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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蒙德拉哥勋爵

奥德林医生看了看桌上的钟。五点四十分。这位病人居然迟到了,他有点意外。因为蒙德拉哥勋爵向来以准时为豪。他说话言简意赅,即使是寻常言语,也带点警句的风格。他常说,准时是对智者的赞美、对愚人的斥责。蒙德拉哥勋爵约好五点半就诊。

奥德林医生相貌平平。瘦高个,削肩,有点驼背;头发灰白稀疏;长脸,皱纹密布,不苟言笑。虽然不满五十岁,奥德林医生看起来却老相十足。浅蓝灰色的眼睛大而无神。如果和他待的时间稍长一点,你会发现他眼球很少转动。他会一直盯着你的脸,眼神空洞,但也不会令你不安。眼睛里鲜有神采。他的眼神既不会暴露内心的想法,也不会因说话内容而有所变化。如果再观察仔细一点,你还会留意到,他甚至连眨眼的次数都比常人少。奥德林医生手掌很大,手指细长,柔软而有力,冰凉而不湿黏。至于他的穿着,如果不端详一番,很难说得上来。深色的衣服,黑色的领带,衬显得布满皱纹、不苟言笑的脸异常苍白,浅蓝灰色眼眸更加空洞。他给人的感觉,简直就是个重病号。

奥德林医生是位心理分析师。机缘巧合跨入这个行当,从业以来一直如履薄冰。一战爆发时,他入行还不久,正在几家医院积累经验。他主动向政府申请服役,不久被派往法国。正是在那段时间,他发现了自己非比寻常的天分。他那冰凉有力的手抚摸病人,就能减轻他们的痛苦;和失眠症病人交谈,就能帮助他们入睡。他语速缓慢,声音寻常,无论说什么,语调一成不变,但富有音乐感,轻柔,使人平静。他对病人说,必须放松,不要担心,必须睡觉;果然病人松弛到了骨髓,平静地祛除焦虑,仿佛在一条坐满人的凳子上,有人给自己挤出了一个位置,接着缠绵的睡意降临在病人沉重的眼皮上,好像春天绵绵细雨洒在新翻的土地里。奥德林医生发现,用自己低沉单调的声音和他们交谈,用自己暗淡平和的眼神看着他们,用自己细长有力的手抚摩他们疲倦的前额,就能帮助病人舒缓不安,解决内心的矛盾冲突,驱逐折磨人的恐惧。他的治疗效果非同凡响。有人曾被炮弹爆炸掀起的泥土掩埋,患上失语症,他能够让他重新开口说话;有人在飞机失事时瘫痪了,他让人家四肢恢复功能。他的能力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他生性多疑,虽然人们一般都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最关键的是相信自己,可他从来都做不到。他行医疗效卓著,即使从不轻信的人也对他无可挑剔,因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有某种超常的能力。不知从何而来,难以描述,也难以把握。虽然成绩斐然,却无法解释。战争结束后,他去维也纳学习,后来又去了苏黎世,最后在伦敦定居,施展他莫名其妙获得的异能。如今他从业十五个年头,在业内声名大噪。对他创造的奇迹,人们口口相传。虽然他收费高昂,找他看病的人却络绎不绝。奥德林医生清楚,自己确实成就卓著。他让想自杀的人重燃生的希望,让精神癫狂的人恢复正常,让悲痛欲绝的人得到心灵抚慰,让不幸的婚姻重获幸福,让那些变态的人消除冲动、挣脱仇恨的枷锁,让病态的心灵回归健康。尽管如此,他内心深处依然疑虑重重,觉得自己水平不过尔尔。

施展这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异能,并非他本意。他对自己没有信心,却赢得了病人的信任,这有违诚信。他现在阔绰富裕,不用工作也可以衣食无忧。这种工作让他心神俱疲。有很多次他想要放弃这个行当。他熟读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著述。依然无法解释他的疑惑。他本能地认为,那些理论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他的行医成果,虽然难以理解,却显而易见。十五年来,病人们络绎不绝地前往温坡街那间昏暗的诊室求诊,什么样的人性他没见过?各种各样出乎意料的真相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耳朵,倾诉的人有的急不可耐,有的羞愧难当,有的吞吞吐吐,有的怒气冲冲。他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有什么能再让他震惊的。他现在知道,人人都是骗子,虚荣心膨胀,人性黑暗,但他也清楚,不该由他来评判或谴责别人。年复一年,他得知的可怕秘密越来越多,脸变得越来越阴沉,皱纹越来越密,眼神越来越倦怠,鲜少露出笑容。偶尔看小说解闷,才难得微微一笑。那些作家真的认为世间男女如书中所写那样吗?事实上,人类要复杂得多,难以捉摸,灵魂深处不可调和的因素共存,阴暗邪恶的念头折磨着他们。但愿作家能了解这一切!

五点四十五分了。在他接手的各种奇特病例中,蒙德拉哥勋爵可算最古怪的一位。首先,这位病人的身份独一无二。蒙德拉哥勋爵是位干练杰出的人物。不到四十岁,就被任命为外交大臣。现在已履职三年,政绩显著。众所周知,他是保守党内最杰出的政治家。但遗憾的是,他父亲是贵族,一旦过世,他就得继承爵位,就会因此失去下议院的议席,无缘竞选首相。在民主时代,首相不能从上议院产生,可这并不妨碍蒙德拉哥勋爵在下一届保守党执政的内阁中,继续担任外交部长,长期掌控国家的外交政策。

蒙德拉哥勋爵品质卓尔不凡,聪明勤奋,见多识广,能流利地讲多种语言。年轻时就致力于外交事务,认真学习,竭力熟悉其他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他勇气可嘉,洞察力敏锐,意志坚定。他是位杰出的演说家,无论是在下议院还是其他公共场合,他的演说总是条理清楚,表达准确,充满智慧。他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辩论家,机敏睿智,声名远播。他仪表堂堂,高大英俊,虽然有点秃顶,身材偏胖,却也给人一种稳重成熟的印象。他年轻时还是位运动健将,曾代表牛津大学参加过划船比赛,同时还是英格兰最佳射手。二十四岁时,娶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姑娘的父亲是位公爵,母亲继承了大笔美国家产,可以说她既有地位又有财富。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已经私下分居多年,公开场合仍然会表现得非常恩爱,保全彼此的颜面。双方都没有绯闻,因此也没有把柄让人说三道四。蒙德拉哥勋爵满怀雄心壮志,勤勤恳恳,精忠报国,那些有损前途的寻欢作乐之事,他向来毫无兴趣。总之,这些品质足以令他成为一位饱受欢迎的成功人士。不幸的是,他也有自身致命的缺点。

他非常势利。若是他父亲这辈才得到贵族头衔,有这种心理倒也无可厚非。那些刚刚获得贵族封号的律师、工厂主、酿酒商们,他们的儿子非常看重头衔,是情理之中的事。但蒙德拉哥勋爵父亲拥有的伯爵封号是查理二世赐予的,在受封伯爵之前,家族拥有的男爵封号可以追溯到蔷薇战争[19]时期。三百年来,这个封号的历代继承人都与英格兰最尊贵的名门望族联姻。但是,蒙德拉哥勋爵珍爱自己的出身,就像暴发户珍爱自己的钱财一样,绝不错过任何炫耀家世的机会。当他有意要展示自己的风度时,总是举止优雅,彬彬有礼,但只有面对那些他认为可以平起平坐的人,他才会这么做。对于地位比他低的人,他傲慢无礼,不屑一顾。对仆人,他态度粗暴;对秘书,他经常出言羞辱。政府部门的下属对他又恨又怕。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他认为那些跟他打交道的人都不如自己高明,也时时刻刻提醒别人这一点。他对人性的弱点毫无耐心。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发号施令的,若期望他听听别人的意见,或希望他陈述自己做决定的理由,他定会勃然大怒。他自私自利,无以复加。他觉得别人为他服务,那是因为他既有贵族身份又才华横溢,是理所当然的,无须心存感激。他从来没想过要向别人伸出援手。他树敌不少,打心底鄙视他们。他认为没有人值得他帮助、同情或怜悯。他没有朋友。上司不信任他,因为他们怀疑他的忠诚;在保守党内,他也不受欢迎,因为他傲慢专横,粗鲁无礼。但他功绩显赫,忠诚爱国,才华过人,处理事务精明得当,因此上司和同僚又敬他三分。有时他的确挺有魅力。如果面对的是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或者是他想取悦的人,比如达官显要或名媛贵妇,他会表现得轻松愉快、机智幽默、温文尔雅。他的风度让你觉得,他血管里流着和绅士典范切斯特菲尔德勋爵[20]一样的血液。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自然、明白、深刻。他知识渊博、品味独特,让你赞叹不已。你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伙伴,甚至忘了昨天他还羞辱过你,明天有可能对你视而不见。

蒙德拉哥勋爵差点没能成为奥德林医生的病人。勋爵的秘书打电话给医生,说勋爵想请他看病,希望他明天上午十点到勋爵府上来。奥德林医生答复说,他不会去勋爵府上,但很乐意安排后天下午五点钟在诊所接待勋爵。秘书传话之后,很快又打电话来,说蒙德拉哥勋爵坚持要在自己府上看病,至于出诊费,医生可以随意开价。奥德林医生坚持回复,说他只在诊所看病,如果蒙德拉哥勋爵不来诊所,那他也爱莫能助,唯有遗憾。一刻钟后,他得到消息,勋爵阁下准备亲自前来,不过不是后天,而是明天,下午五点。

蒙德拉哥勋爵被带到诊所门口,没有直接进来,而是站在门口,很粗鲁地把医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奥德林医生察觉到,他怒气冲冲。医生默默凝视着他,眼睛一动也不动。眼前这个人,高大魁梧,头发灰白,靠近额头的地方有点秃,眉宇间透着贵族气派,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活像十八世纪波旁王朝的某位权贵。

“奥德林医生,见你跟见首相一样不容易啊。我可忙得很。”

“请坐。”医生说。

奥德林医生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变化,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勋爵的话似的。奥德林医生坐在桌前椅子里。蒙德拉哥勋爵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脸色阴沉。

“我想我得告诉你,我可是陛下的外交大臣。”他语气尖酸地说。

“请坐。”医生再次要求。

蒙德拉哥勋爵身形一动,似乎想转身离开。也许只是那么一闪念,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坐了下来。奥德林医生打开一本很大的记事簿,拿起笔,头也没抬,就写起来。

“年龄?”

“四十二。”

“结婚了吗?”

“结了。”

“多久了?”

“十八年。”

“有孩子吗?”

“两个儿子。”

蒙德拉哥勋爵快速简短地作答,奥德林医生逐一记下。接着他往椅背上一靠,看着病人。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呆滞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为什么来找我?”最后,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听说过你。凯纽特夫人是你的病人。她跟我说,你给她看过以后,她好多了。”

奥德林医生没有搭腔。眼睛依然盯着对方的脸,双眼无神,好像他根本没有看见对方似的。

“我也不是无所不能。”医生最后说,没有微笑,可眼神里闪出一丝笑意,“就算我有这本事,皇家医学院也不会认可。”

蒙德拉哥勋爵轻轻笑了,敌意似乎消退了些许,语气也变得和蔼一些。

“你声名远播,很多人都信任你。”

“你为什么来找我?”奥德林医生又一次问道。

这下轮到蒙德拉哥勋爵沉默了。似乎很难回答。奥德林医生等着。最后,蒙德拉哥勋爵似乎鼓足了勇气,说了起来。

“我身体非常健康。几天前,我的私人医生给我做了常规检查。就是奥古斯塔斯·菲茨伯特爵士,我估计你听说过他。他说,我的身体状况像个三十岁的人。我工作勤奋,不知疲倦,乐在其中。我很少抽烟,喝酒也很有节制。经常锻炼,生活规律。我一切正常,身心健康。估计你觉得我来这儿看病,真是愚蠢幼稚。”

奥德林医生看得出来,他确实需要自己的帮助。

“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帮得上忙。我会尽力。有什么烦心事吗?”

蒙德拉哥勋爵皱了皱眉。

“我的工作非常重要。我的决定会影响国家利益,甚至世界和平,所以必须思维缜密,头脑清醒。我觉得有责任消除一切忧虑,以免妨碍工作。”

奥德林医生的眼睛一刻也没从他脸上挪开。他心下已然明白了不少。这位病人表面上夸夸其谈,不可一世,其实内心焦虑万分,无法排解。

“我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凭我的经验,在这种昏暗的诊室里比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更容易敞开心扉。”

“这里确实够暗的。”蒙德拉哥勋爵尖酸地说。他突然顿住了。这个人向来充满自信,反应敏捷,意志坚定,从来不会困惑茫然,这时候却有点尴尬。他微笑了一下,想向医生证明他从容不迫,可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安。再开口时,显得很诚实,也有点不自然。

“整件事微不足道,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也许你会说,我这么小题大做太愚蠢,简直是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微不足道的事也可能很重要。说不定就是严重精神失常的症状。我的时间完全由你支配。”

奥德林医生的声音低沉严肃,单调的语调有种奇特的安抚效果。蒙德拉哥勋爵终于决定袒露心扉。

“事实上,我最近老做梦,让我疲惫不堪。我知道,把梦当真很愚蠢,可——唉,真实的情况是,这些梦让我心烦意乱。”

“能描述一下你的梦吗?”

蒙德拉哥勋爵微笑了,本想缓和一下气氛,看起来却是十足的苦笑。

“这些梦很荒唐,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没关系。”

“第一次做这种梦是大约一个月前。我梦见自己参加了康尼马拉府邸的宴会。官方的正式宴会。国王和王后也会驾临,自然来宾都得戴勋章。我也戴了绶带和星形勋章。我走进衣帽间,仆人帮我脱了大衣。有个矮个子家伙也在那里,叫欧文·格里菲斯,是议会的威尔士议员。说实话,看见他,我很意外。这家伙很平庸。我心想:‘唉,莉迪亚·康尼马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下一回说不定还会请什么样的人。’我觉得那人用一种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但我根本没理会他。事实上,我根本不会理会这个粗人,径直上楼去了。我估计那地方你没去过吧?”

“没去过。”

“是啊,你多半不会去那样的地方。那房子普普通通,但大理石楼梯很精致。康尼马拉夫妇站在楼梯上迎接宾客。我和康尼马拉夫人握手时,她很惊奇地看着我,忍不住咯咯笑了。我没太在意,这女人又蠢又没教养,她们家族就是这种不入流的样,和她那位被查理二世册封为女公爵的祖先没什么两样。不过,我得说,康尼马拉府邸的会客室还真是富丽堂皇。我走过去,和相熟的人点头打招呼,握手。后来我看见德国大使正在和奥地利大公交谈。我很想过去和大公说说话,就走了过去,向他伸出手。大公一看见我,突然狂笑起来。这对我简直是奇耻大辱。我用凌厉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可他笑得更放肆了。我正打算冷嘲热讽,给他点颜色看看,突然全场鸦雀无声,我明白,国王和王后驾临了。我转身背对着大公,朝前走去,突然,我发现自己居然没穿长裤!只穿了条丝质短裤,腿上绑着红色吊袜带。难怪康尼马拉夫人咯咯直笑,难怪大公狂笑不已!那一刻,我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羞愧难当。我被吓醒了,一身冷汗。醒来发现只是一场梦,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种梦也不算太离奇。”奥德林医生说。

“没错。但离奇的是第二天发生的事。我在下议院的大厅,格里菲斯那家伙从我身旁慢慢走过。他特意打量我的腿,又盯着我的脸看,似乎还冲我挤眉弄眼。我突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那天夜里他也在场,看见我出丑,幸灾乐祸。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那不过是场梦。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接着往前走去。可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蒙德拉哥勋爵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心。现在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安。奥德林医生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

“说说其他的梦。”

“第二天晚上那个梦更荒诞。我梦见自己在下议院。有一场关于外交事务的辩论,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在密切关注。政府决定调整外交政策,极有可能影响到帝国的未来。这是历史性的时刻。自然,下议院座无虚席。所有的大使都出席了,连旁听席上也挤满了人。轮到我发表今晚的重要演说了。我早已精心准备好。像我这样的人,树敌不少。在我这个年龄,即使再有才的人,谋个一官半职也就心满意足,可我已经身居要职,让很多人愤愤不平。我下定决心,这次演说不仅要无愧于这一伟大时刻,而且要让那些诽谤我的人从此闭嘴。一想到全世界都准备洗耳恭听,我激动不已。我站起身来。如果你去过下议院,就会知道,在辩论期间,议员经常交头接耳闲聊,把文件、报告翻得沙沙作响。我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庄严肃穆。突然,我看见那个可恶的大老粗、威尔士议员格里菲斯,就坐在对面的议席上,他居然冲我吐舌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演艺厅流行的粗俗歌,叫《两个人骑的自行车》。多年前很风靡。为了让格里菲斯知道,我有多鄙视他,我唱起了这首歌。第一段唱得很顺溜。全场一片错愕。等我唱完,对面议席上的人大喊:‘好啊,好啊。’我抬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接着唱起第二段。全场肃静,听我唱歌,可我觉得第二段唱得不太理想。我很恼火,觉得我那动听的男中音没发挥出来,于是决心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接着唱起了第三段,这时议员们开始笑起来,笑声一下子蔓延开来。大使、嘉宾席、女宾席上的宾客、记者,有的笑得浑身发抖,有的大喊大叫,有的捧腹不已,有的笑得在座位上东摇西晃。只有我身后前排议席上的部长们没有笑。面对这种匪夷所思、空前绝后的骚乱,他们呆若木鸡。我瞟了他们一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拙劣行径。我让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笑柄。我痛苦不堪,知道自己只能引咎辞职。这时,我突然惊醒过来,知道又做了噩梦。”

蒙德拉哥勋爵说话时,傲慢狂妄荡然无存;说完这番话,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但他极力保持镇静,颤抖着嘴唇挤出一丝笑容。

“整个情景太荒诞了,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并没有多想。第二天下午,我去下议院时,精神状态很好。辩论枯燥无聊,但我得在场,于是趁机审阅了一些重要文件。不知怎的,我一抬头,碰巧看见格里菲斯在演讲。他那威尔士口音刺耳难听,形象也让人反感。他说什么,我根本不屑一顾,正准备继续看文件,他突然引用了《两个人骑的自行车》中的两句歌词。我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结果发现他正盯着我,冲我咧着嘴笑,满脸的轻蔑不屑。我微微耸了耸肩。一个威尔士小瘪三居然敢这么看着我,未免太过滑稽。我在噩梦里从头到尾唱的那首歌,他居然引用了其中的两句歌词,这样的巧合实在太奇怪。我再次埋头看文件,可说实话,却怎么也没有办法集中精力。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欧文·格里菲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就是那次在康尼马拉府上,过后我就有种强烈的感觉,他见过我梦里的那副狼狈样。他引用那两句歌词只是巧合吗?我有时想,他是不是和我做了同样的梦?当然,这种念头太可笑了,我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奥德林医生望着蒙德拉哥勋爵,蒙德拉哥勋爵看着奥德林医生,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听别人讲梦确实很无聊。我太太以前有时做了梦,第二天就非要详详细细告诉我。常常会令我发狂。”

奥德林医生轻轻笑了。

“我没觉得无聊。”

“我再告诉你几天后做的另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去了莱姆豪斯的一家小酒吧。我这辈子从没去过莱姆豪斯,而且自打我从牛津大学毕业后,再也没去过小酒吧。可是,在梦里,我对那条街、那间酒吧好像轻车熟路,了如指掌。我进了一间房,不知道叫雅座酒吧间还是私人酒吧间。有壁炉,壁炉一侧摆着一张大扶手椅,另一侧摆着一张小沙发,吧台连着两边的墙壁,越过吧台可以看见公共酒吧间。门口摆着一张大理石圆桌和两把扶手椅。那天是星期六晚上,酒吧里挤得水泄不通。灯火通明,烟雾缭绕,熏得我睁不开眼。我穿得像个无赖,头上戴顶帽子,脖子上系着一条手帕。那里大部分人好像都醉了,看起来挺有趣。不知是留声机还是收音机在播放音乐,壁炉前两个女人正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她们身边围了一圈人,有的大笑,有的喝彩,有的唱歌。我走过去想看个究竟,有个男人对我说:‘喝一杯吧,比尔?’桌上有几只杯子,装满了深色的液体,我知道是棕啤。他递给我一杯,为了不惹人生疑,我一口干了。正在跳舞的一个女人突然挣脱舞伴,跑过来抓起杯子。‘嘿,怎么搞的?’她说,‘你把我的啤酒喝了。’‘噢,真对不起。’我说,‘是这位先生给我的,我以为是他请我客。’‘算了,伙计。’她说,‘没事。过来和我跳一个吧。’她不由分说抓住我,我们跳了起来。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扶手椅里,那女人坐在我大腿上,我们喝着同一杯啤酒。我得告诉你,我向来对性没多大兴趣。我结婚很早,一来我这个身份肯定得结婚,二来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性需要。我想要两个儿子,结果真的如愿以偿生了两个儿子,自那以后就没怎么考虑过性生活了。一方面太忙,根本没心思想这些;另一方面,作为公众人物,要是惹出性丑闻,那简直是疯了。政治家最宝贵的资本,就是和女人毫无瓜葛。有些男人因为女人而毁了事业,对这种人,我无法容忍,只有鄙视。坐在我腿上的那个女人已经醉了,她既不漂亮,也不年轻。事实上,她就是个邋遢的老婊子,让人恶心。可她把嘴凑过来亲我的时候,虽然她满嘴啤酒臭味,露出一口烂牙,虽然我痛恨自己,可我就是想要她,我欲火中烧,不能自持。突然,我听到有人说话。‘这就对了,老小子,好好玩儿吧。’我抬头一看,是欧文·格里菲斯。我想从椅子上跳下来,但是那个可怕的女人抓着我不放。‘别理他,’她说,‘关他屁事。’‘你就好好享受吧。’格里菲斯说,‘我了解莫尔。她不会让你白花钱的。’要知道,让他看见这情形确实有点尴尬,但更让我恼火的是,他居然叫我‘老小子’。我一把推开那女人,站起来,冲到格里菲斯面前。‘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我说。‘我对你可是一清二楚。’他说,“我要给你提个醒,莫尔,得把钱拿到手了,那可是个赖账的家伙。’旁边桌上有瓶啤酒,我一言不发,抓起酒瓶,狠命朝他脑袋砸去。我动作太猛,结果惊醒了。”

“这种梦也不难理解。”奥德林医生说,“有些人性格完美无瑕,但内心蕴藏着复仇的本性。”

“这梦是很无聊。我说起这个,并不是因为这梦本身多么奇怪,而是因为第二天的怪事。我急需查点资料,就去了下议院图书馆。我找到那本书读起来。我坐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格里菲斯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另一个工党议员进来了,朝他走过去。‘嗨,欧文。’他冲欧文说,‘今天怎么脸色不好啊?’‘我头疼得厉害。’格里菲斯答道,‘好像有人拿瓶子砸了我的脑袋。’”

说到这里,蒙德拉哥勋爵脸色苍白,表情痛苦。

“我终于明白,先前那种猜想,因为觉得太荒谬就没往心里去,其实是真的。格里菲斯和我做着同样的梦,他和我一样,都记得一清二楚。”

“也许只是巧合。”

“他答话时,不是冲着朋友说的,是特意冲着我说的。眼里充满了愠怒和仇恨。”

“为什么总是同一个人出现在你梦里?能说说原因吗?”

“我想不出来。”

奥德林医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病人的脸,看得出来,他在撒谎。医生手里有支铅笔,在吸墨水纸上随意地画了一两条线。通常要费很长时间才能让病人说真话。其实,病人也清楚,如果不说实情,医生就帮不上忙。

“你刚才描述的梦是三星期以前的。从那以后,还做过梦吗?”

“每晚如此。”

“每次都有这个叫格里菲斯的人?”

“没错。”

医生在吸墨水纸上画了许许多多条线。他需要这种寂静、单调和诊室的昏暗光线,来对抗蒙德拉哥自身的理性。蒙德拉哥勋爵往椅背上一靠,转过头去,这样就不用面对医生阴沉的眼睛。

“奥德林医生,你得帮帮我。我快崩溃了。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我不敢睡觉。已经有两三晚没合眼了。我熬夜看书,实在太困了就穿上外套出去走走,走到精疲力竭。可我必须睡觉才行。我公务繁忙,必须精神饱满,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我需要休息,可现在,睡觉并不能让我得到休息。一睡着就开始做梦,他总是在那儿,那个矮小粗俗的家伙,咧着嘴冲我狞笑,嘲笑我,鄙视我。这简直就是残酷的迫害。我跟你说,医生,我并不是像梦里的那样。凭那些梦来评价我的为人太不公平。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我是个诚实、正直、体面的人。我品行端正,于公于私都对得起良心,没人会对我说三道四。我最大的抱负就是,为了国家的繁荣昌盛恪尽职守。我有钱,有地位,对于那些让别人趋之若鹜的诱惑,我根本无动于衷,说我廉洁奉公也算不上过誉。可以说,无论是名誉、利益或其他私心,都不能诱使我玩忽职守。我牺牲一切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崇高伟大是我的目标。目标触手可及,可我却心烦意乱。在那个可怕的矮个子男人眼里,我卑鄙、下流、怯懦、好色,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跟你说了三个梦,可那并不能说明什么。他看见我做的那些事,野蛮、恐怖、无耻,现实生活中我是宁死也不会做的。可他记得一清二楚。我不敢面对他眼神里的嘲弄和厌恶,甚至说话都语无伦次,因为我知道,在他看来,我说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他看见我做的那些事,是但凡有点自尊的人都不会做的。谁要做了,肯定会被朋友抛弃,被判处长期监禁。他听见了我那愚蠢的演说,看见了我那可笑而恶心的样子。他鄙视我,甚至不加掩饰。我跟你说,如果你不能帮我,那我只能自杀或者杀了他。”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杀他。”奥德林医生用他那平和的声音冷冷地说,“在这个国家,杀一个同胞,后果会非常严重。”

“我不会因为这个被绞死的。你大可放心。谁能知道是我干的?先前那个梦已经告诉我该怎么办了。我跟你说过,那天晚上我做梦用酒瓶砸了他的脑袋,第二天他头痛欲裂,眼睛看不清。他自己说的。这说明,梦里发生的事情,他醒来后身体仍然有反应。下次我就不会用瓶子砸他。总有一天,我做梦的时候,会发现手里拿把刀,或者口袋里揣着一把枪。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因为我太想那样做了,到时我就瞅准时机。像杀猪一样捅他,像射狗一样朝他开枪。直中心脏。这样我就可以摆脱这种残酷的迫害了。”

人们可能会觉得蒙德拉哥勋爵疯了。多年以来,奥德林医生医治过各种各样的精神疾患,他知道,精神正常与不正常只有一线之隔。有些人外表看起来健康正常,没什么痴心妄想,在日常生活中尽职尽责,满载荣誉,惠及他人,可一旦你得到他们的信任,撕开他们的面具,会发现原来内心多么丑恶、变态、扭曲,内心的痴心妄想多么荒唐,在这个意义上,你完全可以称他们为疯子。如果把他们送进疯人院,那全世界的疯人院也装不下。当然,有人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心烦意乱,但也不能断定为精神失常。这个病例很特殊,在奥德林医生看来,不过是比其他病例夸张一点而已。然而,他有点担心,以前那些疗效显著的办法,这次不知是否管用。

“你有没有咨询过我的同行?”他问。

“只有奥古斯塔爵士。我只告诉他我总受噩梦的折磨。他说我劳累过度,建议我出游。太不切实际了。当前国际局势需要密切关注,我不能离开外交部。没有我不行,我知道。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举动都会影响将来的前途。他给我开了些镇静剂,可不管用。又开些补药,还不如不吃。这个老庸医!”

“为什么总是这个人出现在你梦里?能说说原因吗?”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我也答过了。”

确实问过了。可是,奥德林医生对答案不满意。

“刚才你提到迫害。为什么欧文·格里菲斯要迫害你?”

“不知道。”

蒙德拉哥勋爵把眼光移开了一点。奥德林医生确信他没有说实话。

“你有没有伤害过他?”

“从来没有。”

蒙德拉哥勋爵一动也不动,奥德林医生却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勋爵缩成了一团。表面上,他那么高大魁梧,不可一世,似乎向他提的那些问题都是对他的侮辱。其实他躲躲闪闪,担惊受怕,仿佛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惊恐万分。奥德林医生身子往前靠了靠,眼睛逼视蒙德拉哥勋爵。

“真的没有吗?”

“确实没有。你好像还不太清楚,我们完全不是同路人。我不想多说,但得提醒你,我是皇室的内阁大臣,格里菲斯只是工党的无名小卒。自然我跟他没什么社会交往。他出身卑微,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想碰到这种人。我们的政治立场也截然不同,因此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如果不把实情说出来,只怕我爱莫能助。”

蒙德拉哥勋爵扬了扬眉毛,粗声粗气地说:

“从来没人怀疑我的话,奥德林医生。如果你要怀疑的话,再说下去就是浪费我们俩的时间了。请把诊疗费告诉我的秘书,他会把支票送给你的。”

奥德林医生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听见蒙德拉哥勋爵说什么。他继续直视着勋爵的眼睛,声音严肃而低沉。

“你有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事,让他觉得很受伤?”

蒙德拉哥勋爵犹豫不决。他将目光移开,接着,似乎奥德林医生的眼神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又把目光转向医生。勋爵语调低沉地说:

“他不过是个肮脏、卑贱的小无赖。”

“这只是你描述出来的形象而已。”

蒙德拉哥勋爵叹了口气。他妥协了。奥德林医生知道,这一声叹息意味着对方终于打算和盘托出了。现在,他不用再催促。医生垂下眼帘,又开始在吸墨水纸上画一些模模糊糊的几何图形。沉默了两三分钟,勋爵终于开口了:

“只要对治疗有帮助,我都愿意告诉你。有些事先前没有提,那是因为,我觉得都是些小事,跟我的病情毫无关系。上次竞选时,格里菲斯得了一个席位,几乎立刻惹起大家的反感。他父亲是个矿工,自己年轻时也在矿上干过,当过寄宿学校校长,还做过记者。他就是那种半桶子水,自以为是的小知识分子,知识贫乏,想法幼稚,计划漏洞百出,是典型的工人阶级义务教育的结果。他瘦得皮包骨头,脸色发灰,好像饿得半死,衣服也邋里邋遢。现在的议员都不太讲究穿着,可他那形象简直有损下议院的尊严。他衣着寒酸,衣领从来没有干净过,领结也从来没有系整齐过,看起来就像一个月没洗澡了,手也脏兮兮的。工党议员里,仅前排议席里两三个人还算有点水平,其他的根本不值一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格里菲斯口齿伶俐,对某些问题有点浅见,于是工党领导一有机会就推举他发言。结果,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块外交的料,经常问我一些愚蠢又无聊的问题。不瞒你说,我决定好好收拾收拾他。从一开始,我就讨厌他那种讲话方式,呜咽的嗓音,粗俗的口音。紧张兮兮的,我一看就来火。讲话拘谨,吞吞吐吐,好像说话是种折磨似的。但他内心很有激情,不吐不快,经常说些令人不安的话。我得承认,有时候他慷慨激昂,的确有点雄辩的口才,对那些稀里糊涂的工党成员产生了一定影响。他们对他的热忱印象深刻,却不在意他那令人生厌的情感煽动。在政治辩论中,有一点感性倒也正常。各国都是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可却常常自欺欺人地认为自身的利益也正是他人的利益。如果政治家用些冠冕堂皇的话说服选民,让他们相信他为本国利益精打细算的方案能够惠及全人类,他这么做无可厚非。格里菲斯这种人犯的错就在于,把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当真了。他是个怪人,可恶的怪人。他叫自己理想主义者。这些年来,知识分子对我们说的那些陈词滥调,他可以信手拈来。不抵抗主义。世人皆兄弟。都是些无聊的废话。最糟糕的是,他这些鬼话不仅影响了工党,还动摇了我们党内一些愚蠢无知的人。有传言说,一旦工党组阁,格里菲斯有可能进入内阁。甚至还听说,他有可能掌管外交部。这些传言虽然可笑,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一天,有一场关于外交事务的辩论,格里菲斯第一个发言,我是最后一个。他说了一个小时。我觉得这是毁掉他的大好时机,老天爷,我真的毁了他。我把他的演讲贬得一文不值。我指出他的推理错误,强调他的知识匮乏。在下议院,最致命的武器就是讥笑:我嘲笑他,取笑他,我那天斗志昂扬,下议院笑声震天。他们的笑声让我振奋不已,超常发挥。反对党脸色阴沉,默不作声,但也有些人忍不住偶尔笑出声来。要知道,看见一个同僚或对手被嘲弄,并不会那么难受。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人受过羞辱,这个人非格里菲斯莫属。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不一会儿用双手捂着脸。等我坐下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完蛋了。我让他声誉扫地。即使工党组阁,他任职的机会跟门口的保安差不多。后来我听说,他父亲,那个老矿工,和他母亲专程从威尔士赶来,还有选民中的好些支持者,都期望看到他大获全胜。可结果看到的却是奇耻大辱。上次他是以微弱优势选票获得议席的,这次事件后,只怕议席都难保。可那不关我的事。”

“你毁了他的前程,这么说不过分吧?”

“不能这么说。”

“那是严重的人身攻击。”

“他自找的。”

“你难道从来没觉得内疚?”

“早知道他父母在场,我可能会口下留情。”

奥德林医生不好再说什么,他开始用自认为合适的方式给病人治疗。他试着用暗示使他醒来的时候忘记噩梦,试着让他睡眠安稳不再做梦。可他发现无法解除蒙德拉哥勋爵的抗拒心理。一小时后,他让病人回去了。自那以后,他接待过蒙德拉哥勋爵五六次。效果甚微。可怕的噩梦依然折磨着这个可怜的人。显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疲惫不堪,暴躁异常。医生的治疗对他没什么效果,蒙德拉哥勋爵非常生气,但他还是会坚持来治疗,一来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再者,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最后,奥德林医生得出结论,只有一种办法能解救勋爵,但以他对勋爵的了解,勋爵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的。蒙德拉哥勋爵若想从要命的梦魇中解脱,就得采取措施,只是这措施与他高贵的出身和自大的禀性格格不入。奥德林医生认为事不宜迟。他给病人用的是暗示治疗法,试过几次后,发现开始起效了。最后,他将病人引入催眠状态,那低沉、柔和、单调的声音让病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话。蒙德拉哥勋爵躺着一动也不动,闭着双眼,呼吸均匀,四肢放松。接着,奥德林医生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话:

“你去找欧文·格里菲斯,向他道歉,因为你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跟他说,你会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尽可能弥补过错。”

这些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蒙德拉哥勋爵的脸上。他立刻清醒了,跳了起来。怒目圆睁,破口大骂,那脱口而出的脏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勋爵辱骂医生,诅咒他。奥德林医生什么粗话都听过,有时还是出自纯洁的贵妇之口。而现在蒙德拉哥勋爵用词之粗痞下流,让医生吃了一惊,真没料到勋爵竟然还知道这些。

“向那个龌龊的威尔士矮子道歉?我宁愿去死。”

“我相信,这是让你恢复健康的唯一办法。”

奥德林医生从来没见过哪个神志清醒的人如此怒不可遏。他脸涨得通红,双眼凸出,骂得唾沫星子四溅。奥德林医生冷冷地看着,等着风暴平息。蒙德拉哥勋爵长期精神紧张,体质虚弱。不一会儿,奥德林医生就发现他体力不支,精疲力竭。

“请坐。”医生说,语气严厉。

蒙德拉哥勋爵瘫在椅子上。

“天哪,我累死了。得休息一会儿再走。”

大约五分钟,他们俩谁也没说话。蒙德拉哥勋爵是个性情粗野、脾气暴躁的恶霸,但也是位绅士。再次开口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

“只怕刚才无礼了。我对刚才说的话感到羞愧。如果你决定不再帮我治疗,我也不怪你。但希望你不要放弃我。我觉得来你这儿后,还是有所好转。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刚才的事不用再提了。我不会在意。”

“但有件事你就别再提了,那就是向格里菲斯道歉。”

“我为你这个病例花了不少工夫。不能说已经非常了解,但我认为要想解脱,唯一的机会就是照我说的做。我认为,我们不止一个自我,而是多个。你的其中一个自我反对你对格里菲斯的伤害,所以在你脑海里化身成格里菲斯的形象,惩罚你的暴行。如果我是位神甫,就会告诉你,是你的良心化成这个人的身形容貌,来谴责你,敦促你悔改,洗清罪孽。”

“我的良心清白得很。就算我毁了他的前程,那也不是我的错。我打垮他,就像踩死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一样。没什么好后悔的。”

说完,蒙德拉哥勋爵就走了。奥德林医生一边等着,一边看病历,心里琢磨着,既然常规治疗都不起效,怎么才能让病人心态平和,进而接受他的建议。他看了看钟。六点了。很奇怪,蒙德拉哥勋爵竟然还没有来。他知道勋爵是打算来的,早上秘书就打电话来说,勋爵会和往常一样按时赴约。一定是公务缠身。想到这一点,奥德林医生有点担心:蒙德拉哥勋爵目前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工作,完全不可能集中精力处理国家大事。奥德林医生不知是否应该联系某位高层人物,比如首相或外交部常务秘书,告知对方,蒙德拉哥勋爵精神状态不稳定,不适合处理外交事务。但这事需三思而行。说不定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自己好心好意,没准儿会惹来一顿臭骂。他耸耸肩。

“反正,”他想,“过去二十五年,政治家们已经把这世界搞得乌烟瘴气。现在,他们疯或不疯,已经不会有太大影响了。”

他按了下铃。

“如果蒙德拉哥勋爵现在过来,请转告他,我六点一刻另外有约,恐怕不能见他了。”

“好的,先生。”

“晚报到了吗?”

“我去看看。”

一会儿,仆人送来报纸。头版巨幅标题:外交部长不幸辞世。

“天哪!”奥德林医生惊叫。

向来冷静的医生一反常态。他感到震惊,无比震惊,不过这结局并不意外。蒙德拉哥勋爵有可能会自杀,好几回,奥德林医生脑海里都浮现过这种想法。毫无疑问,他是自杀的。报上说,蒙德拉哥勋爵正在地铁站等车,他站在站台边上,火车过来时,他突然倒向铁轨。估计是突然晕厥。报上还说,蒙德拉哥勋爵劳累过度,病了好几星期,却无法抽身休养,因为目前的国际局势需要他密切关注。现代政治让政要们心力交瘁,蒙德拉哥勋爵是又一个牺牲品。还有一篇短文介绍了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能与勤奋,爱国热忱与远见卓识,最后是对继任人选的一些猜测。奥德林医生一字不漏地看完。他一直不喜欢蒙德拉哥勋爵。勋爵之死对他的主要刺激是,没能治好病人,他对自己深为不满。

也许他应该早点和蒙德拉哥的私人医生联系。他很沮丧。每当认真医治却不见成效时,他对自己赖以谋生的那套经验主义的理论和实践就深感厌恶。他在跟一些黑暗、神秘的力量打交道,这些东西可能超出了人类思想的理解力。他像个被蒙住双眼的人,在费劲地摸索,却不知道路在何方。他无精打采地翻着报纸。突然,目光停住了,又是一声惊叹。他的目光落在某个栏目底端的一小段文字上,标题是:议员猝死。欧文·格里菲斯先生,某某党成员,下午在舰队街突然发病,被送到查林医院时,已不幸身亡。估计是自然原因导致死亡,但会验尸确认。奥德林医生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蒙德拉哥勋爵前一天晚上真的在梦里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武器,刀或枪,杀了这个折磨他的人?难道这恐怖的谋杀几个小时后真的在那个醒着的人身上起作用了?就像上次勋爵在梦里用瓶子砸了格里菲斯的脑袋,第二天那人就头痛欲裂?或者,有种更神秘、更可怕的情形?蒙德拉哥勋爵以死求解脱,而他的敌人,那个饱受屈辱,从未得到安抚的人,不惜一死,要追到阴曹地府,继续折磨他?真是太奇怪了。理性地分析,只能说纯属巧合。奥德林医生按了按铃。

“告诉弥尔顿夫人,很抱歉,今晚我不能见她。我身体不舒服。”

他真的不太舒服。瑟瑟发抖,好像得了疟疾。凭着某种心灵感应,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阴冷、荒凉、恐怖的空间。灵魂中的茫茫黑夜将他吞噬,令他感到长久以来的那种奇怪而不可名状的恐怖。

(辛红娟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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