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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白的虎牙

1 追踪猎食

黑沉沉的针枞林子,阴郁地耸立在冻结的河流两岸。不久前刮过大风,所以树上白色的冰衣雪盖已经揭掉了,树和树在渐渐消逝的暮色中仿佛互相依偎着,阴郁而不祥。广大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大地。大地本身一片荒凉,没有生命,毫无动作,如此寂寞寒冷,它那意味,甚至不仅仅是悲哀。它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是这笑比任何悲哀更可怕——这笑,像斯芬克斯[1]的微笑一样地毫无乐趣,像冰雪一样冷,而且确实带着几分残酷。那是永恒以其专横而难以言传的智慧在嘲笑生命和生命的奋斗。那是“荒野”,是野蛮的、寒冷彻骨的“北国的荒野”。

但是那里却有生命存在,而且公然在荒野上进行反抗,沿着冻结的河流,一串狼犬艰苦跋涉。他们的耸立的硬毛上结了一层白霜。他们的气息一喷出嘴巴就在空中结成冰霜,落在他们的皮毛上变成霜雪的结晶体。这些狗身上套着皮轭,还有皮带把他们拴在一部雪橇上,让他们拉着前进。雪橇下面没有滑板。它是用坚实的桦树皮做的,向上翻卷着,为了可以滑过在前面像波涛起伏一般的软雪。雪橇上面,用绳子绑得牢牢的,是一只狭窄的长方形木盒子。雪橇上还有些别的东西——几条毯子,一把斧头,一只咖啡壶和一口煎锅;不过最显著的、占着绝大部分地方的,就是那长长的狭窄的长方形木盒子。

在那些狗前面,一个男子穿着一双大雪鞋,艰难地步行着。在雪橇后面,艰难地步行着第二个男子。雪橇上,木盒子里,躺着第三个,他的苦工已经完结,——这是一个已经被“荒野”征服和打倒、永远不会再活动再挣扎的人。“荒野”一向不欢喜运动。生命对于它是一种冒犯,因为生命是运动,而“荒野”是永远企图毁灭运动的。它把水冻结,阻止它向大海流去;它把树木的汁液榨干,直到它们的强健心脏都冰冷了为止;最凶恶可怕的是,“荒野”把人蹂躏折磨到屈服——人,原是生命中最不安静的生命,对于“一切运动必定终于成为运动的停止”那句格言始终抱着反感。

但是这一前一后,还没有死去的两个人却毫无惧色,不屈不挠地跋涉着。他们身上包着毛皮和鞣皮。眼睫毛、两颊和嘴唇都糊满了他们的气息结成的冰屑,以致他们的脸都辨认不出了。这使得他们好像戴着鬼脸,仿佛鬼世界里鬼魂出丧时的丧事承办人。但是在面具下面的他们,却是人,是正在深入那一片荒凉的、嘲弄人的和沉寂的土地的人,是热衷于巨大冒险的渺小冒险者,是唆使自己跟这个像无限空间一样渺茫、生疏和死寂的世界的威力相抗衡的人。

他们一面走路,一面保持沉默,为了节省些气力。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寂静犹如实质的存在,压迫着他们。它影响他们的精神,好比深水的压力影响潜水的身体一样。它以一种无际的空间和不可改变的法令所特有的巨大威力压迫着他们。压得他们缩到自己的心灵深处,像榨葡萄汁似的榨掉一切的狂妄热情和骄气以及人类心灵里那种佞妄的自尊自重,直到他们终于发觉他们自己不过是有限的和渺小的尘芥,凭着不很高明的狡诈和小小的聪明,在伟大而盲目的物与力的作用与交互作用中活动罢了。

一小时过去了,又是第二小时。短短的没有太阳的白天,它的暗淡光线正在开始消逝,这时候,一声微弱的远远传来的哀号声,在寂静的空中响起来。它急骤地翱翔而上,达到最高调之后,就在那儿萦回不散,颤动而紧张,然后才慢慢地消失。它可能是一个即将毁灭的人的哀号,若不是它带着一种凄惨的凶猛和饥饿的焦急味道。走在前面的人转过头来,直到他的眼光和后面的人的眼光相遇。然后,隔着狭长的木盒子,两人互相点一点头。

第二声哀号响起来了,用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刺破沉寂。两个人都听出了声音的方位。那是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刚走过的冰雪旷野里。第三声响应的叫声又起,也是在后面,在第二声左边。

“它们在追我们呢,毕尔。”前面那人说。

他的声音沙哑,并且是假嗓子,他说得显然很吃力。

“食物很缺乏啊,”他的伙伴回答,“我几天都没有看见一点儿兔子的踪迹。”

此后他们就不再说话,虽然他们的耳朵留神听着他们后面继续发出的猎食的嗥声。

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把狗赶进河流边上一丛针枞树林宿了营。棺材放在生起的火堆旁边,作凳子也作桌子。那些狼犬集合在火堆那边,互相咆哮和争哄,但是没有显出要脱身跑到黑暗里的意思。

“我好像觉得,亨利,它们离营地近得很。”毕尔评论说。

亨利正靠火蹲着,用冰块垫好咖啡壶,点一点头。他直到在棺材上坐好开始吃东西的时候,这才说话。

“这些狗知道什么地方安全,”他说,“他们知道吃东西胜过被吃。聪明得很,这些狗。”

毕尔摇摇头。“哼,我不知道。”

他的伙伴诧异地看看他。“我这是第一次听见你说他们不见得聪明。”

“亨利,”那一个说,慢吞吞地咀嚼着他正在吃的豆子,“你有没有留心到,我喂他们的时候他们骚动得多厉害?”

“是比平常闹得凶。”亨利承认。

“我们有几只狗,亨利?”

“六只。”

“那么,亨利……”毕尔停顿一下,为了使他的话有更深的意味,“不错呀,亨利,我们有六只狗。我从袋子里拿出六条鱼。每只狗给一条,但是,亨利,鱼却少一条。”

“你数错了。”

“我们的狗是六只,”那一位心平气和地重复说,“我拿出六条鱼。独耳却没有吃到鱼。以后我重新到口袋里拿了一条给他。”

“我们只有六条狗呀。”亨利说。

“亨利,”毕尔继续说,“我并不说他们全都是狗,不过吃鱼的却有七只。”

亨利停止吃,隔着火看看狗,数一下。

“现在只有六只。”他说。

“我看见另外那只在雪地上跑掉,”毕尔用冷静的果断口气宣布说,“我看到了七只。”

他的伙伴对他怜悯地看看,说,“这个玩意儿解决了的时候我就谢天谢地了。”

“你这话怎么讲?”毕尔问。

“我是说,我们运的这个玩意儿影响了你的神经,所以你见鬼了。”

“我也想到了,”毕尔庄重地回答说,“所以,我看见它在雪地里跑掉,我就看一看雪上,看见了它的脚迹。于是我就数一数狗,还是六只。脚印现在还在雪上。你要看吗?我指给你看。”

亨利不回答,只管默然地大嚼,吃完的时候,最后喝了一杯咖啡作为结束。他用手背抹抹嘴,说:

“那么你以为是——”

一声哀哭般的长号,凄厉地从黑暗中某处发出,打断了他的话。他停顿下来谛听,随后把手向叫声那边一扬,说完他的话——“是它们中间的一个吗?”

毕尔点点头。“我相信一定不是别的东西。你也注意到那些狗曾经闹得那么凶。”

一声又一声的长号和响应的哀号声,把寂静变成了疯人院。叫声从四面八方发出,那些狗害怕得挤在一道,并且挤得那么靠近火堆,以致身上的毛也被烧焦了。毕尔向火上添了些树枝,随后点起了烟斗。

“我看你有一点儿泄气啦。”亨利说。

“亨利……”他沉思地吸了一会儿烟斗才继续说下去,“亨利,我在想,他比你我幸运他妈的多少。”

他用大拇指向下朝他们坐着的棺材一戳,表示是说那第三者。

“你和我,亨利,我们死的时候,假使弄到足够的石头挡住狗来搞我们的尸首就算运气了。”

“不过我们不能比他,有人呀钱呀和别的东西来料理后事,”亨利回答,“这种长距离的葬礼你我可开销不起。”

“叫我不明白的是,亨利,像这样一个小伙子,在本乡本土神气活现的,不愁吃也不愁穿,干吗到这荒凉的天涯海角来碰钉子——这我真是不明白。”

“他假使守在家里的话,会活到老才死的。”亨利同意地说。

毕尔张开嘴巴要说话,但是改了主意。他只指了指像围墙一样从四面压迫着他们的黑暗。那漆黑中间并没有显出什么东西的形象;不过他看见一对像烧着的煤块似的发光的眼睛。亨利用头指出第二对,第三对。一圈亮眼睛已经靠拢他们的营地附近了。时而有一双眼睛移动了,或者暂时消失,一会儿又重新出现。

那几只狗的不安增加了,在像潮涌的一阵恐惧中惊散了,窜到火堆这一面,畏畏缩缩地在人腿附近爬来爬去。一条狗在蜂拥中一跤跌进火堆边上。痛得和吓得哀叫,烧焦的毛的臭味弥漫在空中。这场骚乱使那一圈眼睛不安地移动了一会儿,甚至还撤退了一点儿,但是狗静下来一会儿之后它们又不动了。

“亨利,缺了弹药真是他妈的不幸啊。”

毕尔已经抽完了烟,正在帮着他的同伴往晚饭前在雪地上铺好的针枞树枝上摊开毛皮和毯子做床。亨利沉重地哼了一声,开始解他的鹿皮鞋鞋带。

“你说还剩下几颗子弹?”他问。

“三颗。”是回答,“但愿是三百颗。那我就要教它们尝尝滋味了,他妈的!”

他怒冲冲地朝那些发光的眼睛晃晃拳头,就把鹿皮鞋稳妥地撑在火前面烘。

“我也希望这阵寒潮过去,”他继续说,“零下五十度已经两个礼拜了。但愿我没有走这一趟,亨利。我看形势不妙。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头。我假使希望什么,那就是希望这次行程已经走完,你和我是在麦圭利堡,正坐在火炉旁边打牌——那就是我的希望。”

亨利哼了一声,爬上了床。他正要睡着的时候被伙伴的声音叫醒。

“喂,亨利,另外那条混进来吃鱼的——这些狗为什么不攻击它?这真叫我想不透。”

“你操心得太多了,毕尔,”得到的是这个睡迷迷的回答,“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现在闭上嘴睡觉吧,到早上你就一切都不成问题了。你的胃在发酸,毛病就在这里。”

两个人都睡着了,沉重地呼吸着,在一个被窝里并排地躺着。火熄灭了,围在野营四面的发光的眼睛更拢近了。狗恐惧地拥挤在一起,每逢有一双眼睛来近的时候就发出威胁性的吠声。有一次他们喧闹得很厉害,把毕尔吵醒了。他不惊扰他的伙伴的睡眠小心地爬下床,在火堆上扔了木柴。当火开始旺起来的时候,那一圈眼睛退远了些。他偶然向那些挤在一堆的狗看看。他揉揉眼睛,更凝神地对他们看看;然后爬回被窝里。

“亨利,”他说,“啊,亨利。”

亨利从睡眠中惊醒的时候呻吟一声,问,“出了什么毛病?”

“没有什么,”回答说,“不过他们又变成七只了。我刚数的。”

亨利在喉咙里哼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这消息,那哼声拖长成为鼾声,他又沉入睡梦中。

早上,亨利第一个醒,把他的同伴叫起来。已经六点钟,但是离白天还有三小时;亨利在黑暗中动手准备早餐,毕尔卷行李和备雪橇。

“喂,亨利,”他突然问,“你说我们有几只狗?”

“六只。”

“错了。”毕尔得意地说。

“又是七只了?”亨利问。

“不,五只;一只不见了。”

“他妈的!”亨利愤怒地叫,搁下炊具走过来数狗。

“不错,毕尔,”他结论说,“小胖没有了。”

“他这一去无影无踪了。”

“毫无希望了,”亨利结论说,“它们活活地吞了他。我敢说,他一面进它们的喉咙一面还不住地叫呢,他妈的!”

“他向来就是只笨狗。”毕尔说。

“不过再笨的狗也不会笨到走开去自杀呀。”他用深思的眼光看看剩下来的那些拉雪橇的畜生,他们各自的显著特点他是一眼就概括得出来的。“我相信别的狗没有一只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用棒打也不能把他们从火边赶走,”毕尔表示同意,“我一向觉得小胖有一点儿不对劲。”

而这就是在北国的旅程中一只死狗的墓志铭——并不比别的许多狗、别的许多人的墓志铭更简陋。

2 母狼

早饭吃了,少量的旅行装备捆扎在雪橇上了,两个人就转身离开了那堆旺旺的火,进入黑暗之中。立刻,凄厉的叫声响起来——它们穿过黑暗和寒冷一唱一和。谈话停止了。白天九点钟才来临。正午的时候,南面天空变成玫瑰红色,那里突出了地球的肚皮,挡住正午的太阳不能直接照射到北部世界。但是玫瑰色很快消退了。白天的苍白余晖拖延到三点钟,就也消逝了,于是北极之夜的黑幕笼罩了寂静荒凉的大地。

黑夜来临的时候,左边、右边和后面猎食的嗥声更迫近了——如此之近,以致几次在那群困苦行进着的狗中间掀起恐怖的浪潮,使他们陷于短时间的惊慌失措中。

后来有一次这样的危机结束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把那些狗重新控制在轭下的时候,毕尔说:

“但愿它们到别处去打食,丢下我们就好了。”

“它们真叫人伤脑筋。”亨利同意地说。

他们不再说话,直到扎好野营。

亨利正伏在火上往那沸腾的煮豆子的锅里加冰,突然有一下打击的声音和毕尔的一声叫唤,还有狗群中发出的一声痛苦的尖叫,惊动了他。他立起身来刚好看见一个模糊的形象跨过雪地消失在黑暗的掩蔽之中。然后他看见毕尔站在狗群里,一半得意,一半沮丧,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粗棒,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一条晒干的鲑鱼尾巴和一部分身体。

“它弄去了一半,”他宣称,“不过我照样给了它一下。你听见它尖叫吗?”

“它是什么样的东西?”亨利问。

“看不清。但是它有四条腿、一张嘴和一身毛,跟狗一样。”

“一定是一只驯狼,我想。”

“真是他妈的驯熟,且不管是不是狼吧,反正喂食的时候就来吃它的一份鱼。”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坐在长方形盒子上抽烟斗的时候,那一圈发亮的眼睛竟比以前围得更近了。

“但愿它们碰上一群麋子或者什么,丢下我们走掉。”毕尔说。

亨利用一种并不完全同意的声调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他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刻钟。亨利凝视着火,毕尔凝视着就在火光之外黑暗中燃烧着的那一圈眼睛。

“但愿我们现在就进麦圭利堡。”他又开了腔。

“住口,收起你的愿望和你的牢骚吧,”亨利突然怒冲冲地说,“你的胃发酸了。毛病就在这里,吞一调羹苏打你就好得多,也就讨人欢喜些了。”

早上,亨利被毕尔嘴里发出的毒辣咒骂惊醒了。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体来看,看见他的同伴站在又添了木柴的火堆旁边的狗群里,谴责地举着双臂,脸上激动得变了模样。

“哈啰!”亨利喊,“什么事?”

“青蛙没有了。”是回答。

“什么话!”

“我告诉你的话。”

亨利跳出毯子,走到那群狗那边。他仔细数了一下,然后就和他的伙伴异口同声地大骂劫掠了他们第二条狗的“荒野”中的强者。

“青蛙是这群狗里最强的一条呀。”最后毕尔说。

“而且他也不是一条笨狗。”亨利加上一句。

就这样在两天之内记录了第二篇墓志铭。

一顿郁郁不乐的早餐吃过了,把余下的四只狗套上雪橇。这天是过去的日子的重现。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在冰天世界的表面上困苦地前进。寂静没有什么东西来打破,除了看不见的紧跟在他们后路的追踪者们的号声。到下半晌黑夜来临的时候,追踪者们照老规矩拢近了,因而叫声也就接近了;而那些狗就激动和慌乱起来,几次把挽绳弄乱,使那两个人更加丧气。

“喏,你们这些笨畜生只配这样。”那天晚上毕尔搞完工作的时候,笔直地站在那里满意地说。

亨利丢下炊事走过来看。他的伙伴不但把狗拴起来,而且是照印第安人的办法用棍子拴的。他在每只狗的颈子里结了一圈皮带。在这皮带圈上,在狗咬不着的紧靠颈子的地方,拴了一根四五英尺长的粗棍子,棍子另外一头又用皮带系在地上的木桩上。狗不可能咬到靠他这头的皮带。棍子又使他碰不到扣在另外一头的皮带。

亨利嘉许地点点头。

“要制住独耳只有这个妙法,”他说,“他咬起皮带来就像小刀子割一样,而且还快一倍。他们明儿早上一定都在这儿。”

“你可以打赌,”毕尔支持他的意见,“假如突然发现丢了一只,我情愿不喝咖啡动身。”

“它们竟知道我们不会用枪打。”亨利在睡觉的时候说,他是指包围着他们的那一圈发亮的眼睛。“假使我们给它们两颗子弹,它们就要客气些了。它们一夜比一夜靠近。你把眼睛避开火光睁大一点看看吧——你瞧!那一只你看见吗?”

两个人消遣地注意看着火光的边缘上那些模糊的形象的动作,有好一会儿。只要不动地紧紧盯着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眼睛的地方,那只野兽的形象就慢慢地显出来了。他们甚至可以看出那些形象有时在移动。

狗群里有一种声音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独耳在发出迅速的焦急的呜咽,拉直了棍子要冲进黑暗里,时而又停下来用牙齿疯狂地攻击棍子。

“你看,毕尔。”亨利悄悄地说。

一只像狗的野兽,完全显露在火光之下,用一种偷偷的、侧着身体的动作,溜了过来。它行动的时候神情既猜疑又胆大,小心地察看着人,而注意力却集中在狗身上。独耳拉直了棍子,挣着要向侵入者冲去,急切地哀叫。

“这个笨货独耳似乎不大害怕。”毕尔低声说。

“那是一只母狼,”亨利用耳语声回答,“这就是小胖和青蛙失踪的原因。她是那一群里面的诱饵。她把狗勾引出去,于是其余的就一齐动手,把他吃掉。”

柴火噼啪地爆了一声。一块木头发出很响的爆裂声崩溃了。一听到这声音,那只奇怪的野兽就跳回黑暗中了。

“亨利,我想呀。”毕尔说。

“想什么?”

“我想这就是我用木棒打的那个。”

“毫无疑问。”是亨利的答复。

“我还要说一句,”毕尔继续说,“这个畜生这么熟习篝火,是可疑的,没有道理的。”

“她比一只机灵的狼要懂得透彻些,”亨利同意,“一只狼知道在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那是要些经验的。”

“老维兰曾经有一只狗跟了狼群跑掉,”毕尔自思自想地说,“我本来是知道的嘛。是我在小斯狄克那边的放麋场上,在一群狼里打中了他。老维兰哭得像个娃娃。他说三年没有看见他了。他一直跟一群狼混在一块儿。”

“我想你是说着了,毕尔。那狼是一条狗,她从人手里不知吃过多少次鱼了。”

“假如我有机会抓住她,就要叫那条是狗的狼变做被吃的东西。”毕尔宣称,“我们再丢不起牲口了。”

“不过你只有三颗子弹呀。”亨利反对说。

“我等到十拿十稳才开枪。”是回答。

早上亨利伴随着他的伙伴的鼾声,弄旺了火煮早饭。

“你睡得太惬意了,”亨利把他从床上唤起来吃早餐的时候对他说,“我简直不忍心喊醒你。”

毕尔睡昏昏地开始吃。他注意到他的杯子是空的,就伸手去拿咖啡壶。但是伸开胳臂够不着,并且壶在亨利那边。

“喂,亨利,”他温和地责备说,“你没有忘了什么事吧?”

亨利很仔细地四面看看,摇摇头。毕尔举起空杯子。

“你没有咖啡喝。”亨利说明。

“完了吗?”毕尔着急地问。

“不是。”

“你觉得它倒我的胃口吗?”

“不是。”

毕尔的脸上泛起一阵发怒的血色。

“那我可认真要听听你的解释。”他说。

“飞腿没有了。”亨利答。

不慌不忙地,带着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人的神情,毕尔掉过头去,坐在那里把狗数了一数。

“怎么搞的呢?”他冷淡地问。

亨利耸耸肩。“不知道。除非是独耳把他的皮带咬断了。他自己咬不到,那是无疑的。”

“混账东西。”毕尔庄严而缓慢地说,憋住满腔怒火不透露出来。“他啃不到自己的,就啃飞腿的。”

“好,无论如何飞腿的苦恼没有了;我想他这时候正被消化掉,并且藏在二十只狼的肚子里在大地上跳呀蹦呀。”这就是亨利给这只最近死的狗的墓志铭,“喝点咖啡吧,毕尔。”

但是毕尔摇摇头。

“喝吧。”亨利劝他,举起了壶。

毕尔推开杯子。“我喝我就混账。我说过要是丢了一只狗,我就不喝咖啡,所以我不喝。”

“咖啡好得要命。”亨利哄诱地说。

但是毕尔很顽固。他咕咕噜噜地咒骂独耳玩出那样的把戏,就用这些咒骂代替饮料,吃了一顿干早餐。

“我今天夜里要把他们拴得互相碰不到。”毕尔在他们启程的时候说。

他们走了刚刚一百码多一点的时候,走在前头的亨利,弯下腰去拾起了他的雪鞋碰着的什么东西。那时候天黑,他看不出是什么,但是他摸得出。他把它甩到后面,落在雪橇上跳起来,撞到毕尔的雪鞋上。

“也许这可以给你派点用场。”亨利说。

毕尔惊叫一声。那就是飞腿剩下的仅有的东西——他给他扣的棍子。

“它们把他连皮带骨吃了,”毕尔说,“棍子干净得像根笛子。它们连两头的皮带都吃啦。它们饿得很哪,亨利,不等走完这段路程,恐怕它们就要吃到你我了。”

亨利满不在乎地大笑。“我以前没有这样被狼追逐过,不过不知多少更坏的事我都熬过来了。毕尔,我的孩子,叫那些讨厌的畜生再多来些试试看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毕尔不吉祥地咕噜说。

“唔,等我们到了麦圭利,你就知道啦。”

“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毕尔固执地说。

“你是失常了,毛病就在这里,”亨利武断地说,“你需要的是奎宁,一到麦圭利我就要灌你吃。”

毕尔哼一声表示不同意这个诊断,就陷入静默。那天像别的日子一样。九点钟才天亮。十二点钟,南方的地平线上被看不见的太阳晒暖了;随后就是冷冰冰、阴沉沉的下午,三个钟头以后又没入黑夜。

就在太阳徒然费尽力气,却不能出现的时候,毕尔从雪橇里抽出来复枪,说:

“你继续走你的,亨利,我去看看能不能看到什么。”

“你还是跟着雪橇的好,”他的同伴反对,“你只有三颗子弹,会发生什么事情却是说不定的。”

“现在谁在叽叽咕咕?”毕尔得胜地问。

亨利不答,独自向前跋涉,不过时常向后面投过焦急的眼光,回顾他的伙伴消失于其中的那一片灰蒙蒙的荒野。一个钟头之后,毕尔抄近路越过雪橇必须绕弯的地方回来了。

“它们散开了,排成散兵线似的,”他说,“一面跟着我们,一面猎食。你看,它们是拿稳要吃我们的,只是它们知道要等到可以动手的时候。同时假如附近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它们也乐于顺便捕食。”

“你是说它们认为拿稳要吃掉我们的了。”亨利着力地提出异议。

但是毕尔不理他。“我看到几只。它们非常瘦。我想它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一口了,除了小胖、青蛙和飞腿;而且它们数目太多,所以这些也没有什么大用。它们瘦得厉害。它们的肋骨像洗衣板,它们的肚子贴紧了背脊骨。我告诉你,它们是完全不顾一切了。而且它们还会发疯哪,当心点儿。”

几分钟之后,在雪橇后面走着的亨利,吹了一声低低的、警告的呼哨。毕尔转过身来看看,于是静静地让狗停了下来。在他们后面,在刚刚转过的那个拐弯那里,就在他们走过的雪路上,看得明明白白,有个毛茸茸的、鬼鬼祟祟的形体小步跑着。它的鼻子挨近雪路,用一种特别的、滑似的、不费力的步法走着。他们停住的时候,它也停住,昂起头来凝视他们,鼻孔扭动着在嗅和研究他们的气味。

“就是那只母狼。”毕尔无声地说。

狗已经在雪里卧下,他就从他们旁边走到雪橇那里和他的伙伴站在一起。两人一同察看那追了他们几天并且已经毁灭了他们的狗群中的半数的奇怪畜生。

那畜生在一番透彻的审视之后,就向前走了几步。她这样重复几次,直到她到了近在百码之外的地方。抬着头,停在一丛针枞树林旁边,用视觉和嗅觉研究那两个在留心观察的人的装备。她用一种奇怪的若有所思的态度看着他们,就像一条狗;但是在她那若有所思的态度里却没有狗的情分。那是饥饿所养成的若有所思的态度,就像她的虎牙一样残酷,就像冰雪一样无情。

她有狼那么大,她的消瘦的骨骼显出她是她的族类中间最大的品种。

“站在那里足有两英尺半高,”亨利作注释地说,“并且我敢说将近五英尺长。”

“狼有这种毛色倒是奇怪的,”是毕尔的批评,“我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狼。照我看几乎像是肉桂色。”

当然那畜生并不是肉桂色的。她的毛是纯净的狼毛。主要的颜色是灰的,不过在上面微微有点红稀稀的光彩——那光彩变幻不定,时隐时现,更像是想象的幻觉,一下明明是灰色,而一下又显出一种依稀的红色闪光,那是一种不能用普通字眼说明的颜色所发出的闪光。

“看起来完全像一只大种的赫斯基[2]雪橇狗,”毕尔说,“看见她摇起尾巴来,我都不觉得出乎意外。”

“哈啰,你这赫斯基!”他喊,“来,不管你叫什么。”

“一点都不怕你。”亨利笑。

毕尔对她威吓地挥着手,并且高声大叫;但是那畜生没有露出一点害怕的样子。他们能发觉的仅有的变化是她提高了警惕。她仍旧用那种无情的饥饿的若有所思的态度注视着他们。他们是食物,而她很饥饿;她倒是愿意扑上来吃他们,假使她敢的话。

“喂,亨利,”毕尔说,因为他所想到的事而不知不觉地把声音压低成为耳语。“我们有三颗子弹。不过这是百发百中的。不会失手的。她搞掉我们三只狗,我们该了结这件事了。你说怎么样?”

亨利点头同意。毕尔小心地从雪橇的绳索里抽出枪来。枪已经向他的肩膀上拢去,但是永远没有达到那里。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那母狼从路上向斜里一跳,跳进针枞树林不见了。

两个人互相看看。亨利若有所悟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呼哨。

“我应该想到的吗?”毕尔大声责骂自己,把枪重新放好,“一只狼既然知道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那当然知道枪的厉害喽。我告诉你,亨利,这个畜生是我们一切困苦的祸根。假如不是她,我们现在就有六只狗,而不是三只。并且我要告诉你,亨利,我要搞到她的。她太狡猾了,明着打不着她。但是我要去伏击她。我一定会突击到她,就像我的名字叫毕尔一样不会错。”

“你去打她的时候可不要走得太远呀。”他的伙伴劝他,“假使那一群都向你扑过来,这三颗子弹就不过等于三声大叫罢了。那些畜生饿得要命,它们一旦动手的话一定搞掉你的,毕尔。”

这天晚上他们很早就宿营。三条狗是不能把雪橇拉得像六条狗那么快和那么久的,他们显出工作过度的明显征象了。两个人很早上了床,毕尔首先小心地把狗拴好——离开得互相咬不到。

但是那些狼却更胆大了,人从睡梦中惊醒了不止一次。狼来得这么近,狗恐怖得发疯似的,所以必须时时添火,好把那些冒险的匪徒制止在比较安全的距离之外。

“我听水手们说过鲨鱼追船的事。”毕尔有一次这样添火之后爬回被窝时说,“唔,这些狼就是地上的鲨鱼。它们的生意经比我们还精,它们不肯这样慢吞吞地追着来伤身体。它们就要搞我们了。它们一定就要搞我们了,亨利。”

“听你这样的口气,可以说它们已经把你搞到一半。”亨利严厉地斥责说,“一个人说他要被打垮就是已经被打垮了一半。照你说起来的论调,你已经被吃了一半。”

“它们搞过比你我更强的人。”毕尔答。

“啊,闭住你的臭嘴吧。你叫我厌烦死了。”

亨利发怒地翻身侧躺着,但是很吃惊,因为毕尔没有类似发脾气的表现。这不是毕尔平日的作风,因为他向来听了难听的话是很容易激怒的。亨利在入睡之前把这事想了很久,当他的眼皮颤动着合起来而渐渐入睡的时候,他脑子里的思想是:“没有错,毕尔泄气得厉害。我明天得给他打打气。”

3 饥饿的哀号

这天开始得顺利。夜里没有失掉狗,他们摇摇晃晃地上了路,进入静默、黑暗和寒冷之中,精神蛮轻快。毕尔似乎忘记了前一夜的不祥预感,甚至逐渐高起兴来和那些狗逗趣了,这时候,在正午,他们的雪橇走上一片坏路,翻倒了。

那真是一团糟。雪橇翻了,夹在一根树干和一大块岩石中间动弹不得,所以他们不得不把狗卸下来,好解决那一种混乱状态。两个人正弯着腰俯在雪橇上想把它扶正的时候,亨利看见独耳侧身走开了。

“来呀,喂,独耳!”他叫,立直身体,转身对着狗。

但是独耳奔跑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印。而那边,在他们走过的雪地上,那只母狼在等着他。接近她的时候,他突然小心起来。他把脚步放慢,变成一种警惕的迟疑的步子,然后就站住了。他谨慎、犹疑而又渴慕地注视着她。她似乎对他微笑,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巴结地露着牙齿。她嬉戏地向他走近几步,随即站住。独耳向她凑近,但是仍旧警惕和留神,他的尾巴和耳朵竖在空中,头昂着。

他想和她嗅嗅鼻子,但是她嬉戏地和含羞地退缩。他每前进一步,她就相应地倒退一步。一步一步地,她把他引诱出他的人类伴侣的保护之外。有一次,仿佛有一种警告模糊地掠过他的心头,他回过头来看看那翻倒的雪橇。看看他的拉车的伙伴,看看正在叫唤他的那两个人。

但是,不论他的脑子里形成什么观念吧,总之都被那母狼驱散了:她走到他面前,和他嗅了一下鼻子,随后又重复那种在他前进之前羞怯地撤退。

这时候,毕尔想到了枪。但是它却压在翻倒的雪橇下面,等到亨利帮助他把装载物扶正的时候,独耳和母狼已经紧靠在一起,而且射程太远不能轻易尝试了。

独耳领悟到自己的错误已经太迟了。两个人只看见他忽然回身向他们跑来,不知为了什么。随后,他们就看见十几只灰色的瘦狼,在雪地上跳着,笔直奔过来,截住他的退路。这一瞬间,那母狼的羞怯和嬉戏神态消失了。她咆哮一声扑向独耳。他用肩膀推开了她,但是他的退路被切断,而他还想回到雪橇那里,所以就改变路线想绕回来。随时不断地有更多的狼出现,加入追逐。那母狼落在独耳后面一跳的距离,紧紧地追赶着。

“你上哪儿去?”亨利突然问,伸手拉住他的同伴的胳臂。

他摆脱了他的手。“我忍受不了,”他说,“只要我能够尽力,决不让它们再搞掉我们一只狗。”

手里拿着枪,他钻进雪路旁边成行的矮树林去了。他的企图是很明显的。独耳把雪橇作为圆心在绕着圈跑,毕尔打算突破追逐圈的一点。拿着枪,在大白天,也许他可能吓住狼、救了狗的命。

“喂,毕尔!”亨利喊他,“当心呀!不要冒险呀!”

亨利在雪橇上坐下,注意看着。他没有别的事可做。毕尔已经走出视线之外;只是时而看见独耳在矮树丛和一丛丛的针枞树丛之间时隐时现。亨利判断他的处境是无望的。狗是拼命来应付他的危险,不过他跑在外圈,而狼群跑在比较短的内圈。希望独耳超过追逐者们很远,以致能够抄近越过它们的圈子而回到雪橇那里,那是徒然的。

不同的各条线,很快地要接在一点了。亨利知道,被树木遮住的那边什么地方,在雪地里,狼群、独耳和毕尔就要碰在一起了。而这事发生得如此之快,比他预期的快得多。他听到一声枪响,随后又是紧接着两响,他知道,毕尔的军火完了。随后他听到一大片咆哮和吠叫的声音。他听得出独耳的痛叫和哀号,他也听见一声狼叫,显出是被打中的一只畜生。而全部就是如此。吠声停止了。叫声消失了。寂静重新笼罩住荒凉的大地。

他在雪橇上坐了好久。事情怎么样,那是用不着他走去看的。他知道得很清楚,就像那是发生在他眼前一样。有一次,他惊慌地跳起来,连忙从雪橇里抽出斧头。但是更多的时间是坐着沉思,而剩下的两条狗在他脚下伏着和颤抖着。

最后,他很疲乏地站起来,仿佛身上的全部弹力都失掉了,着手把狗驾上雪橇。他在自己肩膀上套上一根绳,一根人拉的缰绳,和狗一道拉。他走得不远。天要黑下来,他连忙宿营,并且特意准备了充足的柴火。他喂了狗,煮了和吃了晚餐,把床紧靠火堆铺好。

但是他却没有福气享受这床。他的眼睛还没有闭,狼群已经拢近得使他不安全了。已经不用加以想象就看得出它们了。它们围成一个小圈子包围着他和火,在火光中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卧着,坐着,肚皮贴地往前爬着,或者偷偷地进退。它们竟打瞌睡。到处他都看得见一只蜷缩着卧在雪地里,像狗一样,在享受他自己现在享受不到的睡眠。

他把火烧得旺旺的,因为他知道它是阻隔在他的身体和它们的饥饿虎牙之间的唯一的东西。他的两只狗紧靠着他,一边一只,挨在他身上求他保护,叫着和呜咽着,每逢有一条狼靠得特别近的时候就拼命地狂吠。在这种时候,他的狗一吠,整个那一圈就激动起来,狼全都爬起来并且作试探性的推进,他四面都是一片吠声和嗥声的合唱。随后,那一圈又卧下来,这里那里又有狼打瞌睡。

但是这个包围圈却有一个持续的倾向,就是要接近他。一点一点,每次一时,这里一条狼肚皮贴地地爬来,那里一条狼肚皮贴地地爬来,包围圈就会缩小到几乎只要一跳就扑到他的地步。于是他就从火堆里抓起些烧着的木块向狼群掷去。结果老是发生一阵慌忙的撤退,连带着愤怒的嗥叫和惊慌的吠声——如果一块瞄得很准的木柴打着和烫着一条太大胆的畜生的话。

早上这人憔悴不堪了,眼睛由于缺乏睡眠而深陷。他在黑暗里煮了早餐,九点钟的时候,随着白天来临,狼群撤退了,他就着手进行在漫漫长夜里计划好的工作。他砍下些小树,把它们扎在大树的树干上搭成一座高高的架子。用雪橇绳索作为吊索,由两条狗帮着拉,他把棺材吊到架子顶上。

“它们搞掉毕尔,它们还可能搞掉我,但是它们决不能搞到你,青年人。”他对着在树木坟墓里的死人说。

随后他上了路,轻松愉快的狗拉着那减轻了的雪橇前进,他们也知道唯有到达麦圭利堡才安全。那些狼现在更公然地追逐起来。安闲地排列在他们两边跟踪前进,它们的红舌头拖在外面,它们的瘦削的两侧随着一举一动显露出波状的肋骨。它们非常瘦,仅仅是皮包骨,露出一根根带子似的青筋——瘦到这种程度,使亨利心里奇怪它们怎么还能站住,却不当场倒在雪地里。

他不敢走到天黑。正午的时候,太阳不仅照热了南方的地平线,而且竟把它上部暗淡的金色边缘延伸到天边。他认为这是一个标志,白天要变长了。太阳要回来了。但是它那令人欢畅的光线刚隐退,他就宿营。还有几小时灰暗的白天和朦胧的黄昏,他利用这段时间砍了大量的生火木料。

恐怖和黑夜同时来临。不仅是那些饿狼更胆大了,而且缺乏睡眠对亨利大有影响。蹲在火旁边,毯子裹在肩上,斧头夹在膝间,一边一条狗紧紧挨在身上,他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打瞌睡。有一次他醒过来,看见在他面前不到十二英尺远就有一条大灰狼,是那狼群里最大的一个。甚至他看着它的时候,那畜生还学一只懒狗的样子伸伸腰,而且公然对着他打呵欠,并且用—种怀着占有欲的眼光看着他,简直就像他不过是一餐推迟吃的饮食,马上要被吃掉的。

整个狼群都表现出这种确信神情。他可以数出整二十条,饥饿地凝视着他或者静静地睡在雪地里。它们使他想到孩子们围拢在摆好饭的桌子旁边等待着允许他们开始吃的命令。而他就是它们要吃的食物!他不知道这顿饭将如何以及何时开始。

他往火上添木材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非常欣赏自己的身体的心情,那是以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观察他的活动着的筋肉,对他的手指的巧妙结构发生了兴趣。借着火光,他把手指慢慢地一再弯曲,时而单独一只,时而全部一道,把它们张得开开地或者作迅速捏紧的动作。他研究指甲的构造,并且刺指尖,时而用力,时而轻轻地,测量产生的神经刺激能维持多久。这迷惑了他,他突然对他这工作得如此美好、顺当和精巧的美妙肉体热爱起来。随后他对那有所期待的包围着他的狼群投过恐怖的一瞥,于是现实就像一下打击似地使他想到,他这美妙的肉体,他这活肉,不过是那些饿极了的畜生所追寻的这么一堆食物,就要被它们的饥饿虎牙撕碎和切开,就要成为它们的营养物,就像麋鹿和野兔常常成为他的营养物一样。

他从似梦非梦的瞌睡里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那略带红色的母狼在他面前。她离开不到六英尺远,坐在雪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两条狗在他脚下呜咽和吠叫,但是她并不注意他们。她是在看着人,而他也对她回顾了一些时候。她却毫无威胁的意味。她只是用强烈的若有所思的态度看着他,但是他知道这种强烈的若有所思是属于同等强烈的饥饿的。他是食物,而看见了他,就在她内部引起一种味觉。她的嘴张着,唾液淌下来,她怀着期待的乐趣舔舔嘴。

一阵恐惧的抽搐掠过他的身体。他连忙伸手去拿一块燃烧着的木头掷她。但是他刚伸到那里,手指还没有来得及抓住投掷的东西,她已经跳回安全的地方了;因此他知道她是熟悉人家掷东西打的。她一面跳开一面吠,露出她的雪白虎牙,一直露到牙根,而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就完全消失,代替的是食肉兽的险恶——那使他见了发抖。他看看抓着燃烧着的木块的手,注意那些捏住它的手指的灵巧精美,它们如何适应木头表面的不平整而在粗糙的木头上弯上弯下,还有一只小手指因为太靠近木头燃烧的部分,敏感地和自动地从太烫的地方猛然缩到比较冷的地方;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仿佛在幻想中看见这些敏感的和灵巧的手指被母狼的雪白牙齿嚼碎和撕裂。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他的肉体危在旦夕的时候这样欢喜它。

整夜,他用燃烧的木块击退饥饿的狼群。当他不由自主睡着的时候,狗的呜咽和吠叫就惊醒他。早晨到了,但是白天的光明破例第一次没有驱散狼群。人徒劳无益地等它们走。它们仍旧围在他和火四周,显出一种占有的傲慢,它动摇了他见到早晨的光明而产生的勇气。

他拼命地努力一下,企图上路出发。但是他一离开火的保护,最勇敢的狼就跳过来扑他,不过没有扑着。他向后一跳救了自己,牙关咬住的地方离他的大腿还不到六英寸。其余的狼都起来,也都向他蜂拥扑来,而他就必须向四面投掷燃烧的木块,驱赶它们保持一种比较客气的距离。

甚至在大白天他都不敢离开火边去砍木柴。离开二十步耸立着一棵枯死的大针枞树。他费了半天工夫把篝火移到树下,随时手里都抓了半打燃烧的柴火预备掷他的仇敌。到达树下之后,他就研究周围的树林,以便把那树朝着燃料最多的方向砍倒。

这一天夜里是前一夜晚的重演,除了对睡眠的需要越来越叫人难以抗拒。他的狗的叫声失掉了效力。而且,他们一直在吠,而他的麻木了的和瞌睡的感官不再注意到变换着的调子和强度了。他惊醒了。那母狼离他不足一码。他不假思索,而且在这样短的距离内用不着掷出,一下就把燃烧着的木柴塞进她的张开的吠着的嘴巴。她跳开了,痛叫着,当他得意地闻到烧焦的肉和毛的气味的时候,他看见她在二十英尺外摇着头和狂怒地咆哮着。

但是这次,在他又睡过去之前,在右手上绑了一块燃烧的松节。他的眼睛才闭了几分钟,火焰就烧到肉上把他弄醒。他照这办法坚持干了几小时。每次被这样弄醒的时候就用飞出去的燃烧着的木块逐退那群狼,添旺火,重新把松节扎在手上。一切都做得蛮好,但是有一次松节扎得不牢。他的眼睛闭了之后,它从他手上脱掉了。

他做梦。仿佛他是在麦圭利堡。温暖而舒服,而他正和经理人玩纸牌。并且,他仿佛觉得堡垒被狼群围困着。它们就在每座入口咆哮,而有时他和经理停下不打牌,留神倾听,讪笑想冲进来的狼群那种徒劳无益的努力。后来,这梦真是奇怪,哗啦一声,门被冲开了。他看得见那些狼拥进堡垒的居室。它们直向他和经理扑过来。因为门开了,它们的咆哮声就大为增长。这种咆哮声现在很使他烦恼。他的梦沉没在别的东西里了——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在全部过程中间,咆哮声坚持不断地追逼着他。

这时他清醒过来,发现咆哮声原来是真实的。一大片吠声和嗥声。那群狼在向他冲。它们把他四面围住,扑他。有一只的牙齿咬着了他的手臂。他出于本能地跳进火里,当他跳进去的时候,他感觉到牙齿锐利地割破了他的腿肉。随后开始了一场火战。坚固厚实的并指手套暂时保护了他的手,他铲起通红的炭火向空中四面投掷,直到火堆变成一座火山的模样。

但是那却不能持久。他的脸烫起了泡,眉毛和睫毛烧掉了,并且热度使他的脚受不住了。他每只手拿一根烧着的木头,跳到火堆边上。狼已经被击退。四面八方,凡是通红的炭火掉落的地方,雪都在吱吱地响,时而有一条撤退的狼大跳大蹦,又嗥又吠,说明它踩上了一块火炭。

把两根燃烧着的木柴向最近的仇敌掷去之后,这人就把冒着烟的并指手套丢在雪里,跺着脚使脚凉下来。他的两条狗失踪了,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们是做了那顿拖了很久的饭食的一道菜了,这顿饭是几天之前从小胖开始的,它的最后一道菜可能就是未来几天之内他自己了。

“你们还搞不到我哪!”他喊,野蛮地对那些饥饿的野兽晃晃拳头;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圈子都骚动起来,发出普遍的吠叫声,而母狼溜过雪地走近他,怀着饥饿的若有所思的神情看着他。

他着手实行才想到的一个新主意。把火扩展成一个大圈子。他蹲在圈子里,把睡觉的被褥放在身下防御融化的雪。当他这样在火焰的掩蔽下消失掉的时候,全狼群都好奇地走到火边来看他怎么了。在这以前它们是不肯接近火的,现在它们却围成小圈子守在火旁边,就像是许多条狗一样,眨眼睛、打哈欠、瘦身体在不习惯的温暖里伸伸懒腰。这时,那母狼坐了下来,鼻子对着一颗星,开始长嗥。狼一个一个跟着她,终于全群都蹲着坐下,鼻子指着天空,发出饥饿的哀号。

黎明来了,然后又是白天。火烧得不旺了。燃料用完,要再弄。那人企图跨出火焰圈,但是狼拥上来迎他。燃烧着的木块使它们跳开,但是不久又跳回来。他徒然奋力逐退它们。当他放弃努力,在圈子里绊倒的时候,一条狼跳过来扑他,没有扑到,却把四只脚都落在炭火里。它恐怖地大叫,同时吠着爬回去,在雪地凉它的爪子。

那人蹲着坐在他的毯子上。他的身体向前倾着。他的肩膀松了劲,垂着,他的头伏在膝上,说明他已经停止挣扎。他时时抬起头来看看渐渐减弱下去的火。炭火的圈子逐渐出现缺口,破裂成几个弓形。缺口在扩大,弓形在缩短。

“我知道你们随时都能上来搞我的,”他喃喃地说,“无论如何,我要睡觉。”

他醒了一次,看见在火圈的缺口,就在他的面前,那母狼凝视着他。

不久之后,虽然他仿佛觉得是几个钟头之后,他又醒了。已经发生了一个神奇的变化——如此神奇的变化,以致他惊讶得完全清醒了。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头他不明白。后来他发现了。那些狼已经走掉,只留下被践踏过的积雪显出它们曾经接近到什么地步。睡眠涌上来重新抓住了他,他的头垂到膝头上了,这时候,他突然一惊而醒。

有人们的呼声,雪橇的震颤声,挽具的咯吱声和拉车的狗的呜呜声。四辆雪橇离开河床来到树林中的野营旁边。六个人站在那个蹲在要熄灭的火圈中央的人旁边。他们在摇撼他和戳他,使他清醒。他像醉酒的人似的看看他们,呶呶地说出几句奇怪的、睡昏昏的话:

“红母狼……喂食的时候混到狗群里面……开头她吃狗食……后来就吃狗……再后来就吃毕尔……”

“艾尔夫雷德少爷呢?”人们中间的一个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粗鲁地推搡着他。

他慢慢地摇摇头。“不,她没有吃他……他睡在上一次宿营地的一棵树上了。”

“死了?”那人叫。

“他在一只木盒子里,”亨利答;他烦躁地扭动肩膀,摆脱掉问话者的手,“哎,你们别烦我吧……我完全精疲力竭了……夜安,各位。”

他的眼睛颤动一会儿就闭上了。他的下巴垂在胸口。当他们使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的时候,他的鼾声就在冰冻的空气里升腾起来。

但是另外还有一种声音。遥远而微弱,在遥远的地方,那是饥饿的狼群在长嗥,它们刚才没有搞到那个人,现在正追逐其他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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