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致远坐在岸边,对着江上月、水中月唏嘘叹息了半天,渐渐地也困乏了。他把头埋于臂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江边岸上寂寥空静,只有风拂枯草丛的声响。他虽然睡过去,却不时被寒冷激醒,连连地打冷战。但他实在困乏,便将就着打盹。黑夜里,却不曾留意到危险将至。
几个黑影正在那枯草丛间向他慢慢靠近……待到崔致远听到声响,刚一转头,只看清身后立着几个黑衣人,打扮形如船上所见,一张黑布便迎头罩下。他挣扎着大叫几声,却被气闷地憋住了。不及反抗,早被抹肩头拢二臂绑得扎扎实实。
一路推搡拉拽,崔致远被这几个人连踢带踹,不知拖着走了多远。他叫也叫不出、哭也哭不出。脑袋罩在黑布里气都喘不过来,真感觉离死不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着黑布,眼睛可以感觉到点点光亮,也可听见鼎沸的人声、马声。他心中估摸,许是到了贼人们盘踞的处所。
只听身边的人大喝一声“进去!”他被猛地一推,身子向前撞去,脚下却被一物绊住,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眼冒金星,着地的肩头刺骨地疼。绊脚的那高高的东西显然是个门槛。还来不及反应,又被绳索拽起,拖行几步,“扑通”,被一脚踢跪在地上。
他还没回过神,脸上的头罩被一把扯下。晕头转向,他努力睁开双眼,眼前的景物却还迷迷蒙蒙,好一会儿终于可以看清楚了,仍是金星闪烁。
这里显然是一处荒废的破庙。殿宇还算阔敞,七开间,四间的进深,只是破旧不堪,楹梁空露,尘网满布。大殿正处,佛像的基座还在,像却不在了。那佛像当是铜铁所铸,不是在武宗朝灭佛时给毁了,便是被这帮贼人销做兵器了。
转眼再看殿中之人,乌压压一片,三五成群聚在堂上。他们衣着虽不整齐,却大都以黑色为主。头上扎巾,束腿、挎着长刀。崔致远再看身边这些人,却没谁注意他,都昂头盯着前方。顺着目光望过去,只见当间两把交椅,一把居中,另一把略侧。居中座上是一个大胖子,一脸乱扎扎的虬髯,面皮却白白净净,细目隆准。估摸他身材不高,坐在交椅上,双脚略可着地。一身锦面裘袍,足蹬短靴。侧首坐的是一个长髯的汉子,身高膀阔,体态魁伟,身上穿的是件短身的貉袖,想必经常骑马奔走。
堂上的这些黑衣人轮次地上前向两人禀报请示。二人中只是那长髯的汉子在细听详答这些手下,那居中的胖子却一脸慵态,斜靠在椅上一声不响。他眼睛本来就小,又打不起精神,所以看不清是睁是闭。猛然间见他张口讲话,才知他并非闭目养神。
半顿饭的时间,轮到崔致远身边的黑衣人上去禀报了。他这才借着灯光看清,走上去的两个人身上脸上有几处伤痕,细看伤形,便知是鞭伤。崔致远心下明白,这正是从玄露手下逃走的那两个人。
“大将军,二将军,我们捉到那个人了!”黑衣人颇为兴奋却又唯唯诺诺地向上拜报。
“什么人?”长髯的二将军高声问道,看着两人的模样,他显露出厌恶之色。
“就是,就是适才在江边杀我等兄弟并伤了我俩的人……”
“是他吗?他一个白面书生能把你们都伤了?”二将军看了一眼远处跪着的崔致远。
“不是他,是……是和他一起的一个女……人。”说到这儿,黑衣人不仅吞吐,而且声音也变小了。
坐在中间的大将军忽然“哧”地冷笑一声,那两人听到,却是一个激灵。
“那女人呢?”二将军接着问道。
“没寻到。”他们没敢说,其实是“女孩”。
二将军瞪他们一眼,转头对崔致远问道:“那下面跪着的,你是做什么的?和你一起的女子去哪里了?”
崔致远听在问他,心头一惊。心里却已果断地打定主意。他自被推进这庙内,便知凶多吉少。待看清那两个黑衣人,便后悔当初让玄露放走了他们。心想,若被问起玄露,不管自己死活,只说不知。心意已定,他抬起头从容答道:
“在下一介书生,乘舟欲赴长安应考。夜间无缘无故被尊驾的手下绑到这里,正要问个情由。哪里知道还有什么女子与我一起。”
两个黑衣人听后恼羞成怒,回身一脚踢翻崔致远。
“你这个浑蛋敢抵赖,那女的分明和你在一条船上。”
崔致远躺在地上,忍着痛大喊:
“我孤身赴考,与女子同处一舟,成何体统。”
二人又欲上前,被二将军喝住。忽然大将军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说那女人打伤你俩,她用的是什么兵器?”
二人听后急忙敛身回答:“回大将军,用的是长鞭。”
“哦,是鞭子,你们看看,我这儿挂的可有她那样的?”他抬手指了指侧旁兵器架上挂的几副长鞭。
那二人抬头细看,“好像,好像有。”
“那你们取过来让我瞅瞅。”
其中一人便蹑手蹑脚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条长鞭,双手捧着递到大将军面前。大将军睁开眼睛,伸手拿起鞭柄。腕子一抖把长鞭抖开。忽然间,他站起来,甩开膀子朝着那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鞭。抽得他嗷嗷直叫。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鞭子已似雨点般落下去,转眼那人就皮开肉绽。大将军紧跟着又去抽另一个人,嘴里骂道:
“这么两个没用的东西,也觍脸活着回来!”
直到他抽得手累了,才任那二人抱头逃出门外。
他扔下鞭子,坐回椅子喘着粗气。整堂人莫敢作声,许久沉默。大家不知这件事算不算处理完了。过了好一会儿,身旁才有人轻声问他:
“大将军,绑回来的那人如何处置?”
“还用问吗?碾碎了,放盐车里腌着。”
崔致远一听,惊得如五雷轰顶。他虽预知难逃一死,却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当初曾听人描述,黄巢军中,将俘虏舂磨碾碎,合骨而食;军队出动,则将尸体腌在盐车上,以为军粮。当时听后,觉得不过是人们夸张演义的故事,不想自己就要充作军粮了。
他一下呆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人拖着走。忽然听二将军说道:
“且慢。”
只见他对大将军低声说:“听他说,他是个书生,待我再问问他。”大将军面无表情,二将军便转头问崔致远:
“你说你是一介书生,可是秀才?”
崔致远隐隐地觉得似乎有转机,他平定一下心绪:
“在下是乾符元年进士。”
大厅上片刻宁静,忽然二将军喝道:
“胡说!你既是进士,方才怎么还说要去长安应考?”
崔致远从容答道:“在下应的是明年朝廷开选的宏词科考。”
二将军不说话了,连那位大将军也略微睁开眼,细瞅着崔致远,似乎对他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