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端午节。
五月端午节和八月中秋节、正月春节一样是个大节令。节日当天社员们放假，家里富裕一些或养猪多的户会杀猪过节。一般是把猪肉卖掉，留下猪头和猪下水自家改善生活。即便困难一些的家庭也要炒几个菜，用黏黄米和粽叶包上一锅粽子，粽子出锅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飘出节日的甜香。
当地还有端午节走百病的习俗，还要采桃枝、割艾蒿、剪窗花、挂红纸葫芦，真的是“千门万户曈曈日，却把新桃换旧符”。人们扶老携幼，纷纷走出家门，放飞自己的心情，享受一年的春光，让春风拂面，让绿柳梳头，登高远行祛除百病，整个村子沐浴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
可雨燕家里整天吃的是野菜粥，连一顿正经的饭都吃不上，到哪里去改善生活享受节日的快乐呢！
雨燕思来想去，人穷不能志短，不能窝在家里哀叹自己的命运。于是端午节一大早就宣布：“今天过节，吃过早饭嫂子带你们登山赏景玩去啊！”
孩子们兴高采烈，纷纷应和。玩耍是孩子们的天性，可这几个孩子受家庭状况的拖累，整天在劳累之中度过，哪有时间玩耍呢！更别提全家一起出动了，那是自打出生以来不曾想过的事情。现在一听说嫂子要带领全家人出去玩，自然觉得比吃粽子还香甜。
出发前，懂事的文龙自己背上背篓拿上镰刀，还让老三文虎拿上篮子和手镐（一种很小的农具），老四文豹一见也主动拿起一个小篮子和一把小铲子跟在后头。
雨燕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并不在乎弟弟们干些什么，而是从这些很小的举动中看出弟弟们开始懂得过日子，知道该为家里生活的改善而共同努力。这从儿时留下的生活记忆，或许会影响到他们今后的一生。有这样的生活意识和经历，今后他们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会坦然地去面对、去征服，而绝不会屈服或怨天尤人。
与别人家出游不同，雨燕带着弟弟妹妹们专往没人去的地方走，为的是避开欢乐的人群，尽量不让弟妹们感觉到自己家的不幸和别人的同情。
正应了古人所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这燕山深处的小山村里，五月端午正是风暖鸟声脆、百花斗芳菲的时节，到处是鹅黄柳绿、小草青青，莺歌燕舞、小溪欢唱场景。
她们边走边玩，雨燕和文豹、文彪带着文凤边走边剜野菜。因为知道要走好远，所以她们专拣好吃一些而且不太苦的野菜采，什么羊犄角、婆婆缨、猪毛哼、杏芽菜、落力菜等等，采满一小篮子就倒进文龙背的背篓里，时候不大就采了小半篓。文龙和文虎则不时地停下来用手镐刨药材，他们找的药材雨燕大部分认识，但也有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文龙不时地给雨燕讲解叫什么名字、大致有什么药效、大概值多少钱一斤等等。因为年龄小，文虎以下的弟弟们此前从没有采过药材，所以也没有认真注意过，这次边听文龙讲解、边认识、边寻找，兴致盎然，高兴地了不得，一路走着竟然采了满满一篮子的中药材。其中，柴胡是红色的根，黄芩则是黄色的根，知母长得像细长的小萝卜，远志长得像黄色的大蚯蚓，放在一个篮子里红黄相间煞是好看。山上的药材原本无数，可文龙只采有限的几样，只因这些药材只有在春天采收药效才好，而且这些药材是当地特产，比较值钱。
她们越走越远，从村北的家里出门后绕着村子的外缘一直走到了村子的正南面，并从阳面的缓坡爬上了南山。此山很像是孩子睡觉时伸出被窝的一只调皮的小脚丫，从东南方向斜插进村子中央。北坡面向村子的一面立陡无比，山脚下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自村子的正东方向流入，擦着村子的南侧而过向西南方向流去，绕过一个山湾汇入青龙河，此河常年水流不断，冬季水小，可一到夏季发起洪水来轰隆作响，十分骇人，村民们都叫它南河。临河陡峭的山坡上面长满了荆柯条和松树，由于河流阻隔再加上坡陡无路可上，从来没有人从北坡上来过。而南坡又离村子路程较远，所以也很少有人上来，也只有像雨燕这样故意要走远道避开人群的人才会爬上这样的山头。她们六个边走边玩一路向山顶攀爬，就连小妹文凤也一路自己走，无论如何也不让嫂子和哥哥们背，只是遇到不好走的地段，让嫂子和哥哥拉一把，小小的年纪就显出了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她们终于爬上了山顶，哪成想在山脚下往上看山头是奇陡无比，似无立锥之地，而到了上顶上才发现，上面是一块有屋炕一般大小的巨石，上面很是平坦，除南侧她们上来的一面外，其余三面却是如刀削斧劈一样的断崖，断崖高出山顶大约一米多，其根部就像从山顶的土中长出来的一样紧紧地连在一起，巨石的周边长满了荆柯，把断崖遮盖住，从下面看根本不可能发现这块巨石，从西侧断崖的根部长出一颗巨大的松树，受巨石的影响，松树从根部起就斜向西方生长，长到中途又弯曲树干直直的向上而生，其树冠巨大如伞盖，长得浑圆深厚，整棵树就像一个巨人伸出胳臂擎着大伞，给这块巨石遮风挡雨。
农历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再加上她们一路走来，而且还穿着夹衣，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们斩开荆柯爬上巨石，坐在树荫之下，举目远眺，浏览四周，此时天高云淡，蓝天碧水尽收眼底，沐浴和暖的春风，听身畔松涛阵阵，闻着轻风送来的松树和花草的香气，顿觉宠辱皆忘，波澜不惊，真个是心胸大开……
雨燕和弟妹们是第一次站在高处看全村面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更觉得新奇。特别是文虎，他自打一会跑就在村子里乱窜，这里的山山水水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几乎蒙上眼睛都能找到他想去的地方，却唯独没有上过南山，没想到从这里看全村面貌竟然是如此的不一样，这让他非常的吃惊，也就更加仔细地环顾起周边的环境来。
在她们所在的南山正对面，也就是村子的北面，有一架山峰横空出世，坡陡山高，上面长满了荆棘和正在开花的野杏树，山脊平如刀裁一般，只有几个很小的突出部，东西两侧与其他山峰并不相连，恰如大户人家大门里的影壁墙。说起此山可是大大的有名，此山原名金銮山。因此，山下的村子也就叫金銮山村。相传大清国圣祖康熙皇帝去沈阳拜谒先祖陵寝，返程曾打此路过，听到此山叫金銮山，与皇宫的金銮殿同名，再看此山雄奇无比，确实不同凡响，就下旨将此山列为关外七十二景之一，赐名“影壁横峰”。山村里居住的人家大多数是满族正蓝旗后裔，也许从侧面印证着这个美丽的传说。
“影壁横峰”的西侧正对着一座孤零零的山峰，此山更为奇特，形似一只金雕蹲坐在地，头向上高高地昂起，嘴微张着，上下两喙清晰可见，中间荆棘丛生，远看就好似长出的舌头一般，因此人们就将此山叫做“鹰嘴山”。
“鹰嘴山”和“影壁横峰”两山之间是一个巨大的缺口，一条大河就从这个缺口蜿蜒而出，历经千年不息。相传远古时期，鹰嘴山上曾住着一条大青龙，此龙脾气极坏，不时地兴风作浪为害乡里，终于触怒玉皇大帝，将其幻化成一条大河，因此此河名为青龙河。青龙河的东岸是一条不高的小山峦，村民们都叫它西山，它与东西走向的影壁横峰相连接且南北走向，恰好形成天然堤坝，阻挡住夏季爆发的汹涌青龙河水，使金銮山村免遭洪灾的侵害。
“影壁横峰”的东南方向也有一座山，山峰连绵向南向西将金銮山村环抱，雨燕她们所在的南山就是这条山脉的余脉了，此山主峰高过影壁横峰，形似一个放在托盘上的大寿桃，故此山叫“寿桃山”。
在鹰嘴山、影壁横峰、寿桃山的环抱之中，靠近村子的地方又有几个连在一起的小山脉，被村民们叫作西山、北山、东山，再加上雨燕她们现在所处的南山，恰好形成四面环绕的形状，奇妙的是，在这东西南北四座小山的高绝处，均生长着几棵百年老松树，似蟠龙、似伞盖、似飞鸟、似龙爪，被村民们视为神树妥为呵护，历经几百年风雨而愈发翠翠苍苍。
金銮山村就坐落在这样一个风光独特的小盆地里，此村北高南低，坐落在北山半山腰的最后一排房子就是雨燕她们的家了。村中有南街、中街、北街三条小街东西横列，街道两旁坐北朝南地盖着整齐的民房，民房是用山石垒砌作墙壁，木质结构的房顶起脊，上面覆盖着用黄土烧成的青瓦，一珑珑的排列整齐，整个村子不大，却也整洁利落。今天过节，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的青烟，仿佛将整个村子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恍然间似在仙境一般，不知不觉间让人颇有飘然欲仙之感。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听到小妹清脆的童音传来：“这是什么花呀？真香！”
雨燕转过头来，看见小妹文凤两只小手间捧着一大捧鲜花朝她走来，花呈奶白色，花朵很小却香气袭人，雨燕认得是野丁香，此时正是此花开得最艳丽的时候。待文凤走到跟前，雨燕抱住文凤，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文凤手捧的鲜花恰好举在雨燕的胸前，雨燕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闻着这扑鼻的清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香吗？”再一次听到这童音，她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情不自禁地在文凤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香，真香！”
这时环顾四周她才发现，大石上只有她和小妹文凤，四个弟弟都已经离开大石散在四周，文龙和文虎在刨药材，文豹和文彪正在采野菜和各种野花，想必小妹拿的鲜花就是他俩的成果了。
雨燕不觉哑然失笑，自己竟被眼前的景色所迷，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高兴地呼唤几个弟弟，让他们回来休息一下。看看天色不早，也该回家了，弟妹们还都饿着肚子呢。可弟弟妹妹们流连忘返，早把吃饭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因为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玩得开心，没人去想吃饭的事情，另一方面她们边采野菜边将可口的往嘴里塞，走一路吃一路，到此时确实也没有感觉到饿。这就是山区的好处了，平原地区一闹灾荒几乎赤焰千里寸草不生，而山区因为植物种类繁多，这样不长那样长，总可以有下肚的东西吃，实在不行还有树皮树叶可吃，比方说榆树皮就不难吃，更别提榆树叶和榆钱了，杨树叶、柳树叶、杏树叶、苹果树叶都可以吃，但前提是要用草木灰水泡上两天祛除苦涩味道，不好吃和艰难困苦那是肯定的，但不至于大面积的饿死人。
雨燕从巨石上站起身来准备回家，说实话此刻她真的不想回家去面对那一大堆难题，因此恋恋不舍地又仔细看了一圈眼前的美丽景色。
当她将身子转向东北方向时，突然细眯起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离金銮山村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就是她和奶奶生活过的水泉村啊！此前光顾着看风景了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村子，此刻的发现让她欣喜异常，她不由得仔细观察起这个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收留了自己的小村子。啊噢，那不是自己和奶奶曾经住过的房子吗！一想到房子，她的心里突然灵光一闪，感觉最近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天大难题顿时有解了。
雨燕高兴极了，大声地招呼着弟弟妹妹们回家。
回程比她们去时走得快多了。路上文龙在南河岸边停下来割了一大捆艾蒿绑在背篓的顶上，他说，到夏天的晚上点上干艾蒿熏着就不怕蚊虫叮咬了。
今天她们可是满载而归，一背篓外加文豹拿的一篮子野菜足够她们吃几天的了，文虎挎着一篮子的药材，再加上艾蒿，真的是丰收的一天。
往回走文凤就再也走不动了，雨燕把她背在背上，不一会儿小丫头在嫂子的后背上就睡着了！
回到家里，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文彪紧跑几步到房门前，摘下挂在门扣上的并没有锁上的门锁。文彪让开身子，让背着文凤的嫂子进里屋把文凤放下，兄弟四个就在院子的月台上整理野菜、晾晒药材和艾蒿。突然，机灵的文豹好似闻到了什么，使劲吸了一下鼻子，起身向堂屋跑去，随即大声叫了起来，高兴劲溢于言表：“嫂子、嫂子，你快来，你快来看啊！”
雨燕赶紧从里屋出来，另三个兄弟也从外面窜了进来，只见堂屋的灶台上摆放着三只大海碗，碗的大小颜色不一，其中的两个上面用同样的碗扣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另一个里面却是满满当当地码放着粽子。
雨燕上前打开第一只碗，里面是秫米干饭，打开第二只碗，里面却是一大碗猪肉炖粉条，香气扑鼻。这时院子里传来二大妈的声音：“你们几个小兔崽子跑哪儿野去了？等你们半天也不见回来。”
雨燕赶紧把二大妈迎进屋里，指着三只碗说：“二大妈您这是？您怎么把家里的东西全搬这里来了。”
二大妈把手一摆说道：“不是，这饭是西院你三叔家的，这肉是南街你大姑奶家的，这粽子才是我包的。他们有事，放下东西就走了，我等你们老长时间不见回来，就回家看看。刚听到你们这里有动静，才知道你们回来了。你们这是跑哪里钻沙去了，死活不见人，急死我了！”顿了顿又说：“赶紧吃吧，看看凉了没有？凉了赶紧加把火热热，孩子们一准都饿瘪了。”说着就张罗着点火热饭。
雨燕和孩子们站在那里没有接话，二大妈诧异地看着她们，这才发现雨燕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二大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说道：“你瞅瞅，你瞅瞅，这么一小会儿就把你们馋哭了，还不快点热饭，赶紧吃。”
雨燕也擦了一把泪眼，麻利地张罗着热饭。她把饭和粽子放在一个锅里蒸着，让文龙烧火，刷了另一个大锅点着火热菜。二大妈看着雨燕洗干净刚采来的野菜放在锅底上，然后认真地从盛肉的碗里夹出了五块肉和一些粉条放在野菜上面，并往锅里倒进一些肉汤，剩下的肉和粉条倒到自家的一个带盖的小砂锅里单放起来留到以后再吃，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吃饭吧，我先走了，我的碗我拿走了，别人家的你们吃完饭给人家送过去。”
雨燕赶忙洗好了碗，并装上满满的一篮子野菜给二大妈拿上，二大妈看了看背篓里还有好多，也就没说什么，接过篮子回家去了。
这一顿饭吃得香甜。期间文龙非要把自己的那块肉夹给嫂子，弟弟妹妹一看也纷纷让嫂子吃，雨燕死活不干，非说自己吃肉胃痛，会闹肚子，双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雨燕板起面孔假装生气，弟妹们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雨燕收拾碗筷，同时吩咐文龙、文虎，让拿上新采的野菜和艾蒿并把大海碗给送回去。文龙答应一声就去准备东西，文虎却不乐意了，嘟囔着说：“这破野菜谁家没有啊，还好意思给人家送。”雨燕走到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明知故问地说：“文虎你说什么？”
文虎犯起倔劲来了，大声说：“我说破野菜……”
“老三你闭嘴！”文龙施展起当哥的威严想制止文虎。文虎梗起脖颈还要反驳，却听文凤清脆的童音喊：“三哥你快去。”
文虎不再吱声，拿上盛野菜的篮子和两个海碗悻悻地走了。文龙赶紧跟了出去。
看着远去的背影，雨燕陷入了沉思之中。
文龙和文虎送完东西回到家里已经是太阳快要下山时分，人回来了事情办了，可文虎的心情并没有好转，闷着头在月台上收拾采回来的药材不进屋，雨燕连续叫了两次都不吱声，最后还是文凤出去用两只小手拉着文虎的右手才把他拉进屋来。雨燕看着乖巧的文风，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她想了想，问道：“今天玩得高兴不高兴啊？”
文凤首先响应，拍着小手跳着说：“高兴、高兴。”
“高兴就好，那我们今天就来个更高兴的，今天晚上你们不用写作业了，嫂子陪你们一块玩儿，好不好？”雨燕问道。
“好！”“好！”。真的是小孩子的脸三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嘟着个嘴的文虎，也裂开了嘴，高兴地附和着。
“那你们告诉我，今天是谁采的一大把鲜花啊！”
“是我！”文豹举手应道。
“那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雨燕问道。
“知道，是野丁香。”文豹答道。
“山上那么多的鲜花，你为什么只采野丁香呢？”雨燕俏皮地问。
“因为她特别特别地香啊！”文豹回答。这时，文凤想了想问道：“我的花呢？”“在外面的月台上。”文彪答道。文凤一下子跑了出去。
“那你能告诉我，它为什么特别香吗？”
文豹挠了挠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这时文凤已经拿着那束野丁香回来了。
雨燕看了看其他的弟弟们问道：“有谁知道啊？”
弟弟们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
雨燕伸出手，从文凤的手里接过了花束，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啊，好香！”
雨燕从一大把花束里抽出来一支用右手拿着，左手把花束放在一边，右手的花枝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香气一下子淡了许多，她仔细地看着这枝野丁香，花呈奶白色，花朵很小似米粒，单个看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但是好多很小的花朵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火炬一样的大花朵就很壮观。雨燕用手在花枝上摘下一朵小花，举到文彪的鼻子底下，问道：“你再闻一下，还香不香？”文彪使劲吸了一下鼻子，摇了摇头说道：“味道很淡，不那么香了。”
雨燕让弟弟妹妹们挨个都闻了闻，他们都有同感。雨燕等弟弟妹妹们静下来，才慢慢地说道：“同样是花，单独一朵小花就不香，聚在一起就香气很浓，这说明一朵花的香气是有限的。就好比我们一家人，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那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既采野菜，又刨药材，还割一大捆艾蒿背回来，这说明团结起来共同做事情才会有强大的力量。咱们家的状况你们是知道的，如果没有村里邻居和亲戚朋友的帮助，单靠我们自己也许早就饿扁了。”
雨燕用眼扫了一眼弟弟妹妹们，看到他们全都在认真地听着，她很满意，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老话讲‘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人，不管年龄大小都应该有感恩之心，而这也是人与动物的区别，这些你们上过学的肯定也都学过。现在我们家里穷，日子过得困难，亲戚朋友们是知道的，人穷但我们志气不能短，所以我今天带你们上山去玩，就是不愿意让你们呆在家里哀叹自己的贫穷，等待着别人的施舍。可亲戚邻居们没有忘记我们，他们宁可自己不吃也要把好吃的东西送给我们，这是天大的恩情啊！我们一定要一生一世记住他们的情、感他们的恩，我们还要用实际行动报答他们。所以，我让文龙和文虎送一些野菜和艾蒿给他们。我也知道这些东西不值钱，他们家里也许会有，可我觉得我们送的是一片感恩的心意，不在乎东西的多少，而在于我们记得他们的恩情，这些东西传递的是我们的心意啊！”
文虎越听头越往下耷拉，老四文豹听到这里，用手捅鼓文虎，文虎越发的不好意思，扭捏着身体躲闪着。文龙赶紧拉住文豹不让他捣乱。
雨燕看着文虎的表情，觉得达到了目的，就把话锋一转，轻快地说：“这一段时间我们干得好，事实证明，我们靠自己的力量也能够活下去。文龙、文虎受累了，文豹、文彪表现也不错，小妹也很乖，不过我们还要加油哦！”
这样一表扬，孩子们立刻高兴起来，竟然嘿嘿地笑出了声。却谁都没有接话，屋里寂寂的、静静的，弥漫着一股欢乐和沉思、友爱和满足的气氛，如果仔细听都能听到文虎粗重的呼吸声……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她们坐在炕上，彼此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出对方的轮廓。她们没有张罗点灯，这不仅仅是为了节省灯油，她们是在享受这黑暗，享受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光。
人在暗夜里精神更容易集中，就连他们的眼睛也都显得亮晶晶的。文龙他们知道的故事绝大多数都是在夏夜里乘凉时听大人们讲的。不过现在还不到热的时候，山区的夜里，在农历五月初还是有一些凉意的，所以孩子们有意无意地往一起挤着，不知道是因为暗夜里的害怕还是凑在一起抵御初春的寒意。
“嫂子。”听出是文龙在小声地叫着。“嗯？”雨燕轻轻地答应着。
“你能给我们说说你自己吗？”文龙仍然小声地说。
“什么？”雨燕似乎没有听清楚，其实她是在下意识地回应着。
“说说你自己。”文龙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家人、你的过去、你的理想？有人说你的爹娘是大坏蛋畏罪自杀了，是这样么？”
“你们还听到了什么？”雨燕轻声地问了一句。
“没，没，没听到什么！”文龙回答的有点结结巴巴。
“是不是还有人说我们家是大地主、专门剥削穷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坏蛋？”
“是。”
“你们记着，在这个世界上，你亲耳听到的、亲眼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所以你们以后遇到任何事情，不但要听到、看到，还要用心去体会、去分析，这样才不会上当受骗。”
雨燕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听我奶奶说，我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父亲，是一个体格健壮非常勤劳的人，一生务农之余还会漏红薯粉条和做豆腐，他的手艺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好的，所以家里就开了粉坊和豆腐坊，兴旺的时候家里请了四个长工帮忙，日子过得很红火。家里收入不错，照理说应该吃穿不愁，可我们家里吃的还是比不上别人家，一年里很少吃肉，最好的饭也许就是水豆腐。我太爷爷把挣来的钱全攒起来，到一定数目了就去买地，他总是说，农民啊，土地是命根子。地多了自己种不过来，就租出去交给别人种。我太爷爷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他收的地租是村子里最低的，而且丰收了不加租、遇灾了却要减租，他自己说这是在给后世积阴德，所以村子里有的人家遇到困难了，就把地卖给他，然后再从他的手里租出来种，就这样三十几年里他买了近百亩地。他自己没上过学，但他很聪明，靠自学学会了写字和算账，但写信这样的事情还是搞不好，于是他就坚决地让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读书，可就在我爷爷快高小毕业的时候，我太爷爷突然得肺结核病咳血、吐血去世了，我爷爷是三代单传，到我爹这辈儿也是单传，家大业大没有男丁是不行的，所以，我爷爷就辍学回家继承祖业。可是，他自小就没有负过苦力，又没有经营的经验，家里请来的伙计们欺负他不懂就偷工减料，做出的粉条和豆腐越来越差，当然也就越来越不好卖，最后实在经营不下去了。于是伙计们就带着学到的手艺辞别回家自己开粉坊和豆腐坊去了，我爷爷只好关门不干，再加上不会种地，没有生活来源，只得一点一点地往外卖地维持，慢慢地家道就衰落了。不过我爷爷继承了我太爷爷的性子，不管家里怎样也要我爹读书，所以我爹自小就经受了良好的教育，初中和高中是在沈阳的一所学校里读的书，但没有读到高中毕业就赶上小日本投降，奶奶怕沈阳打仗太乱，就把我爹给叫回来了。在沈阳上学期间，我爹曾经接受过一些新思想，对共产党有一些了解，后来东北解放军进关时在我们家宿营，一个大干部看上了我爹，就劝我爷爷让我爹也当兵，我爹也软磨硬泡地愿意去，我爷爷也就同意了，这样我爹就随东北解放军进关参加了攻打天津的战役，后来就留下来参加了天津的建设工作。我爹会写文章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小的时候帮家里记账算账，又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是很聪明又很能干的一个人，所以很快就当上了领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人写大字报说天津的大贪污犯刘青山和张子善贪污的钱都是我爹给送的公款，这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爹我妈预感到情况不好，就嘱咐我说，如果他们出了什么事情，让我回乡下找奶奶，当时我还是半信半疑的，可就在当天晚上，他们就被一伙人抓走了，从此下落不明。过了几天，这伙人找到我说：‘你爹妈是花岗岩脑袋，死不认罪，最终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了’，打死我都不相信我爹妈会有罪，真的，到现在我也不信。当时我哭喊着和他们拼，跟他们要我爹妈，他们就打我，用脚踢我，我打不过他们，就张嘴咬了一个人的胳膊。”说到这里，雨燕嘿嘿地笑了起来，黑暗中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但是能够感觉得出，她对自己的行为并没有感到后悔，而是在狡黠中透着自豪。
“该咬。”文虎恶狠狠地说。
“那时我还小，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要让我现在去咬我还真下不了口。”雨燕说完又笑了起来，孩子们也小声地笑了，气氛不像刚才那样凝重了。
“就因为我咬人，造反派说我和我爹妈一样顽固，是花岗岩脑袋死不改悔，第二天就收回了我们住的房子，把我撵了出来，也不让我上学了，勒令叫我改名字，从那时起我就不叫海燕改叫雨燕了，他们更不让我找我爹妈，所以至今，我仍然不知道我爹妈的尸骨在何处。”说到这里，雨燕的声音哽咽了。
她想起了离家那天，她是那样的无助，是那样的孤单，又是那样的凄苦无依，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父母一夜之间就与她阴阳两隔。天地虽大，何处是自己的安身之所？芸芸众生，又有谁是她的立命依靠？她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而身后传来的却是逼她离开的催促声，万般无奈之中，想起了爹妈被抓走前让她回老家找奶奶的嘱咐，只得趴在十字路口磕了三个响头算是给爹妈的告别，从此返回老家与奶奶相依为命。可怜年迈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思念自己的独子和儿媳，常常以泪洗面，最后竟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与世长辞了！由于她家是几代单传，在村子里没有近亲，再加上坏分子子女的身份更没有人敢搭理，从此雨燕就成了一个孤儿，自己打柴，自己挣工分儿分粮食养活自己，一切的一切全靠自己，有时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时的她不是在过日子，而是在熬岁月。此刻，再看看身边坐着的几个弟弟妹妹们，日子过得虽然苦，但家里有亲情、有笑声、有快乐、有希望，比自己孤苦无依地熬日子强多了。想到这里，雨燕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几个孩子虽然没有雨燕那样的刻骨铭心的苦痛，却也是经历过人生的生离死别，他们有着和雨燕一样的感受。此刻他们都沉默着，文凤搂着雨燕的脖子，用小手给她擦抹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雨燕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抱着文凤，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手攥着她的小手摩挲着，继续说道：“所以呢！现在能够和你们在一起我很知足。你们给我作伴、陪我说话、帮我干活。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我应该感谢老天才对。”
雨燕停顿了一下，又一字一顿地说：“文龙刚才问我的理想是什么？上学的时候哪！我的理想是考上南开大学文学系，毕业后当一个作家。可我们家人就这命，我爷爷读书高小没有毕业，我爹高中没有毕业，我一样高中也没有毕业，同样也是三代单传。现在哪！我的理想就是要把你们带大，供你们读书，送你们上大学，然后让你们替我当作家。”听到这里，机灵的文豹嘿嘿嘿地笑出了声。
憨憨的文虎此刻发出了感叹声：“唉，我是没戏了，我这辈子只能上家里蹲大学，修理地球系，刨土坷垃专业喽！”文虎的学习成绩一直比较一般，这不是因为他笨，而是因为他太贪玩儿。一说玩儿的事儿比如捉鸡摸狗、上树掏鸟、下河捞鱼、进山打猎，他就精神百倍；一说学习，他就浑身难受。但他偏偏就有一项本事，过目不忘，平常根本见不到他学习，只是在考试前一两天把书翻一遍上去就考，分数不会最高，但也绝不会中等以下。现在雨燕看管得严，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必须做作业，成绩虽有所提高，但他却觉得太过拘束，因此发出感叹，传递出一个信号，想就此撂挑子不干。
雨燕还不明白他那点小心眼，哪里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十分严肃地说：“老三，我看你是屁股痒痒找挨揍，你上不上学我说了算，你要再敢给我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看我怎么收拾你。”
吓得文虎没敢吱声，一旁的文彪说话了：“三哥你麻爪了吧？有本事你还闹腾啊！”
“去去去，一边凉快去，小屁孩子没你说话的地儿。”文虎不耐烦地说。
一直倾听着的文龙又说话了：“嫂子，你小的时候家里管你管得严吗？”
“我爹妈管我不严。”雨燕停顿一下又说，“但我小时候是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上小学的时候爹妈才把我接到天津，那时候爷爷还在世，他可是个严厉的老头儿，家教可严了，规矩也特别的多。”
“都什么规矩呀？嫂子你给我们说说呗！”老四文豹调皮地说。
“你们真的想听吗？”雨燕问道。
“想听。”
“那好，今天我就把老家底儿全倒给你们。”
“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就要求我的行动坐卧走，耳鼻眼手口都要有规矩，稍大一点就让我背他制订的家训，而且要照着去做。”
“家训？什么是家训啊？干什么用的啊？”文虎问道。
雨燕清了清嗓子说道：“家训哪！就是过去大户人家里约束家里人的规矩，也是家族子弟们的行动指南、做事的标准。”
“你们家是什么规矩呀？”文豹接着问道。
“我爷爷定的家训是四个字，叫：孝、贤、诚、笃。笃，是一个竹字头下面一个马字，是做事做人一心一意的意思。听我爷爷说，这四个字可是大有学问，如果一个人能够把这四个字做到了，那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雨燕稍加解释，又继续说道：
“孝，是指孝顺、尊敬，听爷爷说，孝，不仅是在家里孝顺老人，还包含着孝敬师长、尊敬周边所有的人。”
“贤，是指做好人善良的人，不做坏事不做坏人。”
“诚，是指做人一辈子要诚信、本分、谦虚。”
“笃，就是做人做事要专一、坚持、有韧性。”
“嫂子，那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受这个家训的影响吗？”机灵的文豹随口问道。
“小鬼头，你倒是挺会联想。”雨燕带着赞赏的口吻嗔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应该说有这方面的关系。不过呢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做事情之前没有专门的去想过这些。现在想来可能是有关系的，因为一个人小时候接受的教育，会潜移默化地融入到你的行为举止之中，就好比你会一项技术，到需要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而不用事先去想一样。”
“有道理！”文豹小声地说。
雨燕接着说道：“现在呢，我们是一家人了，那我的家训也就是我们的家训了，你们自打今天起也必须要遵守嗷！怎么样？有没有信心遵守？”
“这个，这个……”文虎拖着长音抢先回答。
而其他的兄弟和小妹文凤却异口同声地回答：“有信心！”
“怎么样文虎？要不单独给你整一个家训？”雨燕笑呵呵地问道。
“别别，别价！我投降，我遵守还不行吗？”文虎也乐呵呵地回答着。
“那就好！”雨燕紧接着说道，“天已经不早了，今天走了一天大伙儿都累了，明天还要早起，我们睡觉吧！还有，天已经不冷了，从明天起我和小妹住这屋，你们四个搬到西屋去住啊！”
原来，为了节省柴草少烧一铺炕，雨燕在自己住的东屋炕上用被单挂出一个隔帘，安排弟弟们睡在炕头暖和的地方，自己和小妹文凤睡在隔帘外的炕梢上。现在天气转热，男孩子们睡觉不太讲究，分开住比较方便一些。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准备睡觉，却谁也没有立即入睡，就连原来头一挨着枕头就能睡着的文虎也没有马上入睡，他们的脑海里盘旋着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品味着雨燕讲的那些故事，记忆着刚刚学到的家训。说来也怪，孩子的成长有时候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这不，经历了今天的孩子们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
静夜里，一颗颗小眼睛就好像亮晶晶的小星星，在一眨一眨地闪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