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远
如果你第一次跟张奶奶拉家常,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她肯定会问:你认识汉斯吗?医生,德国人。
张奶奶闺名芝秀,慈惠墩人,十多岁时父母双亡,孤零零的她被汉口的姑妈领了去。姑妈家住在裕华纱厂旁,迫于生计,小小年纪的芝秀也进了纱厂做女工。织工从早到晚,两只眼睛总是瞪圆了盯住织机,稍微发现一点毛病,眼到手到,飞快地摆弄梭子,不让织机上出一点瑕疵。时间不长,芝秀的眼睛红肿起来,肿痛,视物模糊,到后来一只眼睛里还流出白色汁液来。姑妈先是请来游走的郎中,郎中卖给她几包草药。不想敷用后,芝秀的眼睛钻心地疼,还看不见东西了。姑妈又慌着领着她去看保善堂的先生。先生看了,也是摇头,说,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丫头,还是趁早做手术吧。芝秀问,做手术能好?
好是好不了,是提早割除了坏眼,不影响眼窝装假眼,闺女家家的,怎么说也是爱美。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诊费先付,至于落个什么后果,与本堂概不相干。
芝秀呜呜地大哭,姑妈劝她,别哭了,再哭对眼睛更不好了。芝秀说,反正是要瞎了的,还能再坏到哪里。姑妈叹口气,这么年轻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眼睛呢?没有了眼睛,这一辈子可怎么过,我可怎么跟你死去的爸妈交代啊。
芝秀说,没了眼睛,我也不活了。
姑妈说,死马当活马医吧,我去请个洋大夫来看看。
就请来了汉斯,在汉口开诊所的德国人。汉斯来了,仔细地查看了病情,也是摇摇头,说我可能也没有办法。芝秀又伤心起来。汉斯的手指又在芝秀眼前晃了晃,芝秀眨了两下眼睛。汉斯又点点头,应该还是可以好的。
姑妈说,能治就好,快用药吧。
汉斯说,我给清洗干净后,还需要打一针盘尼西林的。你们,打得起吗?
芝秀不知道什么是盘尼西林,姑妈可是听说过的。那个时候的盘尼西林堪比黄金,一是稀少,二是金贵。
你有这个救命的药吗?姑妈问。
汉斯点点头。
姑妈就僵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芝秀问,多少钱啊?
汉斯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在哪里做工啊?
芝秀说,纱厂里当女工。
汉斯微微一笑,那要你不吃不喝,半年的薪水。
芝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姑妈对芝秀说,秀,别怪姑妈不给你打针,我实在是……
芝秀说,姑妈,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命苦,自小没了爹,又没了妈,若不是姑妈收留,说不定我早死了,我怎么还敢怪姑妈?眼睛瞎了是命,只是今后成了瞎子,又要拖累姑妈了。
姑妈也忍不住哭起来。汉斯在一旁看看芝秀,又看看姑妈,看看姑妈,又看看芝秀,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汉斯摸摸大鼻子,挠挠头,说,上帝呀,这真是可怜的孩子。要不这样,我先给小姑娘治疗打针,等你们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给,好不好?
姑妈望望芝秀,芝秀望望姑妈,却看不清。什么时候能有钱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汉斯已经开始用注射器配药了。
盘尼西林注射到芝秀的身体里,汉斯又给了芝秀一瓶清洗眼睛的药水。没过几天,芝秀的眼睛竟神奇地好了。
芝秀找到汉斯的诊所,看清了汉斯的模样。芝秀说,谢谢你救了我。
汉斯仔细检查了芝秀的眼睛,高兴地拍拍她的头说,痊愈了,你的眼睛完全好了。
芝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可我……现在还是没钱给你。
汉斯摸下大鼻子:我说过,你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来还。
你放心,有了钱我一定来还你!说着,芝秀走出了门。
你站住!汉斯一喊,芝秀心里一紧,收住脚步。
你要记住,今后不论再做什么事,一定要爱护眼睛哟!汉斯双眉往上一耸,眼睛透出微笑:好的,你去吧!
芝秀正想着是回裕华纱厂,还是干点别的,日本鬼子的炮弹飞来了。芝秀拉上姑妈跑回了慈惠墩。
日本人被赶走后,长成大姑娘的芝秀和姑妈又回到汉口,汉口已找不到德国人开的诊所,也找不到一个叫汉斯的德国医生。
“外国人漂洋过海地来开诊所,那么贵的药,一分钱都没给人家。”年迈的张奶奶还在逢人便说,逢人便打听:“你认识汉斯吗?一个德国人,什么?他是不是德国法西斯?呸,什么逻辑,德国人就是法西斯,日本人就都是小鬼子?再瞎说,我就跟你拼老命了,他是好人,是他给了我大半生的光明!”
“你认识汉斯吗?德国人,是医生!”随着来汉口的外国人越来越多,特意学会了几句英语的张奶奶有机会就拉住人家:“你认识汉斯吗?我欠着人家药费呢,明知道我给不了,还赊,好人哪。如果他本人不在世上了,我答谢他的家人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啊。”
汉斯,仿佛从没来过汉口一样,没有一丝消息。
张奶奶立了遗嘱,做出她这个年龄老人的惊人之举:身后捐献眼角膜,偿报善良的世界!
原载2016年第3期《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