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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连结

拜唐捷所赐,短短几分钟内,赤枪的引擎出力飙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然而这根本就不是出于好心。只要有点脑袋都能看出来,这么大功率的波动完全是在将周边所有生物向此出吸引。

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又是自作主张地将所有人拴到自己的事情中!

“唐捷在哪儿!”布怆不断保持着与赤枪的联系,尽力安抚秦的同时,底下的人也立刻开始应对这一突发状况。然而在不久之前,这根本就是没人想象得到的局面,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备选方法,一切只得硬着头皮现场策划。

“这就是把责任交给死小孩的下场。”唐捷已经捅破了天,其他人自然也没必要继续保持静默,花戚风掐着大功率向整个蜂窝墙内发信,“全部上车,带上装备,准备出发了!”

要说第一件事?当然是把唐捷抓起来打到认错!

……虽然谁都想这么干,然而他这么狡猾,怎么可能轻易露出尾巴呢?尚且不该是能不能抓住的问题,万一他被逼急了,用赤枪干出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怎么办。

先跟上赤枪吧,现在只能顺着他的意,等一切结束后再好好修理他。

唐捷特地给他们留出了准备时间,虽然赤枪的动静惊人,时刻有失控的迹象,但从一开始到现在却没真正走太远。就像是借着赤枪来观察情况,钢铁巨人站得高高的,不断向四周环视。当机动兵器的头部转完第一圈时,底下的人几乎被惊掉魂,直到听见秦继续抽噎的话,提起的心方才稍微落下。

赤枪到底还是有保护驾驶员的功能的。

不用说也知道唐捷这样贸然行动,一旦失败会造成什么后果。布怆没什么办法,只能在这方面专业很多的别人面前随大流,然后借她和秦的关系,拼命安抚机体中的女孩:“别怕,别怕,我们现在就跟你过去!”

而赤枪的驾驶舱内,被强行搭在弦上的秦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我要被捏烂了——”

说出来完全不会让人怀疑,光是听她挤出这句话就十分艰难。她的每一分动作,都会百倍地投射在巨大机械上,然后外骨骼又将机械的动作重加于其身,本能地抗拒压力,不断输入的操作信号,于是巨人不断活动,似无止尽。

何况背后唐捷一定也在耍花招。唐捷这狗东西,到底在哪儿?

“沙沙……”

二人正通信着,忽然从外边搭来第三条线路,起初以为单纯是干扰,布怆并没在意,仍是继续安慰她。但这阵声音越来越响,在秦的求救声中终于掺杂进了几下碰撞音,藏在后边的人咳嗽几声,清清嗓子,装模做样地发声:“喂,喂,能听到我说话吗?”

“我估计你们该想我了吧。”

“这么快就知道错误准备给人打屁股?”花戚风爬到车顶上,站得高高的,一边按住耳机的按键保持通信,另一手握望远镜四处观察他可能在的地方。当然唐捷是不可能自己送上门来的,想来也只有白痴才会在这种时候暴露自己吧。

大概他现在已经在蜂窝墙外了。

“放过我吧!”赤枪中的人几乎要哭出声。每一次抽噎都在抽打其他人的心,唐捷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的回答是:“放心,暂时让你委屈下而已。”

“意思就是‘自求多福’。”花戚风适时补充,而这终于让秦哭了出来。

不知是否是唐捷明面上的放弃让秦失去希望,原本还明显在抑制着的机体忽然不再犹豫,以山崩之势向前缓缓迈出一大步。

“轰隆!”

钢管嘶鸣,关节磨损沙哑,悠长如同百万年的巨兽再度苏醒。

“关于这个嘛,我知道你们现在肯定想揍我,但还是容我解释一下。”说到解释,唐捷忽然顿了一下,大概是思索后觉得不太合适,一会儿又改口道:“其实我这是在公布作战计划。”

要是失败的话八成会把所有人都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连她也不会例外。虽然不想做心理准备,但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不过唐捷更多的还是自信。

摇摇晃晃,高身看似随时会倾塌,重压之下的脆弱关节支点系千钧于一发,赤枪的第一步将地面踩得深深塌陷,勉强给机体增加了些固定的支点,但安静没有持续多久,赤枪随后又开始蠢蠢欲动。

装甲后暴露的钢筋管道微微扭曲,被弹力随时卡在崩裂的临界点,赤枪下一步抬起来时,咔咔的声响对驾驶员本身几如拷打,直至再次踩实后方才能稍微放下心来。赤枪就这样艰难前行,带着车队越过了蜂窝墙最后的保护,径直走入了旷野中。

安全的营地被甩在后方,越来越远,勉强地回头望,这段时间一直居住的地方伴随赤枪步步前进而逐渐消失在天际,身后则是被自己所驾驶的机械被迫牵着走的所有人。

我正带他们走入危险。

少女抽噎着,伴随机体走得越远,能听到的通信杂音也愈发嘈杂,终于到了耳畔一片模糊,掉进深渊的片刻,忽然听到唐捷的声音凭空冒了出来:“那只是我说给他们听的。”

诶?唐捷!!

“我还以为你……”秦当然知道自己是被唐捷当工具用,但还是本能地祈求帮助。唐捷也没打算真把她怎样:“不好好刺激一下,这些老顽固就永远不敢冒险。所以别怕啦,我不会真的丢掉你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花更多功夫,更低声下气才可能得到这种回答。唐捷没怎么掩饰,见秦没有立刻回答,那头又传来什么敲打键盘的声音,接着,唐捷直接拿出了一个充满实感的任务来告诉她自己没有说谎:“确认一下赤枪现在搭载了多少弹药吧。”

虽然还没有完全从恐惧中恢复过来,还是立刻执行了被吩咐的事情。其实她是想要擦擦眼泪的,但浑身都被限制着,最后一边放任它们流淌,一边跟着唐捷的指示去搜寻。

得到回答后,他说:“是嘛?不过这点也够用了。到时候我还得指望你呢。”

赤枪的补给在这段时间一直是大问题,甚至能说自从被发现那天起就没有真正进行过一次补充。唐捷说着这话,简简单单地将自己和赤枪的利害关联了起来,至少他是这么觉着的。接下来就看秦自己想要怎么理解了。

片刻,没有什么回答。唐捷本着相信的原则暂时不开口。直到微弱的抽噎又响起,那头传来一阵低声:“谢、谢谢。”

“谢谢你没抛下我……”

她这种反应该说好还是不好呢?起初以为秦是在讽刺,但随后的啜泣却推翻了这种无厘头的猜测。方才意识到刚刚那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不过也只是暂时有这种想法,即便是真的,现在也只能让她忍一忍了。

相信即便是在现在,肯定也有一堆人等他出漏洞,然后立刻毁掉一切。

秦的抽噎声让人多少还是产生了点恻隐之心,唐捷缓和下态度,安抚道:“抱歉啦,让你害怕了。要怪我我也不会逃避,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开始了,那我们就必须要继续下去。”

他后面没说的那句是“不然我肯定就完蛋了”。但这不是促使他这么做的唯一原因。

重新恢复希望后,那边的状态似乎好了许多,唐捷便开始认真地告诉她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件事关乎到人类存亡。”

故意说得这么大。但在无法确定是否还有其它人类聚落存在的情况下,这样说也不为过。

“目的地就在我们曾去过的那地方。带着所有人往那儿去吧,到那儿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收拾完东西,唐捷重新钻回车里,打开迷彩,悄悄跟在了大部队的后边。

虽然有高科技保护,依然不能靠得太近,一方面上次的损伤让它稳定性不敢保证,另一方面要是自己太蠢把油门当刹车了怎么办?他可没忘掉自己是怎么在万事顺利的时候,因为不会开车而直接撞到东西的。

能听到其他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不过放他们在那儿发飙吧,悠哉游哉的青年当然不会遵从。不仅如此,他还将这几个频道接成了单向。

一路上赤枪的所在就是张巨大的护身符,那些长翅膀甲壳的玩意当然不会老实看着,若是放在以前,他们大概早就向脱离安全地带的车队淹过来了吧。但如今机动兵器对它们产生了强烈的威慑,于是只能看到它们远远地观察而不敢靠近,然而并不能就此高枕无忧。

赤枪在初战中展现了十分出彩的战斗力,但离档案中记录的仍是相差甚远。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唐捷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目前这条,让机体时刻以极限功率运转,虽然效果不尽人意,但至少它依靠这个最终解决了当时出现的巨大个体。

手指在键盘上游来游去,录到这一条的时候,唐捷思索一下,在那类个体的“名称”一栏输入了两个字。

陷城。这种取名品味也被人拿来调侃过。

想着一直以来为之努力的伟大事业终于走到了胜利的前夜,那份不确定所致的不安也几乎被光芒掩下去,唐捷觉得自己即将站到人生的顶点。

这简直是他毕生的追求。

不过的确有些对不起那些被拴上的人。但等一切成功后,他们也会理解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吧,这样坚信着,又燃起一些斗志,然后翻身起来对着电脑重新敲敲打打。

正当这时,监听着的杂乱通信中,忽然冒出一句:“跟我作对很开心么?”

唐捷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又是那些人在吵架,他仍在工作,话音落去几秒,脑中这段话的处理顺序才排上来,意识到之后,先是愣着,片刻才发觉是不是刚听了一段不得了的话。

“等着吧。虫子现在不动只是在等力气攒够而已。马上就有你难看了。”这个声音十分机械,完全听不出来发自谁,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类的声带发出来的。

说成借助了语音软件倒是能有点说服力。但唐捷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知道唯一一个可能以这种方式和自己联系的人是谁。

想起对方的样子,不自觉地,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要是现在车里还有另一个人,他一定会以为唐捷忽然被塞了一嘴钉子吧。

“说什么呢,现在还想碰着我?”

他的沉默后冒出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那头安静一会儿,片刻间只能听到外边人的交流,与车内现时的死寂对比鲜明。这次甚至连唐捷悠哉的耍响都听不到了。

对方并没针锋相对:“别弄错了。只是想帮你一把而已。”

信你没有别的心思才怪。揣着这种想法,唐捷挤出一句:“我替他们心领了。”

没有和唐捷缠上,那头继续说出某些事实:“除了那边外,其它方向的据点都被攻击了。这件事你知道么?”

虽说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听到这个消息,唐捷的心情还是一沉。在这方面,对面的人不会说谎,虽然用的只是“受到攻击”这种轻描淡写的词,但在这种气氛下,想也知道那背后一定藏着相当惨烈的结果。

“没有一处守得住,我已经收留了一部分,剩下的正在往我这边赶。”

语气十分平淡,单纯是在陈述,唐捷反而最吃这一套。

“你也清高不到哪儿去。”

有件事一直很奇怪。不过他暂时不打算摊明,此刻争执这些除了逞口舌之快外没有什么帮助。大概是通过唐捷这边的沉默能得知他的心思,对面也不再继续催逼,难得地站在唐捷这边考虑了一次。

对方继续提醒:“别以为靠个赤枪和秦凰华就能高枕无忧。我不会帮你把别人推火里,但你臆测的和实际需要的差得远得很。”

唐捷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嘴:“那为了让我赶紧找到现实,你就滚吧。”

如此干脆地拒绝对方隐隐表露的好意,不过他可是一点底气都没有,为此甚至说完就立刻关掉了电台。啪的一声,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唐捷靠到座位上,使劲抹着脑门,一边深呼吸调整心情。

这东西什么时候学会转弯了?而且转还转得这么别扭。

那玩意说的话不能信。

不能信,这纯粹是为了干扰我而已。唐捷这样不停给自己灌输着,一会儿,似乎也重新捡回了些对判断的信心。

对啊,不管被说什么,一直被对着干才是事实吧?自我明确这点,唐捷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没错,我一定很轻松。

这样让自己相信着,过了好一会儿,唐捷才重新打开电台。

伴随启动的紊乱电流音,一点点,沙沙沙,再听到他们的通讯由小变大,这次屏息等待片刻,再也听不到什么多余的话了。

唐捷赢了。

不过为什么没有一丁点胜利的实感呢?

简直是个赌气的小孩,不停告诉自己“绝对不要中了套”,之后渐渐觉得好像听一下也没关系吧?这种情绪驱使之下,唐捷硬着头皮开始扫描周边的各种信号数值。

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出现。

就算以后可能会有那东西说的情况,也绝对不会是在现在吧?

……既然都决定要帮了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直接把事情告诉我?!

这玩意的脑袋就那么死板吗!

终于,对着一切正常的数据面板,唐捷打开了电台的公放,在外面吵得一片不可开交之中,开了最大干扰,用最高的优先级发出:“全体备战!!”

电波贯通的瞬间,唐捷的伪装暴露无遗。车子在赤枪的随行队伍旁现身,立刻成为了争执的调和者,和下一个目标。

唐捷慌忙解释:“先等一下,我知道你们不高兴,但现在的事比这紧急多了。”

当然,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会轻易放过他呢?唐捷当然也已经做好准备了,面对预料之中的阴影,他搬出那个人:“这是季莜告诉我的。”

整支队伍都在一种高压环境下缓慢推进,作为名义上的“保护”,唐捷被迫夹在了车队最中间,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被拖出去痛打的预感,这些人面对危险至少还是能保持一丁点理智的吧?

而且话说回来,一旦搬出那名字,就代表他这次不再是“独断专行”了。

“唐捷!”听得出来,因为唐捷正大光明地加入了他们中间,秦显得很开心,然后后者却哭丧似的道:“别那么高兴,估计我没什么好果子吃。”

对于这点,她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自然也就没法多说什么,不过唐捷刚刚拿来镇场子的人名,却有种微妙的熟悉感,大概是在哪本故事书中看过,还是听别人所言呢?想要了解,于是又发问。

但唐捷最后却对回答没太高的热情:“啊,要是你早几天问说不定我还能告诉你呢。”

意思是现在不能说了么,他们那边又有什么难处?得不到答案,让她有点低落,唐捷那头却叹一口气,十分无奈道:“你也想当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秦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谈及“季莜”这个人似乎让他很不开心,一会儿,唐捷那边又尝试着重新打开那条线,再次发出呼叫。

无人应答。早知道就该先问完问题再切了。

哔哔两声,又一条线路接来,这次是本以为已经当了叛徒的齐逅:“你说备战,是已经观测到问题了么?”

唐捷回应:“要是有你们帮忙的话,是的。”

启程时的准备终归还是不充分,顺带被一直以来的同伙丢下的怨念让他心情很糟糕,当然对面的人也能猜出来,很快就听到那边开始工作的噼啪声,当然,一会儿过去,他也只得到了“没有在意之处”的回答。

白痴,我都找不到,你还想找到么?刚刚不过是逗你玩的。

“现在有危险么?”秦问着,唐捷忘了关赤枪那条线,于是她把他们两个的话都听的一清二楚。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唐捷坐起来,象征性地调了调地底声呐,除了一直都有的信号外,没有任何信号:“你想知道?那我要是告诉你就算现在我也监控得到地下有动静,你相信么。”

秦当然没法否决。不过唐捷继续补充:“这一直都有,只要虫子还在这个地区就不可能彻底消失。”

只是逐渐难以探测到它们的踪迹了。起初只是偶尔会出现些潜藏能力很好的个体,但它们逐渐变化,抑或是有更多新的群落出现,让唐捷的老办法渐渐失灵了。

之后,他又和忽然接通过来的花戚风他们打起舌战。赤枪的功能很丰富,但秦却总是没法将其发挥出来,这种感觉很糟糕,但一想到大家都在自己身后,这份不安也稍稍减轻了些。

放心啊你,现在难道不正是大家团结一致各司其职的时刻么?

虽然不久之前还十分怀疑自己能否承担什么重任,如今却是身处之前怎么也想不到的位置上。这不是很了不起么?

“那个……唐捷?”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等这次回去,我还能再尝尝你上次给我的东西么?”

唐捷那边仍在打舌战,于是漫不经心地糊弄她一句:“没问题。”

赤枪缓缓前进,带领身后众人向虫群占据的荒野进发。视野所见的HUD扫描之中,天际是不是会出现一些闪过的虫,或多或少。像是在为某件浩大行动造势,大概能够猜得出来那是什么。但唐捷还没有发出真正有敌人靠近的警告。

有身后的人们在,一切都会是很顺利的吧。这样相信着,机械巨人踩下的大地缓缓震颤,也未因此而产生任何疑虑或畏惧。

唐捷从专线向她通报着:“暂时正常。”

没有危险,继续向前。

这样相信着,片刻后,赤枪脚下的大地忽然塌陷。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但也不完全在意料之外。

赤枪的动作极度怪异,起初以为是自己无法适应如此高的出力,拼命让自己重新作出当初那般至少能够活动自如的动作,但在伸手抓住崩裂的地面,急着要用另一臂趴上土地的瞬间,整条胳膊倏尔超越了机体的反应临界,赤枪猛地向天一急拳,骨骼随之蛮横地将少女的半臂一扯。

赤枪没能抓住机会,塌陷的深坑中,潜藏之物猛地扑上来,节肢抱住赤枪就要用力向下拽,而钢铁巨人只能拼命地去扒拉地面,同时每触及一次,强烈的压力就会令其崩裂,几番下来,终于失去了所有支点,最后一次向前伸臂的瞬间,秦咬紧牙,绝望地唤出:“快跑!!”

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发出的反而是这句。出声后,方才反应此时应是求援,但并没有什么继续思考的时机,失重的虚空感将整个赤枪,连带被强压的少女一并抛入黑暗,终于摔到坑洼的地面下层。

猛烈的冲击几近将秦浑身摔碎。意识彻底崩裂之前,唐捷的声音传入耳中:“底下怎么样!!”

伴随地面上猛烈的引擎响,少女终于清醒过来。她不顾左臂几近脱臼的剧痛,拼力地想要翻身,方才发现赤枪的四肢都被虫须死死锁住。

秦勉强抬头观望,身畔四面八方的通道盘根错节。摄像机旋转半周,大甲虫狰狞的头部霎时闯入视野,惊得少女猛一挣扎。

啪啦,啪嗒。至少此时的超高出力非常有用,几下便挣断束缚,赤枪随之爬起来,伸出右臂,死死钳制住正嘶鸣的大甲虫。节肢乱舞,虫浆绿血甩溅机械一身,甚至如同具有强烈腐蚀性般令机械中人本能恐惧乃至后退。之后她咬咬牙,闭上眼睛,将甲虫从深陷的泥土中提起,向暴露出的尖利岩石死命一推。

惨烈的塌陷,继续,毫不留情地补上一拳再一拳。大甲虫的生命力过于顽强,即便半身被砸得粉碎,融入泥土,依然在挣扎,然而未及下次重拳,赤枪就忽然报警背后的威胁,秦咬紧牙关,将这次蓄势待发的一击拼力向后打去。

“砰!”

“我现在……很危险!”挤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还在强迫自己别被剧痛占据思维。机体并不知道驾驶员已受了伤,不仅没有收敛之意,甚至还因人的颤抖而战斗得“愈发兴奋”,而被迫继续的人一番下来,已再难以为继。

“机体还没问题吧!”唐捷的通信再次接通,这次上面终于开始枪炮声嘈杂。赤枪所面之敌并未因那简单的一拳而瘫痪,是与身后甲虫同种的个体,赤枪的扫描仪不断将红框打在泥土壁垒之后,那些通道,那些隐藏着的危险地带,全都是可能的威胁。

直面漆黑的洞穴,数以百计的虫海潮般从中涌出。

她向唐捷警告:“你那边!”

青年只是回应一句没问题,然后又开始急切关心起她的状况。秦当然想要自己能说出“应付得来”。但她痛得都要哭了:“我现在很不好,底下的虫子越聚越多。它们在往上爬!”

对于赤枪来说,这些东西毫无威胁之力,但它们也完全没把钢铁巨人当作目标。锋利的足爬上洞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片刻,涌入赤枪脚下的虫群便开始向地面爬升。

它们太小了。轻易攻击很可能毁掉支撑地面的泥土层,她只能这样向唐捷大叫:“向下面开火!”

唐捷显然是急了:“能不能跳上来?”跳,跳,他在说什么啊!仰头朝天望,赤枪扫描的距离足有两百多米,而且通路如此狭窄,单凭机械的双腿根本没有任何出去的可能。

左臂的剧痛几乎能击碎人类的理智。但是还没伤到那个地步!信息不断涌入脑海,但她仍在拼力保持镇定。

更多虫的汪洋涌出来,一脚下去,并没能踩中几只,它们躲避起来相当灵敏。虫群爬上赤枪眼前的绝壁。它们对钢铁巨人挥动着狰狞的巨颚,利爪的每一次爬行都能将泥土贯穿。

我爬不上去。

忽然,第三只远大于洞口的个体破泥而出,剑角直冲赤枪而来,钢铁巨人踉跄躲闪,过度的出力让整个机体都径直撞入其中一条虫穴中,被卡在泥土和岩石里。右臂拼命地扒拉,沙尘崩溃,赤枪勉强摆脱束缚后,回身就是另一次突击。

这次剑角的虫蛮冲撞入了赤枪先前扩开的洞穴中。秦看到此景的瞬间,脑袋空滞了一下,转眼间终于想到:“我沿着虫道出去,这里一定有办法回地面。”

但她不能丢下地面上的人逃走。至少、至少等唐捷给出回应。

之后,唐捷那头发出一声被阻截成噪音般的:“不要慌。”

并不知晓这种干扰究竟从何而来。总是在某一时刻忽然出现,像是谁瞅准时机把某种信号开到最大,就像、就像是刻意阻拦两方的联系。秦将通信开到最大功率,向唐捷发送了一条信号,内容是自己目标所指的方向。再这之后,独立的通信机能如同垂死之人,挣扎几番,最终宕机了。

地面上的讯息变得安静下来,然而耳畔的世界仍旧嘈杂。卡在泥土墙壁中的剑角的虫挣扎着,随时可能挣脱而出,而在赤枪周围,涌向地面的虫子终于开始探头露出地面,随之遭受了猛烈的枪炮火力覆盖,崩裂的肢体坠落如雨下。

心里砰砰打鼓。赤枪逐渐能收到一些奇异的信号,并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意义,但很有规律。无法解码,无法探知发信源,因为它就像传自四面八方。

冷静,冷静。

一瞥角落跳动不止的数据,赤枪正在过热停机的边缘挣扎。

要是在这儿停下的话,就死定了。

她忽然听到一句:“它们在这儿。”

几秒钟后才确认自己没出现错觉,在信号传递不到的地底,的确又有一条新的线路接入:“赤枪不会止于此的。”

是英兰在说话。

唤一声她的名字,没能得到任何回答。安静片刻,赤枪忽然启动了某种她从不知道的扫描功能,屏幕上再是赤色的框在虫群中跳来跳去,逐渐锁定在虫群后的几处露出的空隙间。在秦看不到的角落,混在虫群中几只特殊的个体,正翘着半透明的腹部,规律地发出微光搏动。

唐捷使着吃奶的力气呼叫,无论自己把输出开得多高,捕捉灵敏度多精细,底下除了嘈乱的无意义杂声之外,就再也收不到其它了。

见鬼的玩意,这种时候闹什么呢!

气得使劲攥拳砸上一击,砰的一声,陈旧的铝壳震颤,继而瘪下一小块,幸而是中空结构,并未损伤其中的元件,然而唐捷仍旧心急如燎。

滴滴,滴滴滴。

啊!收到她的消息了!

立刻将这段信号输入电脑中解析,虽然因地下忽然出现的强干扰的关系,传到地面上信号已经被破坏相当,不过唐捷还是拼劲办法修复着。

自动导航在极限的距离绕开一只兵虫,车队已然被虫群打乱,不断穿梭,这唯一一辆没有武装的车只能尽力躲闪,但刚刚那一下,擦肩而过的兵虫张开大颚,猛地一口咬上车顶,锋利的齿刺将唐捷身侧的玻璃一击贯穿。

咿!!

自然是本能地躲闪,而庞大的虫直直地卡在车子上,被一路飞速拖拽,但它的重量远超车子所能够平衡的极限,急转弯之中,唐捷的车将要撞上高大的蚁丘,危难下的支援也终于出现在后视镜里。

猛烈的机枪扫射下,战虫支离破碎,子弹也毫不留情地给唐捷的车子从头到尾打透得清凉。当越野车刹在猛烈撞击后半截嵌入蚁丘的电车前时,花戚风迅捷地翻身下来,冲着车门使劲一踹,不由分说地将头昏脑胀的唐捷从中拽出:“滚出来!”

他看起来气坏了。唐捷基本是被强行拖出来的,临走之前只能勉强救下自己的背包和电脑。

唐捷狼狈一句:“谢了!”

这次欠他一个人情,花戚风没跟他客气,连推带踹地将他塞进另一辆车的后座中,踉跄着爬起来后,方才看到前座的二人是谁。

他们都挂了彩。

“后面已经有好几辆车被淹掉了,回去救人的风险太大。”齐逅简单地解释,副驾驶的布怆则只是充满担忧地望他。挂好档,猛踩油们,车辆飞速如离弦之箭。唐捷踉跄着才坐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打开电脑,飞快敲起键盘。

“你们不冲外边放几枪?”这会儿唐捷又忘掉刚刚有多危险了,当然他也只是耍耍贫嘴。很快将信号解析出来,又宣布道:“这是她失联之前在底下发来的消息。”

布怆问道:“是秦?”

唐捷点点头。

屏幕上的色彩勾勒出了一副地图,其中高亮标注的那条蜿蜒曲折之路直通当初与她所说的目标地。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秦也没忘掉他们此行的目的……想到这儿,唐捷心头忽然有点沉重,但也迅速就被驱散。

“就是这个。”他把屏幕掰一圈,将路线给齐逅二人看,布怆点点头,打开车载电台就向花戚风报坐标。

驾驶座的青年询问:“那船就在那儿,这次没错吧?”

唐捷当然肯定了,于是齐逅点点头:“我再陪你去一趟。”

面对切实的目标再次燃起斗志。大地在颤抖,回头望去,褐色汪洋无边无际,对那几辆奔驰的车紧咬不松口,破土而出的是那些更大更强的个体,仰天对着盘旋的飞虫群嘶鸣,似万钧的战争机器般,脚踩泥土,跨如崩山。

完蛋,在这之前还是需要赤枪。

只要看一下那些庞然大物就会瞬间清醒过来,行路变为横冲直撞,几下下来,车里像是翻了天。

要被挤扁了。

不断挣扎与被追逐,在漆黑的地底只能蛮冲,赤枪再也不像最初那样勉强能操纵了,在精神压力与生命危险的双重夹击下,秦逐渐失去理智,任凭自己爆发本能,再被赤枪无限放大后重新投射在身上,任凭它挫伤自己的筋骨,扭曲血肉。

仿佛世界颠倒,时光轮回。在与现实剥离的边际间,能够看到一些不知何时的画面。能听到些已模糊到辨认不出的话语。

一切似乎都是指着那点“不应如此”的。

支撑不下去。好黑,灰色的世界没有一丝血色,所及之处只有不仅的坑道与虫,再听不到别人的声音。耳畔只能听到仿佛来自深渊的虫鸣,地府恶鬼的咆哮,任何生者与其直面都一定会被逼到崩溃的。

但是不能这样停下。

已经无法再很好地感知躯体的存在,只是在撕裂的皮囊中机械地重复前进的活动,遇到敌人便躲开,遇到阻碍便将其打碎。遇到敌人便将其打碎。

破开泥土的障壁时,迎面就是一阵猛烈的冲击。

“轰隆!”

先是前方的冲击,再是后方的冲击,赤枪被两只虫夹在中间。

似是魂魄要被打碎。

赤枪被高高地抬起,奋力甩开,撞上坚实的泥土的壁,秦没有再回去与它们战斗。她觉得自己似乎还活着。于是她挣扎着带动赤枪向高亮所标的更深处爬去。

地面越来越近。再近些,再近些,碰到地下洞穴的顶了。

第二次猛撞在赤枪站起之前再度袭来,如前般被甩开,抛走,未等机体得到恢复,再次迎来第三次,第四次。

零件噼啪崩裂,赤枪的机体数据不断飙红,而秦在不断的冲击中早已被悬挂系统摇得头晕目眩。

不断被抛来抛去,全无装甲保护的赤枪机体临近崩溃的边缘,但秦仍然没有放弃。最后残余的清醒部分完全消散之前,通信系统重启完毕,刺耳的沙声倏尔扎进耳朵里,猛地让秦惊醒过来。

接着,她听到混乱中掺了一声唐捷的呼唤:“季莜!!”

重新听到人类的声音,并且还是希望所在,意识片刻恍惚,想起自己仍在和大家一起行动,猛然惊醒过来。

HUD方框死锁着视野的几处边际,无论机体如何震动都不从其身上离开,不断被攻击,被抽打脊背,最后还是依靠毅力重新爬起来,汇聚力量,向它们所标示的地面最薄弱处奋力一击。

“轰!!”

钢铁巨人爬出漆黑的深渊,重见天日。

我还活着!

重新面对投下的灿烂阳光,底下弥散的阴霾被一扫而净。狼狈地往地面上爬,半途机体又被底下的虫子抓住,回头望,直面着狰狞的密麻复眼,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后,秦吓得惊声尖叫,又使劲地踢。一下,一下,将它的甲壳彻底踩碎。

挣脱了束缚,爬回地面,浑身的力量都要化作碎片流失殆尽。但她不敢懈怠,如受惊的猫儿般,踹塌洞口周围的泥土,直到将它彻底埋住。

最初的生还喜悦过去,随之而来的就是浑身的脱力感,连带肢体被外骨骼蹂躏的痛楚。艰难地站起来,雷达信号重新清晰,仰头就是密麻的盘旋的虫群。身后的地面仍在翻腾,追击者随时都会再出现,而她只能在这种混乱中不断搜索唐捷的信号。

在哪儿,找到了!

滴的一声,线路重接,第一时间想向他通报自己的状况,听到的却是他和某人的交流内容。

“我不会帮你解锁机体的。就算少了你们,仍能剩下很多幸存的,省得以后再给我惹麻烦。”——怎么,好像和她的声音很像?

唐捷嘶着嗓子拼命地吼:“你他妈就一直藏地底下等虫子把你卸了吧!!”

无论自己情绪多么激动,也只能换来对方的冷漠相待。这句话落后,那头的“季莜”再没兴趣继续的样子,只是充斥机械的冰冷道:“自求多福。”

“等等,喂!”唐捷慌忙挽留,然而回答的只是一声短线的咔哒。

这混账,混账!!

唐捷气得忍无可忍,使劲将麦克风一摔,抬头望向前路,此时忽然听到探身在天窗外的布怆的惊喜一句:“看到赤枪了!”

她兴奋地蹦跳挥手。短短一句话,立刻又将唐捷的心提起来,跟着挤到天窗外,向布怆指着的方向望去:“她没事!”

他们最后看到赫然从大地上站立而起的漆黑的钢铁巨人。

赤枪倒的确没事,但秦本人怎么样了?至少重见机械,霎时的喜悦之后,唐捷重新清醒过来,挤回车子中,又使劲拍拍麦克风,戴上耳机重新调整频道,杂声嗡嗡的间隙中,忽然听到雪花音里夹杂一丝抽噎。他定下数值,开始向赤枪发出试探性的讯号:“秦!你还好吗!”

几秒钟过去,没有回答。

秦?

本以为那头出了什么问题,头皮一阵发麻,刚要阵脚大乱时,终于听到那头的少女的泣声:“我都听到了。”

听到“听到”这两个字,唐捷先是脑袋一空。并没有立刻想到她指的是什么,然而重新运转起,回想起自己刚刚在通信中和某个东西所谈的一切,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前作两人看他的异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将齐逅的疑问打发回去,唐捷张口不知该如何向秦解释,而那边忽然又抬高了声音。并非是释然或愉快的,而是由极度哀伤,变为某种无感情的木偶声:“我就说为什么充满违和感呢……原来是被锁住了。”

“明明应该是和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自如的。一直这么奇怪。”秦的抽噎持续片刻,被某种空洞的坚定所替代。若说这没有吓到别人,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听起来就像是下一秒便打算把自己痛恨的人全部撕碎:“我到底为何不相信自己呢?”

她正站在赤枪上。她也的确有这个能力。漆黑巨人忽然瘫软了下去,断线的瞬间,唐捷耳畔的通信霎然静止,愣愣地反应过来,再补救似地拼命呼叫,然而最后什么用都没有。

赤枪没再有什么大的动作,整个机体的操作系统都瘫痪般逐渐沉寂,而机动兵器的一侧,沙尘滔天,大地绽裂。在不断腾起的遮天风暴中,一只与赤枪齐高的节肢动物窜出泥土,向天高举着利足,再向半死状的机动兵器狠狠撞去。

轰。

如此的质量冲击下,越野车几近被掀翻。赤枪的结构的确非常结实,即便这样也没有崩溃,它再被高高举起,使劲地摔,一击一击,连带坚实的土地也开始悲鸣。

前座的两人比他更慌。他听到布怆在寻求指示:“怎么办?!”

唐捷很想说“去支援”。

但他们没有重武器。

束手无策。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不打算让秦就这样丧命,群龙无首的状况下,驶在最前方的几辆车开始调转方向,自发地向两个庞然大物盘绕,一时间追击与被追击到达终点。

这彻底和唐捷的计划背道而驰:“怎么搞的!”

“能不能安静会!”齐逅忽然爆发,恼得大声训斥起来,显然这也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中。但这一鲁莽行动多少创造了瞬间的转机,几秒钟内,火力全部往腾天的节肢动物身上倾泻,爆炸与火光闪烁,几近将节肢动物压垮。

齐逅望着前方的行动,片刻后咬紧牙关,攥紧方向盘,使劲朝一侧急打。

接着,转向迎击的那几辆车的色彩就被虫的褐色汪洋给淹没了。

唐捷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也要冲吧?”

齐逅则回答:“不能丢下已经进去的人。”

这真是个糟糕至极的战略。然而别无他法,唐捷走到这一步终于栽了个大跟头。车子仍在飞速盘旋,转头望着,视野的中央,死寂的赤枪正被残酷蹂躏,眼看着,关节不断松动,终于要被大颚咬住强拆的瞬间,赤枪中的声音重新响起来:“唐捷。你说等这次回去,还会给我上次的那东西么?”

唐捷正处在阵脚彻底乱掉的边缘,听到她在提起这个,一时语塞。最后支吾道:“那东西……已经没了啊。”

秦沉默片刻。唐捷原以为她还会说更多,但后来的沉寂连带猛烈的颠簸将继续的意图猛地打断,脑袋撞到车顶的瞬间,转头望着的一侧窗外,他与一只掠过的战虫四眼相交。

“嘶!!”

砰。

耳畔尽是噪音,猛烈得能把人的精神撕开,枪炮虫鸣永无尽头。

“你不是自负得很吗,快想办法啊!”听到齐逅这句话,就知道此刻所有人都没辙了。唐捷坠入黑洞,首先想到的并非要作虫食,而是自己一路算计,到这儿功亏一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都是她的错啊!”唐捷终于这样不受控地,拼命捂着脑袋哀叫起来。他开始逃避了。

之后,赤枪又被死死地咬住。

唐捷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因为按照常理来说,赤枪不该能做出那样的动作,至少现在是不该的。在虫的巨颚咬下去的那一刻,赤枪的左臂手掌被抽回,蜷缩成极小的角度收进手腕中,小臂伸出一节炮管直顶在敌人的坚甲上。

虫向它转过面部,接着,赤枪开了火。

庞然大物的半身,须臾化作烈光中吹散的残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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