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吃了一惊，才隔月不见，许彩玉已经瘦得形容枯槁。
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在住院部楼下等电梯，苍白的面孔微微垂下，瘦小如一株干涸枯竭的青梅花。
人群中，高原轻喊一声，许彩玉转过脸，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没认出她，又转脸低下了头。
高原只好挤过人群，来到她身后，伸手拍了拍她。
许彩玉回头看见她，有片刻的的迟疑，下一秒才不确定道：“高姐？”
高原半开玩笑问道：“才多久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许彩玉呆呆地打量了她半晌：“真没认出来，你变了好多。”
这时，电梯来了，两人顺着人流挤进电梯。
高原从包里掏出健康符递给她：“今天我妈去药王庙求的，你放在身边图个心安。”
许彩玉怔怔地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平日的活泼朝气已荡然无存。
一进病房，没想到蒲冬梅也在，相较于数月前，她越发显得丰乳肥臀，眉眼如画，气色绝佳。
显然她是刻意装扮过的，亮眼红唇，妆容精致，贴身穿一件薄薄的V领山羊绒上衣，跌宕出胸前的深沟壑渠，曲线尽显。
如此艳光四射，更显得许彩玉形销骨立，病容萎靡。
“今天许医生当班？”高原看一眼门口的医生排班表，不禁问道。
蒲冬梅丝毫不以为意，神色自如道：“我在劝彩玉和我一起练瑜伽，练上一段时间说不定病也好了。”
高原失笑道：“这么神奇？”
“当然，你看我。”蒲冬梅对着玻璃窗，扭一扭身体，望着窗中的倒影说道：“我才练了没多久，就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高原心里骇笑，嘴上却说：“你以前身材就挺好的。”
蒲冬梅仿佛十分受用，得意地微笑道：“他们都说我天生是吃这碗饭的。”
高原留意到她背一只小巧迷你的貂绒包，只有拳头那么大，刚好塞得下一枚车钥匙，她将钥匙扣藏在里头，带有LOGO的车钥匙翻在小包外面，奔驰的图案叫人侧目。
高原没忍住笑，“噗”的一声收回了视线。
蒲冬梅对着玻璃窗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转身对许彩玉说道：“考虑考虑我的提议，过两天再来看你。”
许彩玉似乎没什么精神，点一点头同她告别。
待蒲冬梅离去，高原轻轻带上门，揶揄道：“200瓦的日光灯都没她的车钥匙亮。”
许彩玉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她，喃喃道：“高姐，你变了很多。”
高原以为在说自己的穿着，伸了伸裤腿说道：“以前顶这么大两个油汪子是绝对不敢出门的，现在老阿姨也放飞自我了。”
许彩玉怔怔地望着她的华服出神：“这一身应该挺贵的吧？”
高原微微一笑，说道：“再贵也抵不上你闺蜜那件深V漏胸装。”
许彩玉神色委顿，轻声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不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这么说她。”
高原当下愣住，一时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暗忖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好斗？
她又转念一想，可能许彩玉久病成怨，自己须顺她意才好，便讪讪地说道：“抱歉啊，不该这样说她，毕竟你们是朋友。”
许彩玉疲倦地摇一摇头：“我不是在帮她说话，她也没什么要我帮的……”
高原觉得心浮气躁，打断道：“你累了，早点休息。”
许彩玉咳了两声，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窗外：“我不累。这两天我常看到家门口的青稞熟了，沉甸甸的，可壮观了。”
现已入隆冬，早过了收青稞的季节，高原听了心生恐惧。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许彩玉，哄劝道：“等病好出院就能回家吃青稞饭了。”
她听见自己干涸无力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似乎只有许彩玉微弱的呼吸声勉力回应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大街上排起了红色的长龙，点点霓虹衬映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像红蚂蚁似的缓缓移动，不时传来汽车按喇叭的声音。
许彩玉望着窗外，轻轻说道：“大家都急着回家吧。”
高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回道：“现在下班，人大多约会的约会，组局的组局……回家除了刷抖音玩游戏，也没事做……”
她慢慢停下，不说话了。
许彩玉收回视线，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缓缓说道：“我现在特别想回家。我的老家不像涪城，小时候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几乎没什么变化。回家的路好认。”
高原叹一口气，说道：“有时候，我也想回到过去。那时的涪城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多人。现在跑马圈地越建越大，我却觉得越来越小了。不知道将来，地圈完了，又会怎样？”
许彩玉突然将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声音说道：“你知道吗？根本没有过去和将来，一切都是现在，可是没人发觉。”
高原诧异地看着她，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忍不住说道：“人怎么会没有过去和将来呢？”
许彩玉凝视着她，慢慢说道：“所有人的过去将来，不都和现在一样，清清楚楚地摆着呢嘛。”
高原只觉得心中发毛，本能地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忖思着她言行怪异，大概是病入膏肓，神智不清了，恐怕已来日无多。
想到这里，高原鼻子一酸，别过脸，眼泪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许彩玉却笑道：“哭什么啊，你以前很好看的，现在穿的是什么鬼，根本不是你。”
高原愕然：“不是我？”
许彩玉望着她，坦诚地说道：“我是乡下人，也不懂英文，只觉得它像一件沉甸甸的盔甲，快把你压趴下了。”
高原怔怔地望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彩玉握着她的手，说道：“不适合自己的，不要也罢。”
高原低头看一眼身上的套装，迷惘地问道：“你真觉得它不适合我？”
许彩玉平静地说道：“让你感到费劲和怀疑，就已经不对了，对的话不会叫你猜。”
高原渐渐清明过来，盯着自己的衣摆看了半晌，才捧着头愁眉苦脸道：“还定了两件在店里，一套滤镜在路上，退回去邮费都是一笔巨款。”
许彩玉被逗笑了。
“高姐。”她低声请求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请你帮一帮天天好不好？他不像你，经常会迷路。”
高原安慰她：“你想多了，小秦不是这种人。”
许彩玉顿一顿，说道：“人会变的。我曾经以为人是慢慢变的，后来才知道，人是一瞬间变的，我不想他越走越迷糊，最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高原拉过被子，安排她休息：“别担心，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
走出住院部，已经入夜，初冬的晚上总是弥漫着一片薄雾般的迷离气息，适才的泪水尚未风干，高原只觉得脸上冰冷濡湿一片。
远处的高空在放烟花，不知是谁？不知为何？也许都市的景致大多如此：不明何由，不问出处，只看见璀璨，不记得短暂。挤破头皮地来，争先恐后地留，却鲜少心满意足地回。
只因身在红尘中，已经回不去了。
高原裹紧衣领，深深吁出一口气，掏出手机拨了几个电话出去：把近期添置的衣物全部退掉，取消了摄影器材的所有订单，说明日后不再参加摄影班的课程。
处理完这些事，她瞬间感觉轻松了不少。
转眼到了年底，趁周末间隙，部门在郊区的一个度假村举办年会。
也许连日被工作逼得殚精竭虑，亟需放松一下，大家都欢天喜地地准备好行头，周五一放工就聚在园区门口等待大巴来接。
素知李钊爱坐车尾，高原上车就看到最后一排塞满了人，密度从后往前呈放射型逐渐稀疏，到了前面几排，空荡荡的无人问津。
她只好在第一排坐下。
邵微指挥外卖小哥将几箱矿泉水扛上大巴，一瓶一瓶地往车尾分，几个主要人物都拿到了水，发现不够分，她又下车去张罗。
李钊刚好上车，看见这一幕，将自己的水递给高原：“要不要水？”
高原晃了晃保温杯：“谢谢，我有。”
众人前簇后拥地招呼李钊坐下，大巴车才缓缓开动。
高原不解地问邵微：“小郑呢？”
邵微朝车后努一努嘴：“跟在后面呢，年会的道具全堆在里头，只能放空车单独送过去。”
正逢周末，又是晚高峰时分，车一出绕城就见深红一片，堵在了高速上。
到达酒店时已是深夜，大家都已精疲力竭，从前台领了房间钥匙后就纷纷回房。
年会的道具塞满了邵微的房间，难以转开身，高原被分到和采编组的徐佳倩一个房间。
徐佳倩是财务部门老大的儿媳，和丈夫蔺轩同在C厂的不同部门工作。
与C厂的“二代”们无异，小两口分别被安排到了最稳妥的岗位上，不存在被淘汰的风险。
能得到世家子的青睐，徐佳倩自然是个漂亮姑娘。但与蒲冬梅极具侵略性的美不同，她美得十分野生。
方脸，粗眉，大眼，红唇，素颜也自带妆感。宽肩阔胯，走路微微外八字。
采编组的工作要求相对不太高，大家又对她的来头底细一清二楚，平日里面子上总还过得去。
高原一进房间，就见她在打游戏，一条腿翘在椅子上，拖鞋不知去哪儿了。
“你要是不洗澡的话，我先洗。”高原征询她的意见。
徐佳倩正在兴头上，哪顾得上回话，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挥了挥手。
半小时后，高原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见她还在玩，地上的行李箱大概来不及整理，敞摊着，里面的内衣、卫生棉以及杂物掉了一地。
“才来两天，你带这么多衣服啊？”高原惊讶问道。
这时，徐佳倩的装备不够，落了下风，惨败一局。
她不说话，悻悻地从地上拾起一袋薯片，伸手抓一把放进嘴里，咔啦咔啦嚼得很大声。
高原不再同她搭话，转身收拾行李。
徐佳倩吃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把薯片递给高原：“要吗？”
高原摆一摆手：“我刷过牙了。”
徐佳倩继续往嘴里塞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天天刷完牙吃零食。”
高原笑一笑，问道：“吃零食泄愤啊？”
徐佳倩赌气道：“谁叫我老公背叛我。”
“啊？”高原一惊，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哼。”徐佳倩放下腿，光脚踩在地面上：“我游戏中的老公。”
高原没反应过来：“游戏中的老公？”
“我老公在游戏中也有老婆。”徐佳倩光着脚走来走去找拖鞋，回头又补了一句：“我现实中的老公。”
高原转脸叹口气，觉得跟她始终不在一个频道上，故结束了这个话题，指一指她的行李箱：“拖鞋压在下面了。”
徐佳倩“哦”了一声，找到拖鞋，用力一抽，没想到非但没抽出来，连行李箱都被掀了个底朝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喊：“今天怎么这么背啊，老公不理我，连拖鞋都欺负我！”
行李撒了一地无处下脚，高原皱眉道：“先把东西整起来再说吧。”
徐佳倩垮着一张脸，说道：“我不会，是我妈帮我整好带来的。”
高原愕然，抬头看着她：“蔺轩的生活你总要照顾罢。”
徐佳倩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瞪圆眼睛道：“我照顾他？想都别想，我俩连被子都分开睡。”
高原心中有数，知道再问下去势必不妥，便不再接话。
但徐佳倩一旦打开话茬子后，就像哗啦啦倒豆子似的，仿佛天下无不可告人之事。
“我公公说了，在这里干好干坏都不要紧，快点让他抱孙子才是正事。”
高原没作声，心想：你公公一定不知道你俩分被子睡。
徐佳倩摊一摊手：“所以，我就当来混日子咯，毕竟现在又能生孩子又能白领工资的地方不多。”
高原没忍住，问道：“你想生孩子吗？”
徐佳倩仿佛被戳穿了心事，讪笑着回道：“不想，嘻嘻。”
她伸一个懒腰，说道：“可是每天上班好无聊啊，没事可干，只好玩游戏打发时间。”
高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办公室也玩？不怕被胡老师发现啊？”
胡老师是采编组的主管，隶属高军管辖。
“胡老师哪管我啊。”徐佳倩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她，不明就里地说道：“其实，像你们这样也挺好，忙来忙去至少每天有事可做。要我这样待一辈子，想想都觉得可怕。”
果然世人皆烦恼，高原差点没笑出声。
“我去门口买瓶水，你要吗？”高原问道。
“我不要，我要喝可乐。”徐佳倩没有回头，在行李箱中翻来翻去找可乐。
等高原买水回来，只见她又单脚翘在椅子上开始玩游戏，转眼间的功夫，想必又找回了游戏中的“老公”。
高原拧灭自己的床头灯躺下，只觉得电脑屏幕荧光刺眼，拉过身边的枕巾盖在眼睑上，这才入睡。
半夜好几次醒来，都见徐佳倩仍坐在电脑前，高原就这样半梦半醒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昏昏欲睡。
第二晚徐佳倩叫了一帮人来房里玩狼人杀，直闹到凌晨三点多才结束，高原心里暗暗叫苦，直呼熬不过第三晚了。
她睁眼到天明，一看已经清晨五点，了无睡意，索性起床去外面转转。
正值大寒时分，度假村在山区，清晨的气温比市区低许多，空气冷得刺骨，静得寂寥。
高原穿上跑鞋，一路向山顶慢慢跑去，前方薄雾弥漫，看不清山路，似随时随地会误入歧途。
我要去哪里？高原心想，进C厂三年多，好似从来都是前路漫漫，不甚明朗。
这是一条度假村的私家道路，清晨路灯尚未熄灭，客人们都还未起床，整条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高原一个人走走跑跑。
除了轻微的风声夹杂着动物的鸣叫，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高原心里有些害怕。
大约步行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来到山顶，高原只觉得背脊上已微微冒汗。
咦，观景台上已经有人在了，是谁，这么早？！
晨雾中看不真切，但高原的一颗心已经尘埃落定，再也无所畏惧。待她走近，那人听见声响也转过身来。
风声在耳边萧萧而过，山下的灯火迷离一片，昏黄的路灯隐隐扑簌，天边的鱼肚白似幻似真，山顶与山脚被薄雾隔开，仿佛天上人间。
两人感到彼此的距离比之前又更近一步，不再打招呼，也不再说些无谓的客套话，只静静地并肩站着，无需任何语言，因为语言总是苍白无力。
两人在风中静默良久，才听李钊慢慢开口道：“我想起有一天，古格的清晨，也是这种景致。”
高原迟疑地问道：“XC……到底什么样？”
李钊望着山下灯火，微微露出笑意，断断续续地回忆道：“雪山、土林、满天的星星……在拉萨的客栈里大口大口地喝酒……汽车在路上抛锚了，半夜才到珠峰大本营，顶着高反在大通铺里缩了一宿，帐篷里全是烧牛粪的味道……车在无人区找不到路，没水没信号，以为会死在那儿……能够死在那儿，也值了……”
高原的心仿佛被治愈，一个字一个字专心聆听着，神之向往。
“好想去啊。”她垂下头，感叹道。
李钊的视线落在远方，轻轻说道：“我的心，在高原。”
高原只觉得胸腔饱涨，喉管微颤，眼眶内有温热的液体在涌动。
一年来的琐碎细事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妥帖周到的安排，不动声色的关照，奋不顾身的维护，多是值得珍藏的片刻。
想到母亲的病情前路未知，唯一心愿便是看到女儿有人托付终身。
“老板，我……”高原急切地动了动嘴唇，却感到喉口干涩无比。
“高原，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还没等她下一句话说出口，李钊果断地打断了她。
“部门年会。”高原抬起脸，本能地答道。
李钊摇一摇头。
“什么日子？”高原想不出来，问道。
“今天，董事会权利重组，林总会交出主席的位子。”李钊望着山下，面色凝重：“我们也该回去了。”
“谁来接班？”高原不禁问道。
李钊怔怔地望着天际，没有回话。
忽然，身后隐隐传来呼喊声：“老板……”
高原随着李钊走出观景台，向山下走了两步，才望见秦朗天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山上跑来。
他见到高原，一愣：“你也在？”
这时，薄雾已经散去，天色大亮，那种若隐若现的朦胧感渐渐消失。
李钊问道：“什么事？”
秦朗天哭丧着脸，急切地说道：“医院刚来电话，说我女朋友不行了。打你电话没信号，他们说你在山顶，我……”
他话还没说完，高原抢前问道：“什么情况？”
李钊掏出手机一看果然没信号，带着两人疾步往山下奔去，半道上总算搜到信号，连忙给小郑打电话：“开车上来，直接带小秦回去，不用管我。”
小郑开车接上三人，把李钊和高原放在客房部门口，载着秦朗天直接驶回市区。
高原本想跟着一起回去，但舍不得离开李钊，终究没有开口，目送着秦朗天消失在视线中。
回程的车上一切如常，高原甚至怀疑自己不曾经历过刚才惊心动魄的时刻，一切都只是幻觉。
同事们照常嬉笑打闹。
“明天袁总大婚，你穿什么去呀？”
“哼，总不能抢了新娘的风头……”
“厂里就好这口，流行内部消化，不知啥时候轮到咱们老板……”
“嘘，小声点……”
原来风言风语已经传得这般凶猛，倘若像蒲冬梅那样修成正果，倒还好些。最怕没有结局，又把名声搞坏，得不偿失。
高原别过脸，茫然地望着车窗外一望无垠的稻田，心中又实在担心许彩玉的状况，想到世事无常，忽感一阵凄惶。
坐在车尾的李钊闭上双眼，静默地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像睡着了，车里发生的事仿佛都与他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