上门。他踱步到客厅落地窗前,单手负后朝下看了一眼,单元公寓楼的花坛边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没一会儿高砚棠就出了公寓楼,拉开车门上去了。
驾驶座上的人并没有下车,他也看不清那人的样子,直到车子启动离开了他的视线,闻昶才在满室冷清中陡然清醒。
绑带缠绕的肩膀上传来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他闭上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阿韶,我没耽误你的工作吧?”
高砚棠坐在副驾驶上,微微侧头询问。
段韶摇摇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蓦然抓紧,沉声问道。
“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唔,不小心被烫到了,没什么事。”
她默默拉紧了外套袖口,挡住了被缠得密不透风的手臂。段韶趁着等红灯的时间上下打量她一圈,没再问了。
车子停在西郊一处山脚别墅里,高砚棠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问。
“大家都在么?”
“都在,最近公司忙,都被抓来干活了。”段韶进门,把车钥匙扔在鞋柜上,“我去准备牛奶和点心。”
高锐听见汽车引擎的声音,第一个从房间出来,顺着楼梯扶手就滑下来了,后面紧跟着张呈邈。
高砚棠招手。
“嗨~”
“小五好久不见呐!”高锐笑着冲她挑了挑眉,顺势抓住了她缠着绷带的右手腕,不等他开口问是怎么回事,高砚棠就抢先说道。
“烫伤!小事。”
高锐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张呈邈也没忍住往她手上看了看,随即默然走到沙发边坐下了。
高砚棠被盯得有点毛骨悚然,轻轻挣开了手腕。高锐本就没用力,见她挣扎立刻松了手,他朝厨房瞥了一眼,笑道。
“你跟段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就是烫伤。”
“烫伤不必用绷带。”
张呈邈忽然说。
高砚棠张了张嘴,懊恼地捶了下额头。她算是明白段韶在车上打量她是为什么了,她一说烫伤他就知道她在撒谎,估计是怕她身上还有别的伤,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敏锐啊。
她破罐子破摔似的坐到张呈邈身边,愤愤地说道。
“别问,问就是烫伤,这几天我就住在这边了,这事儿也不许跟别人说。”
高锐和张呈邈面面相觑,哪能不知道她口中的“别人”指的是谁,受伤了都不敢回珑庭住,还不就是怕被高守维知道。
段韶端着牛奶和点心出来,高砚棠暗暗睨他一眼又很快转回去,端起牛奶小口抿着。
她也不是不能回去,以前在中东的时候她也受过不少伤,枪弹无眼、炮火无情,人生磕磕碰碰在所难免,高守维他们再担心也没办法。
她只是怕他们阻止她继续查案子,按照高守维的话,她是有过“案底”的。高砚棠捏紧了杯子,眉眼低垂,她还没有查到真相,不能就这样放弃。
“需要叫医生过来重新处理一下伤口吗?你至少让我们知道,是被什么伤到的吧。”
“不用了,闻队都帮我处理过了。”
“闻队?”段韶搭在膝盖上的手一僵,“刑侦支队长闻昶?”
高砚棠点点头,没发现段韶语气里的僵硬和紧张。她看着三个还陪在客厅里的人,指指挂钟,说。
“你们都去休息啊,我时差还没倒过来,看会儿电影再去睡。”
段韶朝高锐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起身上楼了。段韶在楼梯转角处顿了顿,还是压下了给高砚霖打电话的冲动。如今高砚棠是江城警局的官方新闻报道记者,跟刑侦支队接触也很正常,他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
高砚棠随便翻出了一张碟片,电影前奏出来,才发现自己找的是很多年前的法国电影《预言者》,镜头里忽明忽暗,激烈的争执声和铁门撞击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客厅。
她手机屏幕亮了两次才被接通,透过铁栏网格望出去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块一块,渺小却灿烂,很快他连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也被关在外面。
“你到家了吧?”闻昶说,“念波拷贝了友谊巷的监控,一直在筛查结果。他刚刚来电话,在监控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的人,照片发给你了。这个人很小心,经过有监控的路段都没有抬过头,暂时无法确定他的身份,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兴荣地产附近。”
“他很高,会穿黑色衣服,戴着帽子,背脊挺得笔直但是低着头,他很自卑,尽管在别人看来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他有较高学历,至少是主管以上的职位。”
高砚棠抱着抱枕,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他隐晦的表现出了对于数字的偏爱,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可能有什么特殊含义。”
闻昶在短暂的迟疑后,认真思考了她这段话的意思,他问。
“你学过心理学?”
“我在谢菲尔德修的新闻和心理学硕士双学位,略懂。”
闻昶知道她是谦虚了,他说。
“我打算明天审肖军。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过来。”
她挑了挑眉,自然觉察到闻昶对她态度的改变,她一向不喜欢与人交恶,欣然答应。
“好啊。”
闻昶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后躺到了床上。
高砚棠窝在柔软的沙发里,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她点亮,她将目光从荧幕上移开,盯着手机屏保上的照片,忽然走了神。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开始担心她去查案?甚至宁可让她待在内乱不定、战火纷飞的中东做报道,也不肯让她回来?
她本来就对查案没有兴趣,只是心头扎着一根刺,不拔出来就不痛快,这么多年了,哪怕她清楚就算这根刺拔出来了她也不会好,她也还是要继续,至少每一件事都是有始有终。
警局的案子到底跟她没有太大关系,等这次的事情结束,她就不插手了。
反正刑侦支队长闻昶,也不是很待见她。
一时示好,大概只是觉得她还有利用价值吧。
她将抱枕抱进怀里,轻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