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走后,崔致远在这庙中,每日里既提心吊胆又怀揣期待。他老老实实地待在藏经楼中,只盼着这帮贼人能把他忘了。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眼看已近岁末。
这一日,崔致远被人唤出,随着庙中的黑衣人一齐出了寺。原来这庙建在金山之上,名叫“泽心寺”,本是京口一带的大寺,却因战乱荒废了,被这伙贼人占了。此寺不同于一般寺庙,山门却是朝西开,原来金山屹立于长江之中,所以推开山门,正可见浩浩大江滚滚而来。
崔致远随一干人上了船,向江北驶去。一时间帆桅争流,也是蔚为壮观。原来秦彦果真把人马整肃一新,凑足船只拉开架势。他想,即便是去归顺,也不能让高骈小瞧了他们。崔致远在船上可看见秦、毕坐在头船上,二人衣着光鲜、气态威严,看上去不像是去归顺,却似他们要进驻扬州。
船队行于江上,此处扬子江浩淼宽广、一望无际。崔致远四下眺望,回想起那夜,独驾小舟漂泊在这江面上。巨船离去的景象依稀还在眼前,心中不禁一阵神伤,泪水差些流出。
约行出一个多时辰,遥遥可望见对岸,便是瓜洲。
瓜洲在唐初时还是江中一洲,因形像瓜字,故称瓜洲。后来江沙淤积,便与北岸连为一体,而扬子江至扬州的漕运也由此被阻断。开元朝时,齐浣在瓜洲开伊娄河,直通扬州。又在南岸润州筑京口埭,从此扬子江两岸漕运畅通。后人所谓“京口瓜洲一水间”,便是言此。而运河由扬州再向北又可通淮河、黄河,所以也有了白居易的“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词句。
再行近些,岸边景物略可看清。这时船上这些黑衣人却都骚动起来,一个个不断起身眺望,交首指点。崔致远也随着望去,却见江北岸停靠着密密麻麻的艨艟战舰,绵延不见尽头。大小战舰排列整齐,船上旗幡隐隐、戈戟重重。中间簇拥着一艘大船,船上旗号飘扬,大大书着个“高”字。
面对这一番景象,秦彦一伙人马顿时气势全无。他们的船队虽然也是乌压压一片,可与眼前的战舰比起来,却似蝼蚁入森林。人们常说:“人到扬州老,船到瓜洲小”,果然不假。他们的船队怯生生向北岸靠去,不久几只巡江的快船迎上来,拦住船队的去路。船头立的正是顾云。
顾云于船头拱手叙礼,笑道:“秦将军、毕将军,久违了。好风一阵,送君渡江,太尉在帅船上等候多时了。二位将军请。”
他略一侧身,让自己的船闪到一边,示意秦、毕二人的船继续向前。崔致远所乘之船紧跟其后,也从顾云面前驶过。他侧眼看看顾云,只见顾云挥手示意崔致远后面的船都停住。那些巡江快船也都从左右靠拢过来,一字排开将其他船拦住。
顾云向秦、毕二人一抱拳:“二位将军,水寨之中,战船颇多,章法甚严。所率兵校不便悉数跟随,可使其在此处略候,稍后太尉自有分赏。”
言罢,他指挥快船驶到前面引路。秦、毕二人面面相觑,也只得驱船跟从。加上崔致远的船,他们一共两只船,十来个人,迤逦向帅字大船靠去。
那面帅旗上,除了大大的一个“高”字,还有几行小字:
“淮南节度盐铁转运等使东面都统兼指挥京西京北神策诸道节度兵马制置使检校太尉平章事燕国公”
这自然全是高骈拥有的头衔了。帅旗之下,甲板之上,支着个紫罗伞帐。伞帐两侧旄钺旌旗齐整。那下面分左右侍立着数百人,锦衣绣袄者为文官幕僚,荷戈执戟者乃武将卫士。
上了甲板之后,顾云领他们立于一侧,未敢先靠近伞帐。秦彦等人看见这气势,不由得也低眉敛息,默默肃立。
众人偷眼把大船上打量一遍,又四下眺望江面上的船阵。这艘帅船最高最大,从这里船阵可一览无余。只见艨艟巨舰列如城郭,小船穿梭其间,如走街巷。战船上旗帜鲜明,将士严整。再看江岸上,也是扎满了营帐,连绵数里,不见尽头。秦、毕二人看罢,心中惊叹。毕师铎更是不禁倒吸一口气。顾云看在眼里,不免以语挑拨:
“二位将军看这军容如何?”
秦彦听了,便又变得毫无表情,露出不屑的神态。毕师铎却微微点头,赞道:
“不愧是天下兵马都统之军,甚是雄武。敢问诸道兵马俱会于此了吗?”
“非也,”顾云笑道:“太尉虽是诸道兵马都统,这里却只是淮南一道的水陆之军。若是诸道会齐,恐扬子江面要排满了。况不日,黄巢便要归降了,所以太尉已上表遣归诸道之军了。”
众人听罢不禁一惊:
“啊?黄巢已经请降了?”
“正是,前日里,黄巢已向太尉献来降书,并求节钺。这几日太尉正商议此事。不论如何,巢贼已至末路。天下不久便可太平。”
顾云正说着,看见伞帐处的侍从向他招手,便急忙整衣正冠,高声宣道:
“东面招谕使判官顾云率江南秦彦等进拜太尉相公。”
众人便急忙跟着他向伞盖走去。崔致远在人群中抬眼偷看,却见伞盖下正中有一把行军交椅,上面安坐一位白须老者。细看他,却与众人不同,身披一领鹤氅,头戴鹿巾皮帽,长眉细目,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难道这就是都统天下的高太尉吗?全然像一位闲居的隐士。
来到帐下,未等秦、毕二人吩咐,他们身后那十几个手下,早慌不迭得跪下叩头了。秦、毕连同崔致远也跟着下拜。众人未经训练,叩得七上八下。惹得两旁的幕僚将士纷纷窃笑。
高骈垂眼看了看这十几个人,略露不屑之情。
“士龙,你就读一下那墨敕牒吧。”
崔致远知道他是在对顾云说话,士龙是顾云的字。
顾云道了声“领命”,便去从侍从手中领过牒文,转身面向众人,高声宣读:
“牒准乾符六年二月九日诏,淮南节度盐铁转运等使兼都统检校太尉平章事燕国公,应巡内刺史及诸将有功者,便可墨敕除讫。
大君降命,元帅从权。可专未请之权,况奉已成之命。但云能立勤劳,特许先申奖勤。
事须准诏,乾符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行墨敕授江南秦彦为宣州刺史,毕师铎为左厢都知兵马使……”
秦、毕二人听罢互视,迟疑片刻,随即叩头拜道:“谢太尉洪恩!”
高骈此时微捻白须,缓缓言道:“不知哪位是秦将军?”
秦彦听罢抬起头来,“我……是。”
高骈微微一笑,“秦将军,老夫没有失信于你吧。前日里听顾判官说,秦将军非领刺史不降。”
秦彦一听心中忐忑,不知以何相对。又听高骈说道:“朝廷许我墨敕之权,是为便于我及时奖赏追剿黄巢的有功之士。此番诸君尚未立寸功,而我便行此殊权,意在鞭策。诸君既谢新恩,当永除旧恶。秦将军,你今后权领一州军民,望多学守土之规,早建功勋,勿失老夫一片深意。我已任命赵词将军为宣州军前兵马使,与你互为支援。你即日便与他赴任去吧,切莫耽延。”
秦彦听罢,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敬畏?汗颜?都不是,只觉得有些气闷。
高骈言罢,再无话语。秦彦跪在地上,不知做何反应。这时顾云走过来,“秦将军还不快点谢恩?”
秦彦抬头白了顾云一眼,随后嘴里嘟哝了一句,“多谢教诲。”
高骈并没再理会他。顾云又说道:“秦将军既谢过恩,就请起吧。”秦彦木讷地站起来。顾云抬手说了声“请”,便把秦彦引出帐外。
来到帐外,他向秦彦一抱拳:“秦将军,赵词将军的队伍已在岸上待命,你即刻去与他会合吧。”随后便示意左右侍卫为秦彦引路。
秦彦一听,大吃一惊,心中终于明白自己气闷之感的来由。他目光变得凶悍起来,恶狠狠盯着顾云,“那我的其他弟兄呢?”
顾云并未怯弱,似乎早料到了秦彦的反应。他仍温文尔雅地言道:
“毕将军和其他归顺的军士留在太尉帐下候用。太尉正是器重秦将军的才干,才委你一方牧职。料将军不会失朝廷和大人的厚望。”
秦彦狠狠地“呸”了一声,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只见两旁的军士早贴在他的左右。
正这时,毕师铎从帐中走出,他似乎刚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哥……”
秦彦抓住毕师铎的手,一时无语,片刻轻叹一声,“大哥我这是被发配了。”
他眼中流露无奈,再无话可说,转身随军士欲去。行几步,却又立住。回头向着顾云,脸上忽又露出笑容,他一抱拳,言道:
“秦某是个粗人,刚才对顾判官多有不敬,还望海涵。烦请转告太尉,但言秦某必当用心,不负他提拔之恩。”
随后又空望着江北岸说道:“只是遗憾,我在江南这么多年还没有进过扬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