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4月初的天气,乍暖还寒,尤其是到了夜里,穿着夹衣还有些寒意。来贺喜的亲戚朋友大部分都已经走了,留下几个近亲在照顾着婆婆。
临近午夜时分,雨燕看婆婆喘息略定,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便回到自己的新房和衣而卧,二大妈和大姑怕雨燕害怕,也担心她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便执意要陪雨燕一起住。两位老人辛苦一天,头沾上枕头便睡着了。雨燕点着灯,两眼紧盯着用旧报纸糊成的顶棚,没有丝毫的睡意,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自己不长但却跌宕起伏的人生。
雨燕的爸爸,就出生在离这个村五里路的水泉村,这两个村自古就是长城一线连通关里关外的兵家必争之地。1947年林、罗、刘率领的东北解放军从这里秘密进关直扑北平和天津时,她爸爸就从军进关了。天津解放后,她爸爸转为留守人员,因为家境富裕,自小读书,写算才能出众,在当时的工农队伍中算是知识分子,所以就进入了刚刚组建的行署财政科工作。由于头脑清晰,算盘打得精,文笔又好,再加上肯干,不到两年就当上了财政科长。而雨燕的妈妈,当时在行署秘书处工作,两人年龄相仿,又都喜欢读书写字,所以很快就熟悉起来。两人属于新派人物自由恋爱,不久向组织申请结婚获得批准,一年后的1950年生下了雨燕。
刚出生时,孩子的名字叫海燕。这个名字,取自于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的名作《海燕》,父母当时希望这个小精灵能够像海燕一样不惧风雨,勇往直前。
由于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兴,全国人民建设国家的热情几乎可以用拼命来形容。为了更好地工作,在海燕生下来刚满百天,就送回老家由爷爷奶奶抚养,一直长到6岁,准备上学了才被父母接回天津,所以对农村的生活,海燕并不陌生。海燕传承了父母的基因,自识字起就喜欢读书看报,而且涉猎极广,尤其喜欢文学作品,国内的四大名著、唐诗宋词不知看过几遍,就连国外的一些名著也看了不少。小时候独立生活的经历,家学渊源的熏陶,博览群书的阅历,使海燕自小就养成了擅思考、有主见、敢承担的性格。那时,海燕的目标是一定要考上南开大学的文学系。
谁知天不遂人愿,风云突起的“文化大革命”,把海燕的父母抛进了狂涛骇浪之中。起因只是造反派发现,海燕的父母与建国之初的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一起工作过。造反派认为,刘青山、张子善贪污了那么多的公款,如果没有海燕的父亲这个财政科长帮忙,钱从何来?海燕的母亲又是当时的秘书,一定给两个大贪污犯保过密,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如此重罪,自然是死有余辜。只是海燕的父母抵死也不承认,造反派就动用了专政的铁拳,没过几天时间,海燕就得到造反派的通知说,他的父母自绝于社会、自绝于人民了。
从此,海燕被勒令离开了学校,造反派说海燕这个名字玷污了伟大的作家高尔基,限时改名,海燕只好把名字改成了雨燕。
在天津孤苦无依的雨燕,只得投奔奶奶,回到了乡下老家靠务农为生,这一晃就过去了七年的时光,七年,雨燕把自己从头到脚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
由于父母背负的恶名,雨燕直到25岁还没有人敢提亲。这时有人提亲,把郝文英介绍给她,她是乐意的。因为文英是全公社有名的拖拉机手,不但闻名,而且也是见过两面的,只是没有说过话而已。她也知道文英心灵手巧,又长着1米8的大个子,白净面皮,文文静静的,的确是雨燕心里喜欢的那种小伙子。所以介绍人一提,她也就痛快地答应了。只是担心自己比文英大三岁,怕文英不乐意。后来听说文英也同意了,她还暗暗高兴了一阵子,以为自己终身有靠了,哪料到文英的背后会有这么多的故事?
她看了一眼昏暗的灯光。是她执意不让灭灯的,她还想着,如果文英回来,一看见灯光就会知道,他的新娘还在等着他。
在雨燕的内心深处,还在期盼着文英能够回心转意。
第二天一天文英毫无讯息,转眼也就过去了。雨燕和一众亲朋们一样,是在忙着照顾病重的婆婆中度过的。
第三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听见嗵嗵的敲大门声,雨燕一轱辘爬起身来,趿拉上布鞋,向大门跑去,她多么希望是文英站在大门外呀!
打开大门一看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手里拿着一张纸,焦急地站在门外,他一看见雨燕,一把抓住雨燕的胳膊,急切地说:“雨燕,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雨燕用力甩开他抓着胳膊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定了定心思,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民兵连长本想抬腿进门,一看雨燕挡着大门,没有让进门的意思,就在原地顿了顿,把手里拿着的纸递给了雨燕说:“你自己看吧!”
雨燕接过一看,原来是一封电报,上面的收件人是县公安局转金銮山公社金銮山大队,下面的正文写着:请查你队是否有李芳其人,此人与一男性在我辖区非正常死亡,请通知家属前来处理。
此时,雨燕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民兵连长跨前一步,伸手想要扶住,却见雨燕伸出右手扶住了院墙,他只得缩回伸出的脚和手,双手搓了搓,没有言声。他知道,因为自己是靠造反起家当上的民兵连长和在男女关系上的名声不好,村里的女人们都和他保持距离,想必是雨燕也早已听说,所以才如此的警觉。
这时给雨燕做伴儿的二大妈也披着外衣,走了过来,边揉眼睛边问:“怎么地啦?是文英有消息了吗?”
雨燕有气无力地把电报递给二大妈,她却不知道二大妈是个文盲,大字不识几个,这时自然不会伸手去接有字的纸张。只听民兵连长说道:“李芳和一个男的在沈阳死了,当地公安局拍来电报,查问是不是有这个人?如果有,让家属前去收尸。”
二大妈一听,两眼一翻双手一拍大腿,放声大哭:“我的那个天哪!这日子可……”
雨燕一激灵,一把捂住二大妈的嘴,低声喝道:“小声,别让我娘听见。”
二大妈吃了一惊,立即住声,大张着嘴却不敢说话,眼睫毛上还悬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
经二大妈一搅,雨燕的心思清明起来,转身对民兵连长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男的是文英?”
民兵连长吧嗒吧嗒嘴,嘴唇又向左撇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说话,一看就知道是在琢磨着怎么来解释这件事情。他说:“其实吧!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男的就是文英。我们猜吧!文英和李芳好过一阵儿来着,前天又一起找不着了。八成吧!他们两个是在一起。这不呢,支书让我通知了李芳家里,也顺带过来吧,给你们看一看电报,你们要是不信呢,就,就当我没来。”说完扭头就要走。
“我们信。你说吧,队上是怎么打算的?”雨燕问道。
“支书让我带个头,你们两家一家出个人儿,一起去沈阳处理后事。”民兵连长紧接着又对雨燕说道,“你去吧,有我照应,保证没事。”
二大妈嘴一撇张口就想对民兵连长说什么,雨燕马上用手制止,接口说道:“我们商量一下,什么时候走?”
“头六点,在街心集合,公社拖拉机送我们到县城,再转车去沈阳,太晚了,就没有去沈阳的车了。”
“谢谢你,我们一准会到。”
民兵连长张口还想说什么,但看到雨燕已经扶着二大妈转身回屋,只得摇了摇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