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我,面色惊异,手上的力道也渐渐松了,他艰难地开口道:“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的神色,心里慢慢生出一丝坚定。我理了理衣裳,慢慢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太子,为了登上皇位,不惜抛弃自己的发妻和长子,娶了位高权重的两郡总督之女。虽然坐拥天下,可是当年的这个遗憾却始终无法弥补。慢慢地,他的疑心越来越重,怕他这几个助他成事的兄弟也终有一天会对自己不利,于是他先把最忌惮的一个调往恶劣的北境,不管他对自己忠诚与否。”
程湖天的面色一分分地变得苍白,缓缓地放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此刻我已然没有退路,于是继续道:“终于,他发现他另一个兄弟和自己的幼妹有情,更甚者,他们在酝酿着篡位的阴谋,他也害怕,害怕这个兄弟哪一天会害自己性命……直到他遇上了这个兄弟的结发妻子,并将这个把柄牢牢地握在手中!顺势听从了他假死的意见。”
他目中的清光像烛火一样黯淡下去,呼吸也急促沉重起来。
“他原本想把兵符留给驻守北境的那一个,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兄弟对自己忠心耿耿,可没想到,三人中的另外一人也在打这个兵符的主意。洞悉了他的野心之后,他干脆将计就计,假意让兵符落在另外的这个兄弟手中,好令原本就有心结的让他们互为仇敌,消除之前的顾虑。”
我说一句,程湖天的面色便难看一分,他轻微地想要摆头,身体却被我的话语震慑得不能动弹。
“正巧的是,他妹妹的奸夫,也跟他有相同的想法,而且最终替他达成所愿。俩兄弟自相残杀之时,他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他‘卧薪尝胆’练的兵终于要派上用场!他自然看着他这个兄弟率领这几年忠心保卫自己的士兵和丈人拼个你死我活,因为他笃定,这个兄弟他已有把柄在手,而丈人领来的兵是死伤越多越好。不然,没有玄铁兵符在手的他不知道从云滇郡调来的兵能否有胜算。”
“而我,却帮他领了兵符,皇甫青也帮他制住了暗中设伏的郡主侄女~”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自己的儿子杀了丈人,忌惮的兄弟、作乱的妹妹或是相残、或是殉情死去。最最重要的,就是他终于可以让他最心爱的儿子来继承皇位。这是他筹谋了十几年都做不到的事啊……”
慢慢地,我的眼眶干的要流出泪来,我抬起头,一双眼睛直视他:
“你说,这个皇帝,他是不是很了不起!”我终究没有忍下心头的怒气,语中微带了几分倔强与意气:“要我做这种抛弃妻子忘恩负义之徒的儿媳!我做不到。”
程湖天退开了两步,下颌微微地抖动,缓缓地摆着头,想是我触到了他的伤心之处。
好不容易他开口道:“我之前瞒你,你要如何对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是爹爹当年并没有抛下我和母亲……逼死她的人,是沈擎信父女。”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埋在桃花源的女子:月华。
她的碑上,没有姓氏,可想而知当年卓家和皇家都不认同这桩亲事。明德帝能够不计前嫌地重用卓清风,程湖天能够不计前仇地尊重他的父亲、善待卓翎,这一切跟我们家那么相似,却又不同。他们全身而退坐拥天下,而我们支离破碎难归旧好。就算明德当真宽恕了爹爹,我们一家人又如何能像他们一样。
最关键的是,卓月华与周玄素不同,她清楚地知道明德帝想要什么,所以心甘情愿地为他牺牲。
而我,不愿意做卓月华,也不愿意做周玄素。
我看着他,并没有反驳,勉力挤出一丝微笑,说:“我相信。若他对你娘亲无情,就不会明白今天我对他说的话,更不会放我走。”
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有些话一说出口,程湖天不会再挽留我。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有多深,但确实是同我在一起之后,他从一个清冷如仙的男子,变得有了喜怒哀乐,变得有血有肉。
于是,我换了一副神情,故作轻狂之态,说道:
“程湖天,噢不,大皇子殿下。还没恭喜你报了杀母之仇。之前我还在想玄阴真人何等眼界,怎会收卓翎为徒,原来是走了你这层关系。天下第一派,自命清高,却还是离不开和皇室的盘根错节。我想起来了,五年前我们相遇时你替周家杀了鬼门三剑客。听说那三鬼是鬼岭老祖的独生儿子,这一来他断子绝孙,终究得了周家一样的下场,我真应该感谢你呢。”说着就跪下来,对他行了大礼。
程湖天听我如此说,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语中已漫上了一层凉薄如霜的清冷:“韩若,你说的这些,都是真心的吗?”
他冰冷又真挚地神情将我做戏的脸牢牢盯住,沉重而滞缓的呼吸绝望地冲击在我的心间。我的背心一阵凉一阵烫,好似在生着一场大病。
我的话有多决绝,他已经听出来了。他问的这一句,是他在骄傲的边缘最后的挽留。我仿佛听见了一阵遥远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声音,空旷而又清晰,震得我心跳都快停止了。
我是否真心,只有我自己知道。
抬起头,天上聚拢的云慢慢散开,往远处湛蓝的天空行去。就在这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了我与他的前尘后路,眼泪夺眶而出,认认真真地对他道:“能嫁给你,是少年时我以为如何也不能成真的美梦。只是,程湖天,你已不是当年我倾慕的那个男子,而我,也不是你喜欢的那个韩若了。”
我站起身,将那枚贴身的剑穗取出,放在他的手心里,微笑着对他说:“今生缘尽于此,惟愿你今后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话毕,我不顾他泪流满面,转身拿起我的沥泉刀,一步步地向外走去,再不看他一眼。
我想起那一年。
昆仑,碧海,瑶池;青衫,御剑,乘风。
我遇见他,心里傲娇而又得意地想,我总有一天要嫁与他。
从此在无数个白日梦与黑夜梦里,我都希望自己能练成一身绝世武功,惊艳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也像我爱慕他那般爱慕我。
对我而言,我们的认识是意外,分开是必然。
而对他来说,我们的相识是必然,分离却是难以预料的吧。
爱情真古怪。我们一起度过了最难的日子,却没能走完剩下的路。
我回到了庆雁山脚的那个房子。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阿青,于是只能回到这里,等待他回来。
日子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周围的农家百姓都相继询问阿青的去处,大多的时候我都一笑而过,有时候实在架不住,就说他出远门了。
直到住在西边的于嫂来帮我编渔网。
于嫂读过一点书,人也算比较明事理,所以这几个邻居中,我跟她关系还算不错。
这一天她来的时候面色有些怪怪的,原本是闲话家常,结果她忽然问起我:“若妹妹,你家里,是不是什么高官显贵啊?”
我一听,忽然警惕了起来,然而还是故作镇定道:“不是啊,为什么这么说?”
如今韩家没落,我这句话也不算是骗她。但她似乎留意到我的神情,接着说:“你和阿青那个小伙子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俩不是普通人!你看你那双眼珠子,那么亮堂,走起路来脚步又轻,我猜啊,你们两个,肯定是江湖人。”
我被她认真的一番说辞逗乐了,笑道:“那你还跟我走那么近?不怕我是躲避仇人追杀才住到这里来的啊?”
于嫂也笑了,对我说:“不怕,这里什么都可以怕,江湖人不用怕。”
我好奇道:“为什么?”
她说:“因为凉云寺啊。这里说到底是凉云寺的地头,不会有人敢在这里随便闹事。”
她说到这里我愣了一愣,对啊,我怎么给忘了,庆雁山那头可不就是凉云寺么?
于嫂忽然压低声音凑过来,问我道:“你的那位朋友,到底去哪了?”
她又问起阿青的去处,我有些不好意思再推诿,直言道:“我不知道,他并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于嫂听我如此说,眼神变得十分古怪,问我道:“你想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心想莫非你知道?于是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于嫂见我不理她,坐直了身子认真的对我说:“昨天,我们当家的上凉云寺去送菜,看到了你那个阿青!”
我呆了,完完全全地呆傻了,半晌才问她道:“当真?”
于嫂怕我不信她,赶忙说:“那还有假吗!我们住西边的这几家农户,隔两天就要轮流上凉云寺去给他们送米送菜,不然他们寺里那么多人,光靠自己种的那点地哪够吃啊!我们当家的,眼力界好的很,绝对是他!没错的!……”
于嫂话还没说完,我马上冲进屋子取了沥泉刀,二话不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