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许岩】
01
我十六岁以前从未后悔过，唯一后悔的就是十六岁那年，让那个女孩进入我的世界。
第一次见到简乐柠，我是去他们学校找林嘉瑞的麻烦。
当林嘉瑞被我们打得像猪头一样时，她突然冲了过来，为林嘉瑞挡下了我的拳头。
她跟我熟悉的那些女生不一样，她不修边幅，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衣服，外面套着不入眼的校服。
可是她的眼眸很清澈，眼神带着莫名的坚定。
然而那一刻，盛怒的我根本没有心情去关注她这个人，本来想将她和林嘉瑞一起解决的时候，她却冷着脸，一脸严肃地威胁我们说，她已经喊老师过来了。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慌张地带着人离开了，心里暗暗记下了她那张清秀严肃的脸。
那时，我以为她喜欢林嘉瑞所以才这么帮他，不，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她喜欢林嘉瑞。
第二次见到她，依然是去他们学校找林嘉瑞。
我向来穿得少，带着人堵在校门口的时候，觉得有点冷。
林嘉瑞那家伙竟然不出来，我让人进去喊他，心情有些不好，抬起头，却看到她躲躲闪闪地想要逃跑。
她还是那样，穿得很随意，从她的穿着我也猜得出，她的家境不是很好。
被林嘉瑞勾起的怒火无处宣泄，所以我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我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她算得上漂亮，瓜子脸，肤色还算白，五官清秀，最好看的是她脸上那倔强的表情，那表情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她明明很怕我，但是逃不了，因为跟我一起来的那群人把四周都堵上了。
我看着她身上不合身的羽绒服，很好奇，她明明那么瘦，为什么要穿得这么臃肿？
她的身上很暖和，如我预想的一样。
我不喜欢穿很土气的衣服，却十分想要捉弄她，所以去抢她的羽绒服。我拿自己的毛呢外套跟她换羽绒服，因为我觉得她穿上我的衣服要比穿那件又旧又土的羽绒服好看得多。
她的身材很好，不该被埋没，打扮一下，应该很养眼。
我心里暗自瞎想着，心情莫名的有些好转，她却很不识相，不但不逃开还要替林嘉瑞辩解。
我讨厌任何人为林嘉瑞辩解，因为那小子欺骗了小雨。
我早就知道我是被领养的，在我的养母有了弟弟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并不姓许，并不是真正的富二代，我是被穷妈妈遗弃的孩子。
一年前，我悄悄地找到了小雨，我的亲生母亲果然很穷，小雨的日子过得很苦，其他女孩子都有漂亮的衣服，或者首饰，她却什么都没有，整天穿着别人送的旧衣服。
我想为她做些什么，可是又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跟小雨她们相认了，我的养父母一定不会饶了我。
我没有经济来源，钱都是他们给的，如果惹怒了他们，我自己没钱用，更没法给小雨她们钱。
我只能偷偷地接济小雨，不能让她知道有我这个哥哥，而且我也没脸认她。虽然养父母有了弟弟，没以前宠我了，可是跟小雨比起来，我的日子很好，不愁吃不愁穿，而且他们至少还愿意给我惹的麻烦埋单。
当我知道小雨和林嘉瑞在一起时，我本来很开心，因为我念初一的时候跟林嘉瑞是朋友，他是个挺好的男生，可是没想到他会打小雨，导致小雨住院了。
林嘉瑞最不该做的就是用金钱买小雨的爱情，小雨很单纯，她单纯到只知道谁给钱就为谁做事。
穷怕了的孩子，只要钱就好。
那是我的亲妹妹啊，怎么能被他那样践踏？
所以，听到简乐柠为林嘉瑞辩解，我又一次发火了，失控地打了她一巴掌。
看着她眼里的惊恐，我的心莫名地有些慌，生怕下一秒我就忍不住跟她道歉，所以我让人把她拉走了。
我不是第一次打女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忍着不哭的样子很让人心疼。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就算受再多的伤害，也不会将脆弱暴露在其他人的面前，只会回去一个人躲着哭。
我想她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也是这样的人。
02
再次见到简乐柠，是在小雨出事后。
小雨死了，死之前，简乐柠去医院找过她。
小雨的死亡让我无法接受，我像一只疯狂的野兽，却无力宣泄自己的彷徨与恐惧，还有那天的心痛，所以我将所有错怪在了她的身上。
一定是她对小雨说了什么，小雨才会突然死的，小雨本来应该好好地待在我给她安排的医院里，怎么会突然死了呢？一定是她，是她逼死了小雨，逼死我可怜的亲妹妹。
小雨死了，我又不能告诉养父养母，更不能去找亲生母亲，去送小雨最后一程。我只能偷偷地躲在那破旧的棚户小巷一角，看着那个生我却未养我的老女人眼神呆滞地趴在小雨的玻璃棺上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葬礼没有多少人来参加，我这才意识到我真正的家其实人丁稀少，几乎没有人会考虑到她们这对孤儿寡母。
我的悲伤只能藏在心底，无法跟别人诉说。
小雨的死让我一再堕落，我整天跟那群狐朋狗友出去鬼混，表面上是快乐的，可是心呢，像被挖空了似的，空荡荡的，有点疼。
我没想到大半夜的会在市区遇到简乐柠，她从电话亭走出来的时候，手擦了一下眼睛，像是在哭。
如果是之前，小雨还没死，我也许会为她的眼泪感到心疼，然而小雨死了，在我的观念里，已将她判为了凶手。
她的目光投向我，眼睛很清澈，没有眼泪，仿佛之前她没有哭过。
看到我，她就想跑，这更让我怒火中烧，她一定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才会看到我就跑。
所以小雨一定是她害死的。
醉酒的我神志不清，那时候，我只知道两件事，一是小雨死了，二是她心虚想跑。
我的心很空很空，极力想要用什么东西去填补，我将她抓住，不顾她的呼喊，将她拉进了黑暗的巷子。
我听着她的惨叫，告诉自己不能心软，是她害死了小雨，我要让她受到惩罚。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无法原谅的事。
03
我没想到会在新学校再次遇见她，有时候我觉得她真的很可笑，为什么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的面前。
开学时，学校门口停着的都是私家小轿车，她朋友那辆电三轮车停在其中显得特别突兀，很多人都对她们俩指指点点，而她却好像没看见似的。
看着她的背影，我好像看到了一年前，刚看到小雨时的场景。
那时，小雨也是这样，走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
我的心一乱，要司机停车，谁知道我突然的命令让司机脚一滑，车子没刹住，就撞上了那辆显眼的电三轮。
那一刻，我在想，她如果看到这个状况，一定会找我麻烦的。
司机离开了，去找人处理事故，可是我没走，只是进了不远处的咖啡厅喝东西，心情一直很乱，矛盾而又复杂。
想见她，又不想见她。
见到她该说些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死小雨？还是对不起？
她果然找上来了，看到我，仿佛见了鬼似的，拉着她的朋友就要走。
我看着她和她的朋友争执，望着她的朋友愤然离去，看着她蹲在路边偷偷地哭。
“那晚你也没哭，你现在哭什么？”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说了那样的话。
其实，我只是想跟她说说话而已，却忍不住去嘲讽她。
可是她告诉了我一个惨烈的真相，将我彻底击倒。
她说小雨不是她害死的，小雨患了胃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本来就要死了。
小雨不是她害死的，她说我欠了她。
是啊，我欠了她，可是我知道，我带给她的伤害是怎么也还不清的，就像我救不了小雨一样，就像我阻止不了林嘉瑞刺我一刀一样，我弥补不了对她的伤害。
人实在太渺小了，很多事根本无力改变。
她一定恨死我了。
她最好恨死我，这样我的心里也会好过一些。
04
我故意不去想那件事，故意将对她的伤害自动遗忘，我依旧按照自己的个性生活，唯一特殊的是，我要完成小雨没完成的心愿，帮她照顾好妈妈。
只是我的亲生母亲并不想认我，我想尽孝心也很难。
我不得已与她又有了交集，为了能够坦然地面对她，所以我假装遗忘了一切。
她从一开始见到我就逃，到渐渐能跟我和平相处，我想，她应该跟我一样，也在假装遗忘了那晚的事。
我从未料到，有一天她会在电话里哭得像个被丢弃了的孩子，嚷着让我去救她，说她要死了。
我不知道我是用什么心情听她说那些话的，也不知道去医院的那条路上，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好像只有她吧。
我想象着电话里哭得那么大声的她，现实中有多么悲伤。
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很会隐藏感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会变得如此失控？
我终于看到了她，她就像一个疯子似的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表情呆滞地哭着。
那样的表情，就像是那一晚她被我伤害后一样，可是那晚她没有哭啊。
即便我给她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害，她也没像现在这样哭啊。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刀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得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我疾步走到她的面前，还没等我做出任何动作，她已经扑向了我的怀里，她的身体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
空虚许久的心瞬间被填得满满的，我的思绪很茫然。
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舍不得推开她，反而还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将她带到了自己住的地方？
做完兼职回来，看到她准备好的饭菜，我的心又一次被填充得满满的，我向来不喜欢这间清冷的屋子，但是因为她的到来，有了家的感觉。
而我，是一个没家的孩子。
可是我知道，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跟着我来的林嘉瑞气急败坏地骂她蠢，骂她竟然忘记了我对她的伤害。
那一刻，我的心好像感觉到了她的痛，我再也无法假装那件事未发生过了。
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被那样诋毁，我知道，她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好女孩。
我想冲出卧室，将她从林嘉瑞的身边抢过来。我想告诉林嘉瑞，不要这么说她，她很好，错的是我，可是胃部传来的疼痛让我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了胃病，胃时常抽痛。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胃部，咬紧牙关让自己不要呻吟出声。
门外，她和林嘉瑞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渐渐的，整间房子都安静下来了。
她好像跟着林嘉瑞走了。
我好不容易觉得充实的心瞬间好像被人掏空了，那空洞的感觉让我一时忘记了胃上的疼痛。
其实，我很想留下她的。
05
她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我已经放她走了，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傻？
再次看到她出现在我房子的门口时，我发现我整颗心都停止了跳动，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
我强忍住内心的激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却说，她冷，要我带她走。
这是她第二次主动扑进我的怀里，寻求温暖一般紧紧地抓着我，不愿意松开。
她把我当成她的温暖了，可是她不知道，她也是我的温暖。
我们彼此贪恋着彼此给予的温暖。
她说她喜欢我。
我知道，她喜欢我，我能感受得到，所以那晚在她家附近，我让她永远不要原谅我。
千万不要原谅我，不要喜欢我。
可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要爱上我，爱上曾经那样伤害过她的禽兽？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不会放手，可是在她向我表白的时候，我却退缩了，因为我不再是过去的我。
不久前，我去医院查过胃，那不是普通的胃病，而是胃癌。
老天爷对我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我和小雨、还有我们的爸爸都患了胃癌。
我曾无数次在疼痛中怨恨我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爸爸，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留给我，却唯独留给了我这样的病痛，让我无法去爱我想爱的人。
我告诉她，她会后悔的。
可是，她傻傻地说，她不会的。
怎么可能不会？她最怕的就是被人丢弃，可是总有一天我也会弃她而去。
我这样的身体能陪她多久？
那是癌症啊！
我明知道把她留下，她以后会恨我的，可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放手。
我放过她一次，可她又回来了。
老天爷对我何其残忍，让我知道了她对我的心，却不给我回应的时间。
最终，我还是没舍得放手。
就让我自私一次吧，让她以后恨我吧，我许岩就是一个禽兽，在简乐柠的面前，一向禽兽不如。
害了她一次，却还想害她第二次，我真该死。
06
我的病不能再拖了，我的养父母并不是完全冷血，他们得知我生病后，开始变得关心我，并且想办法给我治病。
他们联系了国外的一家医院，虽然治愈的希望不大，但他们还是决定送我出国治病。
我不想简乐柠看见我虚弱的样子，于是我决定撒一个谎离开她。
我知道我的谎言会带给她怎样的伤害，但是我想，只有让她彻底死心之后，她才能够重新拥有属于她的美好人生。
可我不知道的是，我带给她的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让她的人生无法再美好起来了。
我不知道的是，唯有我，那个曾经深深伤害过她的我，才能让她的伤口愈合，才能让她重新感到温暖。
带着对她的歉疚，带着和她相处时的甜蜜，带着对她无尽的不舍，我终于还是离开了。
离开前，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抱着我不放手，哭着说：“许岩，你说过你会带我走的。你说过的，为什么你要跟其他人一样也要丢下我？许岩，你答应过我的啊，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出国？”
那一刻，我的心在流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险些掉下来，可是又被我狠狠地逼回去了。
我不能心软，我已经伤害过她一次，不能再继续拖累她了。
我必须走，要死也不能死在她的面前。
那个叫柒轩的男生回来了，她的身边还有林嘉瑞，没有我，她可以活得更好。
从认识她到现在，我带给她的只有伤害，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要将她带入我的生命里，如果一开始我就不找上她，我们就只是陌生人，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伤痛。
“下次……简乐柠，下次，我死也要带你走。”我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来，艰难地挤出微笑，帮她擦着眼泪说道。
只有我自己知道，没有下次了，这一别，应该就是永别了，我只能下辈子再实现这个诺言了。
我决然地转过身去，不理会她的哭喊，眼泪终于滑出了眼眶。
她说：“你走了，我会恨你的。”
我在心里说，恨吧，我是该被恨的，但是恨完了，下辈子如果我们还能相遇，希望没有伤害，只有如除夕那晚的棒棒糖般的甜蜜。
07
我们在一起不到六个月，可是我用整整六年的时间都忘不了她。
离开她后，我每每闭上眼，都能看到离别时她无助绝望的泪眼。
原以为我会早早死去，没想到的是，我在国外的治疗很顺利，一次又一次地渡过了难关。
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的都是简乐柠那张无助的脸，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我是多么舍不得丢下她。
她曾对我说，我是把被丢弃的她捡回来的那个人。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当初离开她的决定有多伤她的心，我无数次想飞回国，回到她的身边，告诉她，简乐柠，我回来了。
可是病情的反复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只能在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疯狂地画着思念她的画。
让我意外的是，一位医生将我的画投到了一家出版社，出版社看中了我的画，竟然愿意为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画手出画集。
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的画集受到了空前的关注，而我病中作画的事迹也引来了众多媒体的采访，就连国内的媒体也蜂拥而至。
就这样，那个我思念了六年的女孩，那个我画集中的主角，那个我伤害过却又是我最不忍心伤害的简乐柠，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她说：“许岩，你该怎么还我那六年？”
怎么还？
我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呢喃道：“用我一辈子去还怎么样？”
我的傻瓜，简乐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