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早晨空气格外湿润,河汊里的乌篷船悠然地荡来荡过,“黏糕——”“卤汁豆腐干——”的叫卖声穿过了晨雾中的山塘街。
张诚把一家老小安顿妥当后,早早地向盛泰兴走来。
“张掌柜,好久不见了。”一路上相熟的人都打着招呼。
张诚都一一拱手笑笑道:“回家看了看,这不刚到盛泰兴做事,往后还请您多多光顾。”
张诚来到店里,与徐敬修、芸香见面寒暄一阵后,徐敬修领着张诚到柜前,详细介绍店里货品、数量、价码、产地、厂家及进货渠道。张诚一边仔细查看,一边详细记录,时不时还向徐敬修询问一下目前的店铺方式、方法及经营情况,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包括各种货品的摆放、不同货品的销售对象及销量、利润大小,等等。徐敬修均认真听取,点头认同。
一晃,已近傍晚,二人谈兴正浓,都感觉意犹未尽。徐敬修吩咐四妮准备几个下酒小菜,要与张诚接着促膝夜谈。
店里打烊之后,繁闹的山塘街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此时,盛泰兴铺子里,徐敬修和张诚相谈甚欢,聊得不亦乐乎。徐敬修端起酒杯,连敬张诚,张诚总是浅浅地抿上一小口,不敢放开酒量,徐敬修有所察觉,但也没勉强,夹起一块酱肉放到张诚的碗里道:“吃吃,吃菜。”张诚一边嚼着,一边点头,“这陆稿荐酱猪肉风味独特,不愧为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字号。同样一个菜,别人家的味道就总差那么点,人家就能做到让大众喜好、长盛不衰,不简单啊!”
徐敬修听完,把筷子一放,抹了一把嘴,不失时机地道:“是啊,经营一个店面也是同样的道理,要做出自己的特色,把握住大众喜好,才能开创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张诚顿了一顿,附和道:“是啊,就拿苏州城的这些绸缎庄来说,有的很红火,有的就难以为继。这就是经营策略、经营方式、方法不同的结果。能抓住大众的心,处处为顾客着想的店铺就能逐渐发展壮大,有些店铺只顾眼前利益,偷奸耍滑、蒙骗顾客,经营就每况愈下。”
徐敬修感觉已打开了张诚的话匣子,暗自得意,又试探着问:“大哥,依你在这一行里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你觉得我们盛泰兴要做出自己的特色,还有哪些不足,还需要在哪方面下功夫?”
张诚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道:“要做事先做人,首先是商道有商道的规矩,万万不可逾越;其次东家和掌柜的修养、人品气质、气度胸怀,都是决定生意成败的关键;最后才是经营策略和经营手段。”徐敬修连连点头称是。
见张诚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徐敬修忙夹菜放他碗里,张诚也不客气,夹起放到了嘴里。继续道:“我看兄弟人品、气度、胸怀是上佳,遵守商道也不难。说到经营策略、经营手段,苏州城的绸缎庄也各有千秋,想要开创经营好一门生意,观念是关键,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啊!我们要取各家所长,针对时局、绸缎市场、大众的消费水平、喜好制定我们的经营策略和经营手段。”徐敬修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醒兄弟两点。”徐敬修连忙道:“咱是兄弟,敬修洗耳恭听。”
张诚双眼盯着徐敬修道:“一是独特的货品,不能注明产地、厂家,尤其是刚刚上柜的热销品种。”
“哦,这是为何?”徐敬修大惑不解。
张诚歪着脑袋,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声说道:“你想啊,这么多绸缎庄,做着一样的生意,相互都盯着,来买货的顾客中经常有别的商家派来商业探子,一旦你家有热销货,他们从你绸缎的标牌、标识就能知道进货渠道,很快就会跟风进同样的货,你还怎么能赚到大钱,说不定因进货量较大,还会造成货物积压,不得不降价处理。”
“噢!”徐敬修恍然大悟。
张诚抿了口酒,又道:“当我们进来热销货时,要尽快传播出去,特别是一些大顾客要一一告知,等别的商家弄清货源渠道时,我们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说完,得意地微微一笑。
徐敬修顿时茅塞顿开,连连点头称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那第二条呢?”
张诚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条嘛,就是我们要把货品上标识产地、厂家,换成我们自己的独特标识。”
“哦,明白了。”张诚看徐敬修已经悟出了其中道理,也没再深说。
徐敬修会心一笑,端起酒杯,敞开嗓门道:“今天,老哥一席话,使敬修受益匪浅,非常感谢!”说着,把酒杯伸过去道:“来、来、来,这一杯酒咱哥俩必须干了!以后,柜上就全依仗大哥了。以大哥的人品和能力,我们盛泰兴一定能兴旺发达。敬修敬大哥一杯。”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张诚连连谦虚道:“哪里,哪里,一切还是兄弟做主,哥当尽心尽力,义不容辞。”说完,两人又聊开了眼下的时局。
张诚最后看了一眼屋里,道:“听说芸香能书会画,还有许多达官贵人喜欢她的书画作品。你看这样可好,在柜前支个桌案,让她现场作书绘画,一可招揽顾客,二可作为促销奖品,就是不知芸香姑娘愿不愿意?”
徐敬修一拍桌子道:“好!这个主意好!”沉思了一会儿,又道,“至于她愿不愿意,我来试试,本身她就是场面上的人,想必这事对她不为难。”
张诚点头道:“那就好。”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半个月后,王家绸缎庄里,大掌柜刘梦虎坐在柜台内眺望着街上的行人,看到街对面盛泰兴的顾客络绎不绝,很是纳闷。心想,盛泰兴自打开门以来,顾客一直很寡淡,这几天怎么会突然热闹起来了。
“张七,去对面看看,为何围那么多人?”
“您不知道,凡是在盛泰兴买东西的顾客,货价二两银子以上者,能得到芸香姑娘现场写的字,三两银子以上,能得到芸香姑娘现场作的画。”张七说着向对面瞟了一眼,突然惊道,“啊!那不是张大掌柜吗?”
刘梦虎听后心里也是一惊,看向盛泰兴的眼神顿时涌上一股恨意。
盛泰兴里十几个客户在等候着芸香的字画。徐敬修一直静静站在芸香身后,看着她口讲指画,挥毫泼墨,下笔如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写出的字笔力苍劲,活灵活现,得到了顾客的一致称赞。
挥笔中,她弯着腰,脸上沁出了汗珠。
将近黄昏时,店里顾客仍络绎不绝。徐敬修看芸香累得脸上沁着汗珠,时不时扭扭腰、挺挺身,实在于心不忍,大声喊道:“老少爷儿们,各位太太小姐们就到此为止吧,没有买到货的明天再来,明天又到新货,货品更新颖。”
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矮个子老爷道:“徐东家,明天准备的货多吗?可别让我再空跑一趟啊!”
众客户迎合道:“徐东家,你要多进货啊,我们都空跑了好几趟了。”
徐敬修看生意如此红火,脸上露出了无比自豪与开心的笑容,点头拱手道:“放心,放心,下次一定满足大家的需要。”说完他心想,有银子谁不知道多进货啊!
芸香写完最后一个“川”字,起身拭去额头上的汗,含笑道:“徐东家不多进货主要是为了你们着想啊。”
“芸香姑娘此话怎讲?”众人齐声道。
“徐东家是怕相同的货品花色太多,大家穿在身上不新颖,过时也快,花的银子不值。”
胖老爷看着芸香递过来的字画,竖起大拇指道:“好、好、好字体!好气魄!好个‘海纳百川’。芸香姑娘,说实话,我就是冲着你这字儿来的。徐东家,来!我先把订金给你交了吧,来货了给我留着,省得白跑趟。”
徐敬修眼睛一亮,仿佛豁然开朗,声音顿时提高了八十度,激动地说:“好嘞!张掌柜收订金钱啦——”
一个瘦高个老爷挤过来,道:“早听说芸香姑娘才貌俱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其是书法,空灵蕴藉,被誉为‘女中仙笔’啊!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芸香妩媚一笑道:“承蒙老爷们抬爱,芸香只是自幼喜欢书画,打发时间而已。”
“芸香姑娘啊,我都等了三天了,明天就是我的寿诞,可再也等不起了。我都把话给说出去了,要至亲好友在我过寿时,都来欣赏你字画。如果明天拿不出你的字画,我可就真没脸了。”瘦高个老爷为难地道。
芸香听后一愣,笑道:“哎呀,您老咋不早说,咋能让老爷子在大寿上为难不开心呢,芸香就是再累,也得给老爷子您写了这副寿联。”
瘦高个老爷听芸香这么一说,顿时喜笑颜开,忙拱手道:“那老朽可真要好好谢谢姑娘了,姑娘不仅人美,心也美!”
“是啊,是啊!”众人点头认同,上前看着芸香悬肘提腕,笔走龙蛇。
有几个小姐围着芸香叽叽喳喳,不肯离去。
徐敬修看了一眼空空的货柜,走到正在认真记账的张诚身后,见记的是一些客户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甚至连老爷、太太、姨太太、少爷、小姐都一清二楚,就疑惑地问:“记这些有何用处?”
张诚抬头起身,侧身捂住他的耳朵,低声耳语一番,徐敬修恍然大悟,欣慰地点点头道:“大哥做生意真有独到之处,考虑得这么细致周全、滴水不漏,能让顾客感觉贴心贴肺。有大哥在,生意一定会兴隆。”
“这不算什么,做生意就要处处为顾客着想,让他们感觉亲近贴心,要不一样开铺子,为啥有的车水马龙,有的门庭冷落?”
“是啊!看来都有缘故。”徐敬修道。
这时,一位红光满面、气度不凡的老爷走进店里。只见他身穿挺括的深紫色夹袍,肩披黑缎“巴图鲁”坎肩,背后甩着一条黝黑发亮的马尾辫,左手提着鸟笼,右手拿着翡翠长烟袋,一副神气十足的派头。
芸香一见,双眼发亮,迟疑一下,脸色微红迎上去,作福道:“张老爷,您咋到这儿来了?”
徐敬修听芸香这么一喊,知道这就是救她的那位张老爷,想不过去吧,又觉得有些失礼,只得走过去拱手道:“张老爷,里边请!里边请!”
张老爷上下打量一番道:“想必这位就是徐老板了?”
“不敢当,不敢当,小本经营养家糊口而已,哪能称得上老板?”徐敬修回道。
张老爷看大家都停下手里的事,瞪眼看着他们,便道:“不好意思,影响你生意了,这样吧,咱俩借一步说话可好?”
徐敬修点点头,带张老爷进了里屋。
一番客气,二人都落座后,张老爷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家那个雌老虎把芸香逼出府还不算,听说还在你这里大闹了一场,让你见笑了。说实话,芸香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着实令我喜欢,又无依无靠的,我就认作了干妹子。可家里那个雌老虎尽醋意大发,寻死觅活的,闹得鸡犬不宁。”长叹一声,放低声音,有点难为情地道:“不是我怕她,只是她这么胡闹下去,毁我名声不说,芸香妹子也跟着作难啊!”
徐敬修看张老爷也是性情中人,点点头道:“敬修能理解您的苦衷。”
张老爷站起身来,拍着敬修的肩,郑重地道:“徐老板,看芸香妹子在你这里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往后在苏州地面上不管遇到什么为难之事,尽管开口就是,我会尽力帮你解决。”
徐敬修听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忙起身深深一揖道:“那敬修就在此先谢谢张老爷扶持,以后有仰仗您的地方,敬修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芸香妹子就拜托徐老板多费心了。”张老爷欣慰地连连点着头跨出了盛泰兴。
对面王家铺子里伙计垂头丧气地站在柜台前望着盛泰兴。
刘梦虎伸了个大懒腰,道:“准备打烊吧。”
无精打采的伙计们一听,顿时打起精神,插窗板的插窗板,搬门板的搬门板。
店铺关好后,刘梦虎道:“原本以为,苏州城这么多做绸缎生意的,对面再开一家,对我们影响不会太大。没想到这几天对门突然门庭若市起来,而我们店铺天天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张七头戴一顶揪帽,手里拿着账本,愁眉不展,叹了口气,放下账本道:“对门把我们的顾客都给抢走了。可能是咱家的货太老式样了,没有新鲜花样,品种也不多,而对门的绸缎品种、花色齐全。”他想说,因为有张大掌柜在那儿,人家的生意能不好吗?想了想这样说出来肯定又要挨骂,赶紧转开话题道:“人家铺子里还有才女现场写字作画赠送,咱的老客户都跑人家店里去了。”
刘梦虎听后,抬头恶狠狠地看了对面一眼,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靠芸香美貌容颜,现场书画,卖弄风骚,勾引顾客,那些人在好奇心驱使之下,自然都去了他们家铺子。”心中暗想:徐敬修、张诚,咱们走着瞧。
这天,张诚上穿着织锦绸,内衬马褂,下穿长开衩的跨裤,脚踩千层底尖口鞋,神采奕奕忙着给客户介绍缎子的特点:“这是我们常见的花软缎、素软缎、织锦缎、古香缎、花软缎。你们看,织锦缎色泽鲜艳、绸纹细腻、富有弹性;你们再看这匹古香缎,图案有四季花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质地良好,软而不疲。”
芸香身边围着一圈人,看她正在笔走龙蛇。
人逢喜事精神爽,徐敬修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地和穆四妮、小伙计忙前忙后地跑着。
这时,店里进来一位约三十出头,身穿蓝色长袍,体态微胖的男子,挤到柜台前,看着柜台上的绸缎,伸手抽了一束丝纱,用火点燃。缓慢燃烧的纱丝卷逐渐缩成一团,并散发出一阵燎毛味。燃烧后的纱丝成了一灰黑色小球,就见该男子用手轻轻一捻,即成粉末。
“这匹织锦色泽鲜艳、绸纹细腻、层次分明,图案精美、超凡脱俗,好缎子!多少银子一匹?”来人笑眯眯地看着徐敬修道。
张诚听到,停下介绍道:“一两。”说着回头扫视了一眼问价之人,神情一顿,立即边往此人近前走边补充道:“多者是批发,少者是零售,不知老板您要多少?”
此人略一沉思,微笑着道:“这匹一样的来二百匹,再来一百匹古香缎。”说着扭头扫了一遍货柜道,“再来一百匹花软缎,开个价吧!”
徐敬修有些诧异地扭头看着张诚,张诚与徐敬修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对着此人道:“二百匹织锦啊!店里只有一百六十匹现货,行吗?”
此人爱不释手地摸着手中的缎子,看着货架摇摇头道:“不行!这匹绸缎很好,可惜货少了点。再说,我还想进点布匹,你这儿也没有。来回跑太麻烦,我想在一个地儿把货都进齐了。”说着拱拱手道,“不好意思,我再到别处转转看吧。”
“老兄,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光顾小店。”张诚连忙拱手道。
徐敬修看人已迈出门槛,走过来,小声道:“我想请教个事。”
“老板请讲。”张诚抬头道。
徐敬修笑笑道:“什么老板不老板的,叫我妹夫就行了!”
张诚把脸一沉道:“这是在铺子里,只有老板和掌柜,没有妹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徐敬修笑着点点头道:“好、好、好!咱们就这样称呼,大哥,不,我的大掌柜!他刚才为何用火烧丝纱,这样就能辨别出绸缎的好坏了?”
“真丝绸燃烧缓慢,会散发出类似烧毛发或禽毛的气味,燃烧后成灰黑色小球,手捻即成粉末,这说明绸缎是纯真丝的。不纯的真丝燃烧后会出现用手捻不碎的小颗粒。”张诚耐心地解答道。
徐敬修听后点点头,呆愣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是个行家,一次性要这么的多货,难道货要涨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