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已经很迟了,爸爸直接去睡了,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打开手机,我看到赵湾发过来几条消息。
——姐姐,不要哭了。
——都会好的。
他也许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能这样发出两句短短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我不想骗自己,因为情况的确没有我预期的那样好,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好的,死亡和遗忘这种事情不是偶像剧里的,是真真切切的人世间发生的,我也不是那个幸运的女孩子,所有愿望都会成真,所有祈祷都会被听到,那些不好的事情并不能被阻挡,面对疾病,面对癌症,我们甚至没有办法,在姥爷面前,也许连科学都是无力的。
我还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夜深人静的夜里,想法像沾了水,膨胀长大,满满地挤在我的心里,我有时候想,姥爷记不得我了,可是病还会好的吧。
我打开手机,继续追剧,碰巧,我那一周末看的是一部日剧,《非自然死亡》。讲的也是死亡,至亲至爱的人非自然地死亡。
在这部剧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个案件,讲的是一个男人在烈火中,背着其他的住客逃离火海,最后只救出来一个人。这个男人呢,他有一些“不良”,所以父母跟他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连重大的节日都不回去。可是,在调查中,他们发现这个男人用的是消防员常用的系扣手法。
他的父亲泪流满面地说,这是他教给儿子的,没想到他还记得。
这又是一个“记得”还是“不记得”的问题了,只不过结果是肯定的,他的儿子当然记得父亲,记得年幼时的教诲,记得父亲给过的温暖。
姥爷不记得我,也许只是叫不出来名字,也许他是觉得亲切,这才开口问的。而且姥爷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充满慈爱。
有时候亲人之间相互眷恋,并不只是谁记得谁的名字,谁记得谁的长相,而是眷恋那一种感觉吧。那种很奇妙的感觉,独属于亲人之间的联系。
想来,我应该是被爱的那一个。
在姥爷头脑开始不清醒,开始糊涂的时候,他还会记得晚上去接我,记得对我笑。哪怕问我,你是谁家的姑娘,也一定是因为我在他心里与众不同吧。
这时我莫名地感到困倦,身心开始放松下来,我这才终于感到,眼睛特别疼。从前听说有人哭瞎了眼睛,我一直不相信。可是那天晚上,我才明白,其实是可以的。哭到眼睛疼,也是很真实的反应。
接近三点,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纵使疲倦异常,眼睛酸胀,我还是睡不着,脑子里很乱。
不知几点,这才终于睡着。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来了,我走进客厅,爸爸已经醒来了。
前一天妈妈交代我今天早一些去姥姥那里,让我多陪陪姥爷,我也在前一天的夜里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我已经将一切的坏情绪,全部地消化了,即便姥爷从今往后再也不认识我也无所谓了,只要姥爷能好好活着。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去到姥姥家。
说到底,我是害怕了。
我心里还是怀着侥幸,万一昨天晚上只是一个个例呢?今天就能认得我了?我还是无法抑制地怀着这样的期待。
同时,我又清醒了许多,姥爷得的是癌症,而且已经进入了晚期,脑转移、骨转移,情况的确不是太好,记不得我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更多的应该还是能否活下来的问题。
我应该清醒,应该心疼姥爷,应该知足,可是我就是想,你怎么能忘了我。
这样是不是特别不懂事?是不是让人讨厌?是不是让人觉得这样的孩子太过分了?
可我还是生气、害怕。
姥爷很爱我,怎么能忘记我。
姥爷年龄不大,不能离开。
我什么道理都明白,可是还是整理不好情绪。不是我一直给自己暗示“都会好”,我就真的能不害怕。
也许不止我一个人在闪躲,毕竟“死亡”这件事,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你的至亲至爱会离开,他永远留在了那个时刻,不会再对你讲新的话语,也不会再有新的互动,从此以后,所有的爱,都只是回忆和梦境,只能逢年过节烧烧纸钱聊表爱意。但所有的科学都证明,离开的人不会再感知到你的爱意、思念。我很恐惧那一刻的到来,想一个人却不能见,而且不是不敢,而是无能,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次相见,只是想一想,我就觉得心碎和害怕。
拖到午饭时间,我和爸爸才磨蹭着到了姥姥家。
我同沙发上坐着的姥爷打了个招呼,他看我的眼神是极其疏离的,于是我知道,他还是不认识我。
姥姥在一旁问姥爷,这是谁。姥爷很不情愿开口,一直沉默。
“你早上不是还说认识吗?”姥姥问,“怎么不说话呢?”
一定是姥姥在早上对姥爷进行了“集训”,希望姥爷能表现出认识我,哪怕是骗我,也希望给我安慰。
我那些可笑的小情绪突然就消失了,家里人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爱着我,我们没有办法阻挡疾病,可是我们可以继续爱。
“没事,姥爷肯定已经认识我了。”
“他就是认识,然后不吭声。”
“嗯,我知道,姥爷肯定认识我。”
我笑了笑,然后坐到了沙发的另一边。
那时候,哥哥也已经放假回来了,我跟哥哥聊着学校里发生的事,没有再跟姥爷交流,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更加不愿意得知姥爷病情真的在快速恶化。
“哥哥,姥爷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能不哭了,虽然心里还是很难过,但是我都可以忍住了。
哥哥很平静地说,“姥爷也不记得我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昨晚同赵湾讲的话,如果姥爷连他最疼爱的哥哥都记不得了,那可怎么办。
哥哥很认真地说,“肿瘤已经压迫到大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