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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明清撞柱自尽,整个大殿之上顿时古墓般死寂,大殿书房的西北角,一尊镀银的漏壶沙漏机械似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没有说话,也不敢咳嗽一声,刘子淡淡瞥了眼躺于地上的明清,事不关己似地,问道:“明相,你身为两朝宰辅,先不说你教女无方后宫失德一事,就单说你徇私贪浊,破坏公法这些滔滔罪证,你让朕作何处置?”

他说这话时完全一副平静淡然的口吻,清冷如玉的五官半笼在没有灯罩的烛光中。明钰从女儿身上调开视线,然后怔怔地看着他,恍恍惚惚的神情,好似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刘子毓又道:“明钰,朕呢也非庸暗之主,所谓公法国度,不偏不倚,纵然朕身为天子,即便有心偏袒于你,可是这国家法令却是不能丝毫更改。朕现在也不先定你的罪,只先夺去你的内阁头衔,然后将你的事交由三法司共审,你可有不服?”

明钰双膝一软,“咚”地一声跪了下来:“臣今日沦落此境,已是案板鱼肉,臣无话可说,一切听凭皇上处置。”官袍还是那身官袍,可倒映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却似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硬朗的生气。刘子毓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是朕冤枉了你似的。”

“臣不敢。”

刘子毓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只唤了声“来人”,接着,几名御前护卫单膝跪倒在御前:“臣谨侯圣明。”

刘子毓略抬了抬手:“你们现在就给朕摘下明钰的官帽官牌,脱下他的那身官服,然后将犯人速速押往刑部,等候三司审讯。”说着,手中的明黄绢诏往地上一扔,几名禁军听令上前,不一会儿,明钰便被带走了。

官帽摘尽,铁镣枷锁,苍老龙钟的背影映在耀动不停的烛火中,书房大殿之上,黑沉沉跪了一地官员,“万岁圣明”之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大殿久久不散。太后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含着泪,表情呆滞地目送着兄长的离开,枯瘦的手指轻轻伸出去,像是要挽留什么,然而,直伸了好一会儿,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皇帝。”太后顺着椅子重又落座,头低低垂着,声音黯哑而疲惫:“这该下狱的都下狱了,那么现在……你预备着如何处置哀家呢?”

“你是太后,你说朕能怎么处置你?”刘子毓弯了弯唇角,冷然一笑,太后大吃一惊,急忙抬头向他望去,这时,刘子毓已经从御案前站了起来,抬起下巴面无表情:“其实,这话您老人家应该去问问先帝,问问朕的列祖列宗,你问问他们,并且告诉他们,你效仿吕后,联合外戚专权干政,极尽权术机变、残忍阴毒之能事,谋害朕的龙裔,他们的皇孙,这么多条的罪状,你问问他们该如何处置?嗯?”说完,他看也不看太后一眼,向几名臣子说了声“此事就议到这儿,都散了吧”,然后竖了竖衮袍衣领,面部森冷地离开了书房大殿。

大殿的门外,秋风袅袅,黄叶纷纷,阴冷萧瑟的天空如同整个人生,四时更迭,风云变幻,朝穿锦绣袍,夕作阶下囚,只是,谁又预料得到呢?

柔止淡淡瞥了太后一眼,右手轻轻向自己的小腹抚了抚,然后唇边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抬起下巴,头也不回地,也转身离开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内,太后气得两眼一片昏黑,脑袋轰地一下,好几次想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奈何绵软无力的双足怎么也支不起来。

“阿兮,阿兮……”太后面颊惨白,起伏不停的胸口仿佛被千军万路碾踏而过,阿兮急忙唤了声“娘娘”就要去搀扶她,然而,刚将她从椅子扶了起来,却听“咚”的一声,她的身子骤然一个踉跄,猛地载倒在了地上。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阿兮惊恐喊叫的声音飘荡在空空阔阔的大殿书房内,隔着那将要燃尽的白烛轻烟,隔着那檐下摇摇欲坠的铁马风声,仿佛是一只天际的胡雁凄楚地叫着,哀哀的两三声,说不尽的落寞和苍凉。

明氏垮了!

曾经高门显贵、富贵之极的百年旺族彻底垮了!随着太后倒下的这一刻,随着明钰被带走的那一刹那,数十年的独掌大权,数十年的叱咤风云,数十年的宦海江湖,转眼成了指间的流沙……

秋越发深了。位于宫中掖庭西侧的某个宫殿群,有一处常年失修而显得破落的宫室院落,那儿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朽木烂石,杂草丛生,是现任皇帝生母、曾经发了疯的兰妃所住的地方,叫做“勤织院”。

穿过一座四墙相抱的小小宫苑,再踏上两层铺满青苔的残瓦台阶,直直走过去,便是一间简陋破败的小小院落。濛濛秋雨中,勤织院的衰草被风一扫而过,柔止撑着把湘妃竹伞,刚一踏进小院的苑门,迎面便看见光线灰暗的正屋里,两个女人正坐在一辆纺车前纺着纱。纺车的车轮徐徐转动,发出细细的沙沙声,柔止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收了手中的伞,径直朝里面走了过去。

“贱婢,见了哀家应该行礼下跪!”

一道冰冷而苍老的声音命令似乎地响了起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尊贵煊赫的太后娘娘。太后坐在一张矮凳上,头上钗环除尽,除了一支木头簪子,她的发髻再也没有别的修饰之物。柔止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拣起屋里的另一张木凳慢慢坐了下来。太后继续纺着手中的纱,也不抬头看她,只淡淡道:“贱婢,哀家今日沦落如此,活该你来看笑话。只是你别忘了,十年风水轮流转,你今日有多得意,往后的下场就有多惨。呵,哀家现在就要睁大眼睛等着看,你的好日子到底能维持多久?”

柔止没有理会她,只是环视四周一眼,然后将目光锁向纺车旁的另一个女人身上:“明小姐。”

柔止开口淡淡叫了一声,明清轻轻抬起头,空洞而麻木的眼睛淡淡瞟了她一眼,然后又埋着头,双手理着白色的麻线和蚕丝,继续面无表情****手中的活儿。

她穿着一件蓝花的布衣旧袍,头上所包的布巾也是粗粗的蓝色花纹,额上的红肿还没有退散,想是那天在大殿撞柱子的时候一心横了要去死,所以现在都还有个难看的疤痕。屋子有些昏暗,淡淡的光线照在她身上,蓝阴阴的像是汇集了夜间的月光,这样看上去,眼前的废后明清倒有几分素淡的宁静和雅致。

柔止垂眸看着她手中的线,剪不断,理还乱,世上的事情大抵如此吧?她叹了口气,抬起怅然的双眸,微翘了翘嘴角,语气轻飘而自嘲地笑道:“自我很早进宫的时候,我就看过书上的一首诗,印象十分深刻,‘雨露由来一点恩,怎能遍布及千门?’,那个时候,我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自己将来也不要和别的女人去争一个丈夫,更不能做那三千宫女的其中一个,呵,是啊,皇帝只有一个,这后宫的女人却有那么多,几个春来无泪痕呢?可是没想到,避来避去,造化弄人,今天我还是站在这个地方,和另一个女人聊着一个君王的家常。”

明清依旧没有吭声,只是纺线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柔止又道:“明小姐,好死不如赖活,你恨也罢,怨也罢,生命可贵,轻易自寻短见,并不是件很高明的事情,我能说的,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些了。”说着,她站了起来,掖了掖身上的滚白狐毛锦团绣花皮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件简陋阴暗的地方。

秋风在地上层层堆积的黄叶一扫而过,几堆残瓦,几根朽木,灰色小院的墙角边上生长出一些零乱的杂草和野花。柔止再次环视四周一眼,心中忽然有些怅然,其实,这里的勤织苑和曾经见过时的还是一样,即使有人住进来,仍旧和印象中的一样萧瑟和荒凉。十年风水轮流转,她想,从前,子毓的生母被关在这里生下了他,如今,两名宫中犯了事的罪妇同样也住了进来,兰妃娘娘啊兰妃娘娘,如果你在天有灵,看见那个女人也住进了这里,不知该如何感想呢?

雨水点点滴滴,徐徐缓缓的,从屋檐的瓦砾缝隙落在满是苍台的地砖上,溅了一地的水花。柔止摇了摇头,走着走着,正要拣起檐下的那把湘妃竹伞,忽然,一道冷冰而又嘲讽的声音终于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薛柔止,你自以为你救了我,就可以填补你良心上的亏欠和不安吗?”

柔止一怔,随即缓缓转过身去。

明清冷冷地看着她,又道:“一个掖庭宫女出身的贱婢,身份本是下贱之极,却独占了一个君王的无限荣宠和风光,如果没有一点心机和手腕,你,怎么又能做得到?”

柔止没有吭声,她又道:“所以,你的这番惺惺作态还是去那个男人面前表演吧,现在,只要我一看见你这般猫哭耗子的恶心样,就实在想吐!”说着,她又埋下头去,手脚忙乱去理地上一堆又一堆的蚕丝和麻线。纺车的车轮依旧在噜噜而响,太后抬头瞟了她一眼,然后搭起手中的一根丝线,苍老而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是漫不经心的嘲笑之色:“傻女人,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个贱婢,其实和那个人都是一样,都是钻了煤炭黑了心肠的,天生的一对儿贱种,呵,你和她谈什么良心,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柔止弯了弯唇角,终于还是又走了过去:“明小姐,你说我良心不安,亏欠于你,我想知道,我为何要良心不安?为何要觉得亏欠于你?”

明清继续纺她的手,没有回头,苍白憔悴的脸颊露出一抹怒不可遏的冷笑,柔止又道:“难道你觉得,你今天的这种局面,是我造成的?你落入如此境地,也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难道是我的错?!”突然,明清仰头深吸了口气,然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手指着屋外的天空,恨声道:“薛柔止,你记住,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没有你,他就不会那么对我,如果没有你,我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我就不明白了,这个世界美艳聪慧的女子那么多,他为何单单就恋着你不放?你到底有哪一点好?我哪一点不如你?为何,为何他要这样对我……”说着说着,她再也忍不住地将双手捂着脸,抖动着细瘦的双肩,放声大哭起来。

大汩大汩的泪水从她指缝里流淌出来,一缕乌黑的青丝从鬓角散落下来,她仰头再次吁了口气,然后凄凄凉凉笑着:“是啊,都说我对不起他,说我贱,说我失德,可是就算我养面首,和戏子通奸,还不是被他逼的?还不是被他逼的?”她不停重复这几句话,然后,头一抬,蓄满泪水的眼睛动也不动看着柔止,疯子一样朝她呓语笑道:“薛尚宫,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想,他既然不理我,一心只放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给他戴顶绿子?他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我偏要这样报复他!偏要让他耻辱!让他难堪!哈哈哈哈,薛尚宫,您觉得这招怎么样?……”

柔止摇头无奈叹了口气,都说不疯魔不成活,看见这个女人已经彻底精神失常了,她不再说什么,只道:“明小姐,你记住,今天的这种局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他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如果你要怪,就只怪造化弄人吧。”说着,她又转过身,抬起下巴,对着两鬓花白、形容狼狈却仍保持着一脸可笑尊贵的太后说:“太后娘娘,世人都可以说‘良心’二字,唯独你不可以,知道吗?唯独你不可以!”说完,她便交叠着两手,头也不回跨出了屋子低矮的破旧门槛。

太后浑身颤颤抖抖,她将右手死死靠着纺车的边缘,两只眼睛像喷了毒气一样投向柔止离开的背影:

“贱婢,你去给哀家传个话!告诉他说,即使哀家落入此境,但他想立你为皇后也是不可能的事!你告诉他,不可能,让他别做梦!”

她的声音刻薄而怨毒,仿佛打了秋霜的叶子,满满的涂了鲜红的血色,即使露出落魄下世的光景来,还是那样地倔强而执着。

转眼就是入冬季节,天气骤然严寒,零零星星的几片散雪飞舞飘洒在九重宫阙的上空。雪下得不大,可连连续续三四天,整个皇宫早已是一片苍茫素白之色,黄色的琉璃、青色的砖地、墨色的铜鹤……无一不在绵绵细雪的堆砌下遮盖了它原本的颜色。

柔止仰起头,目光怔怔地站在殿檐的丹墀下出着神。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下来,她轻轻伸出手,正要去接从穿廊飞过的几片雪花,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向尚服局的一处配殿耳房走过去。

这是陈尚服所住的一处寝阁,是柔止最近几个月走得最多的地方。寝房里的一切,全部按照陈尚服生前一样,墙角的古架玉盘里摆着几个金黄的佛手香果,淡淡的清香飘荡不散;妆台前,一把嵌着珠玉的铜镜端端正正摆放在那儿,镜面幽黄,上面已经蒙了薄薄的一层灰。铜镜下,脂粉、头面首饰和她用过的青盐、香胰也是原样不动地搁置在那儿。柔止环视四周一眼,走至妆台旁的一架香几时,她停了下来。

一尊狻猊玉炉冰冰冷冷地摆在那儿,没有香烟,她习惯性地开了旁边一个定窑香盒,然后用一只小小竹枓从中取出一粒蜜褐色的香丸。这是寻常不过的玉髓香,是陈尚服第一次所教她调制的一种香丸,柔止将香丸轻轻放入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停了片刻,才合上盖子,闭上眼,声音喃喃地笑说:

姑姑,您的仇我已经为你报了!姑姑,你的仇,我已经为你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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