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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诿说自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一次到场训示,发给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这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显得更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快地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太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慰藉了。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都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谝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村。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束皂荚刺,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了村民。大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脧子了!这县长倒是个脧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么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们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帖。”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翎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那几个匪贼居住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耋和褯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觉得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地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官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你赔。”白嘉轩蔑视地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子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杈耙扫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膛,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地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

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专制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裢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地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地说:“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了人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响着的银元送到法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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