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方觉神色如常并没异议，林福就继续接着说道：“但我们的业绩进账也在稳定有序的同步增长着，就这一月而言，比起上两个月同期的增长幅度多了一成半不止，总而言之，结算下来，这三个月我们的业绩达到了一万零七百五十六两九钱，刨除一切开销用度，净利润共计得六千九百一十两二钱，接近七千的纯利润！”
讲到最后，林福的音调明显有了不一样的波动，人也飞扬了几分，当提到银子时，他那对日渐细小的眼瞳，一刹间就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来，整个人宛如都处在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当中。
方觉沉吟不语，搁在桌上的手臂，一只胎印着青花的精致茶碗在纤细修长的手指中间，轻轻转动。
察言观色几乎成了本能习惯的林福，心中不知怎地突然忐忑起来，刚刚的话语只是为了下面想讲的话做的铺垫，此时此景见方觉沉默，一时里，林福不禁有些举措不前犹豫不定起来，不知道下面的话，说还是不要说的好。
林福在踌躇，方觉的脑海里也在以一种常人望尘莫及的速度高速转动思索着。
以前人微言轻，有些设想只能在心中打好腹案无法实施，现在一切都在慢慢朝自己预想的路上行进，渐渐步入正轨，所以有些想法，也要付之行动，着手准备了。
三个月净赚七千两银子，拉平下来，一个月就是二千三百多两，一年就算再有淡旺两季也不会少于五万两的纯收入。
这个数字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老百姓来讲，是不敢想象的，可对心中有个大大设想的方觉来说，还远远不够，几乎可以说的杯水车薪都不为过。
必须另辟途径，但也不能操之过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所以要计划得当，更要多思量。
方觉越沉默，林福就越忐忑，原本以为自己报出这一季的利润，不说要夸奖赞许，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沉默的氛围在无声中让人无法适从。
自己这位平生仅见，有着超乎寻常胸襟智慧的公子，这次表现的太异于常态，着实让人摸不到半点根脚，林福脸上的笑意已敛去殆尽，他不时打量着陷入沉思的方觉，连往嘴边送去早已没有茶水的空杯而不自知。
当一旁细心的小九把壶口递到面前，林福这才幡然发觉，他尴尬的笑笑，望着杯里重新注满淡绿色清而不浊的茶水，感激的点点头道了声谢。
小九轻摆螓首，白皙无暇仿若羊脂美玉般的脸颊上一抹淡淡笑意在流淌，她本意也想给方觉的茶杯添满，可正在怔怔出神的方觉手根本没闲着，一直在拨弄那只茶杯，小九试了几试，还是担心烫到他，不仅娇嗔着轻启朱唇，唤了一声“公子···”
方觉蓦然醒转，望着两人不安和探究的眼神，哑然失笑，连连道：“对不住，对不住，跑神了···呃，林叔你讲完啦？”
林福精明的小眼睛眨眨，再眨眨，才茫然点头，“公子，老奴讲完了！”
方觉把手中的空杯在小九面前放下，露出一个感谢的微笑，意思在明显不过，端起被小九乖巧续满的茶杯，浅浅呡了一口，方觉才缓缓开口道：“林叔，您已经做的很好啦！试问以现在酒楼的规模，一个月纯利能达到二千多两，在整个西区数以百计的酒肆饭庄之中，不说数一数二，也绝对名列前茅，这都是您的功劳，是您经营得当的结果。我的为人，您应该了解，我不懂商家的运作与经营，在开这个店之初我就和您讲过，成与败，好与坏，能把这家酒楼做到什么地步，全凭您的能力，我不参与，也更不会画蛇添足的指手画脚，一切都以您为主，赚了，那就证明我没看错人，咱们皆大欢喜。要是亏了，也无关紧要，我听过一句话，叫失败乃成功之母，全当咱们拿钱学了一回经验，呵呵···不过，现在看来这句话···咱们是用不上了···”
小九嘴角抿起，微微上翘，像极了月牙悬空，温柔而清丽，说不出的动人美丽。
林福的一张胖脸上因血气上涌都显得有些殷红，那双总是透着精光的小眼睛被挤成了一道缝，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雀跃，都在沸腾，这没有一点夸张，那种感觉实实在在充斥在心头，如大潮澎湃大江奔涌，在他的血管里咆哮流淌。
二年时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辛劳用心，对有些人来说可能不值一哂，但对于林福却是意义重大，这点他比谁都清楚。能得到方觉的不吝赞扬，对林福来说已经算是最高褒奖。他从不妄求，也从不奢望，他只想本本分分的把这后半生全部交给那个在雨夜救下绝望中自己一家四口的少年，哪怕为奴！
难以言明的情绪在林福心头跌宕，复杂交织，有慰藉、有喜悦、更多的还是感恩。
“老奴，感谢公子的信任，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公子的这份恩情与信任···”说着说着，林福喜极而泣，声音都有些哽咽的颤微，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辛劳付出都是值得的，仅仅只为这几句褒奖。
一个长辈在两个后辈面前潸然泪下，林福一点也不觉得委屈跟突兀，一切都是坦然的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的林福丝毫没察觉气氛的异样，可方觉却没有那份沉着，望着这么一个充满喜感的中年大叔在自己面前泪流满面，方觉如同坐蜡，神情古怪而滑稽，想开口劝慰，一时又不知该从那里下嘴，只能欲言又止，表情相当痛苦。
看着一向智机在胸的公子在瞬间失去方寸，感到新奇的小九只一个劲的旁边掩嘴窃笑。
方觉虎虎地瞪了她一眼，见丝毫起不到扭转幸灾乐祸的效果，也就非常无奈的放弃。
端起茶壶为情绪看来一时难以平静的林福加满茶水，下意识的用一根手指挠挠自己的下颌，讪笑着轻声道：“林叔，账本的事情，以后您自己拿主意就行，不用月月拿给我看，嘿嘿···就是往后我需要钱的时候，还得向您张口···”
“不行！”方觉的话还没说话，就被一声斩钉截铁的叱喝打断。
方觉顿时愣住，小九也是一脸诧异，两人同时不解的瞧向林福。
林福心中一紧，暗骂了自己一句唐突，害怕方觉误会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道：“公子，你怎么能这样说?君来阁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往后，永运都是公子的，这是哪怕地坼天崩也无法更改的事实。从公子、九姑娘、还有完颜少爷在安庆从仇家刀下救起林福一家四口起，林福就暗暗发过誓，只要有机会定要报答三位的大恩大德，不曾想，在这西北边荒重镇又能重逢，更是仰仗公子悲天悯人的仁慈与信任，又一次让林福一家在危机关头有了安身立命温饱有依的立锥之地。这份知遇再造之恩高过苍天，厚过大地，林福此生就是公子的一介奴仆，林家永运都是公子的附庸，如违誓言血脉断绝···”
林福最后这段话说的又快有急，说罢豁然起身，郑重无比的咬破自己右手拇指，一颗颗殷红剔透的血珠顿时滴进面前的茶杯之中。
方觉刚想起身阻止，却被小九在桌下扯住衣袖，同时对他轻轻摇头。
方觉明白小九的心思，因为这丫头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自己，所以她的用意毋容置疑，只是记忆当中参杂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对这种奴仆制度，心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排斥，但既然已经投身到此，奴仆制度又是现行社会组成的一个重要环节，不论怎样，方觉都无力更改，只有默默接受。
这是对林福，对自己，两两相宜的事情。
自己需要一个品行可靠的人，来实施初步的心中设想与展望，而林福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来庇护他和家人。
想通这点，方觉也就没再坚持，只是暗叹一声，坐直身子，正色起来。
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方觉，那当小九莫属，从七岁进入方家那个陌生又庞大的府邸后，就一直跟在方觉的身边，一直到如今，九年七个月十一天，三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伴，由陌生害怕到熟悉欣喜，这其中有辛酸、也有甜蜜、有泪水、更有欢乐，从开始懵懵懂懂的憧憬，到后来的竭力守护，他待她，如家人，她对他，如至亲！
一路走来，共同经历无数风风雨雨的洗礼，彼此相待相护，在两人的心中，他（她）早已是她（他）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他（她）信任她（他），就像他（她）信任自己一样，毫无保留。
所以，小九知晓深藏在公子心中的那个宏伟蓝图，只是这个野望如要实施起来，太过太过困难。
但她不怕，更不会在乎，她会一直陪着他，直到实现那个宏大的展望，为此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林福精明能干的商业头脑公子还是比较看重的，所以小九就擅自做主拦下了方觉。要搁以往小九不会做这种出格的事来，但这次例外，不为别的，只为那种女子特有的直觉，能觉察到人性中的忠奸善恶。按公子的说法，就是专属于女人的敏锐第六感。
别看林福这个人外表看起来圆滑势利，但骨子里的忠义却是很少人能发现，有幸，这很少一部分人就包括小九在内。
你要具体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恐怕连她自己也答不上来，就知道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能让她洞悉扑捉到一些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经过验证，一一准确，连小九自己也感到无比新奇。
到目前为止，林福都表现的兢兢业业恪守本分，这点与小九察觉到的相差无疑，一方面可能是对公子的感恩已经到无所能及的虔诚地步，另一方面恐怕就是多少带着私心，想找一个靠山来护佑家人的平安。
这点无可厚非，小九能理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雁过还留声，就更别提有着七情六欲复杂情感的人了。
要是林福表现的没有一点私心，那么小九会在第一时间建议方觉舍弃此人，因为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一个正常人，要么抱着别有居心的目的来到公子身边，要么就是一个榆木蠢笨之人根本不堪造就。
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滴进茶杯，转眼间就把茶水浸染的浅红一片，与洁白的瓷色形成了强烈的对差，异常醒目，林福双手持杯，神情无比庄重，紧紧注视着方觉的双睛，沉声道：“请公子成全！”
说完林福把杯中血茶一昂头饮下大半，剩下小半，双手平举，恭敬的捧到方觉面前。
事已至此，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当即，方觉接过茶杯一饮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