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一轮银盘高悬天际，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同点点星辉铺满整个苍穹，晚风吹拂，微寒入体，把草原的夜彰显的愈发清冷孤寂。
方觉站在一处高坡上，遥望着远处的篝火簇簇。
低沉哀伤的镇灵歌在空阔的草原上，幽幽回荡。
穿越心扉，穿越时空，也穿越故乡。
劫后余生的人在为战死他乡的袍泽清声传唱，是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指引他们的亡魂归乡。
这次的例行巡边任务，自己这一标五十三人，可谓是伤亡惨重损失巨大，接连两场的战斗，光阵亡的就有二十名之多，另外还有七名兄弟因伤重身残，可能要从此退出行伍序列，这对他们来说是残酷的。不过大夏朝从武帝开始，伤兵致残而退伍的抚恤条例已十分完善，在为国而战中，不管是阵亡还是因伤致残而导致的退伍，不分种族，不分男女，本人或其家人都会得到一笔十分丰厚的抚恤。不说能让他们从此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但最起码会温饱无忧。另外其本人所籍贯地还会出台一系列多少不一的措施，将会对这些为国家做出过贡献的人们尽可能得给予照顾。
这也是唯一让方觉感到稍稍宽慰的地方。
方觉的思绪随着低沉幽婉的镇灵歌声慢慢朝浩瀚无垠的夜空中缓缓飞去。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仿佛又在眼前慢慢浮现，都含笑对着方觉一一点头，随后化作一缕缕流光向远远的深邃处逝去。
方觉眼神恍惚，轻声呢喃自语道：“兄弟，一路走好！希望你们去的地方将不再有纷争与战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方觉的出神，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极目远眺过去，远处正有十几骑影朝他这个方向急驶而来。
不大会工夫，十几铁甲红缨的精骑就已经驶到近前。
在一阵战马嘶鸣中，十几人同时翻身落马。
当先一人缓步登上方觉所立的土坡之上。
乍一见来人，方觉先是目光微微一滞，随即快步迎身走上前去，双手抱拳，恭声喊了句“营主”。
来人年纪十分轻，大约二十六七，相貌极其俊朗，剑眉星目，面如冠玉，身姿挺拔，气度非凡。虽说面貌英伟，可却极具威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来。
此人正是大夏驻守整个西北边陲，凤凰军团甲子营之一，赤羽营的营主风凌熀。
风凌熀目光炯炯，直视方觉，也不讲话。
方觉不退不缩，昂首目光清澈的对视着风凌熀。
片刻后，风凌熀收回直视的目光，把它投向了远处的簇簇篝火，语气平静的缓缓开口道：“追击的人马已全部回来，可惜还是让这波狼骑逃脱，追击了二百里的距离，已经是战马的极限···”
风凌熀的语气始终平缓，不起波澜，像是在述说一件极为不足道哉的寻常小事，听不出半点的得失唏嘘在内。
他说到这顿了顿话音，继续又接着道：“听说你独自一人，不光杀伤敌骑主将迫使他们提前退兵，还顺道抢了那名主将的坐骑跟战刀？”
方觉上前一步，几乎和风凌熀同行而立，开口道：“是”。
对于方觉的无礼之举，风凌熀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有些纤薄的嘴角处溢出一缕莫名的笑意。“可否一观？”
方觉没有言语，只是解下悬挂在腰间的长刀，反手递了过去。
风凌熀也没犹豫，当即接刀在手，拇指轻轻一挑，“嗡···”长刀顿时离鞘三寸有余，一抹若秋水般的流彩，瞬间映入眼帘。
“好刀~”风凌熀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刷···”长刀被完全抽出，在空中划过一道炫丽的光芒，被横在眼前。刀身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红色，整个刀脊是一条淡淡上挑弧线，从刀尖一直延伸到刀柄处，刀身两侧各有一条长约尺许的深深血槽峥嵘彰显，紧挨刀柄处篆刻着两个苍劲有力的大秦古字。
“泣血？！”
猛然间看到这两个大秦古篆，风凌熀的眼眸中明显有一道精光闪过，忍不住失声惊疑呼出，“大秦泣血？！”说完似乎还不能完全确定，又低头凝目仔细的辨认了一会，最终才长长吐出一口，点了点头。
他伸出一指轻叩在刀身上，“铮~”一声轻鸣传来，如苍龙吟空，萦绕不灭，历久不绝。
刀身在轻鸣中颤抖不以，暗红之色愈发醒目。
恍似要蜕变成一条腾空欲飞的蛟龙般，峥嵘的杀伐之气浓烈扑面。
方觉一呆，似乎也是才发现此刀的异样。
风凌熀再次点点头，像是确认了什么。“果真是大秦泣血！”这一刻他的话语有了波澜，充斥着惊慕。
他瞥了一眼一脸异容的方觉，目光意味深长的开口问道：“你可知此刀的来历？”
方觉摇头。
对于方觉的回答，风凌熀似乎早有预判，眼眸深处一缕轻蔑一闪而逝。
他把目光又重新投注在手中的泣血宝刀上面，眼眸流转，神情交互，良久，才幽幽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杀胡令，你可曾听过？”
方觉一怔，“可是大秦骠骑大将军霍流光的杀胡令？”
“正是”风凌熀伸出一手，轻轻抚过冰凉刀身，平缓而悲怆的声音幽幽从他口中吐出，“杀尽胡虏头，饮尽敌酋血，血流漂杵，京观十座···亡一人，安家，殒百命，安国，纵然投身烹锅，我辈男儿已然无惧，依然慷慨···大秦末年，光帝昏庸宠信奸佞，导致强大无匹的一个超级帝国，在短短的十数年里内忧外患病入膏肓，内有无数狼烟烽起，外有逐步强盛起来的鞑靼一族虎视眈眈于塞外。元正三年，一封诏书让本正领军平息内乱的霍流光临危受命，率兵抵御鞑靼倾族而至的百万大军···可叹一代绝世将种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一个千年难遇的大昏君，最后被主君累，也被自己累，落得个可悲可叹的下场。”说道这风凌熀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冷笑，“皇帝日日在内廷歌舞享乐，不问政事，奸佞之徒把持着中枢，只想揽权捞财，君玩君的，臣要臣的，无视民间疾苦，不理边关艰辛，最终在种种昏聩的遣令下，强盛千年的大秦分崩离析。当时，是面临回兵勤王平叛，还是抵御外族的两难抉择，霍流光在分身乏术无计可施的情形下，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后者。杀胡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所传著的，最后霍流光亲率三十万大秦余勇于搏浪山跟鞑靼百万大军决战···”说到这，风凌熀再一次停顿了片刻，才又讲道：“传说那一战尸骨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海河···传说那一战杀气滔天，士死如归，惨绝人寰，三十万大秦余勇尽数亡于搏浪山，无一人生还，无一人降敌。百万的鞑靼军也伤亡过半，从此一蹶不振，在草原竞争激烈优存劣去的残酷法则下，最终消失在历史浩渺的长河中。这也让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得到了几十年难得休养生息的机会，到现在一提搏浪山的红土地，都还在说，那是被百万阵亡士卒鲜血染红的。而被后世无数人诟病的霍流光只留下了两样东西，一是传颂不衰的杀胡令，另一样···”风凌熀说到此，一双眼中光芒明灭不定盯住手中宝刀，一字一顿的说道：“就是这把刀，宝刀泣血！”
听风凌熀讲述完那段悲怆无奈，但却热血激荡的遥远历史，方觉的心神摇曳，久久无法平静。
在得知此刀尽是那位前秦名将霍流光的遗物时，方觉的眼瞳中不由闪现出一道强烈的光芒。
炽热而执着。
兵者，为国而生，为民而伫，为家而战。
无惧无悔，死而无憾。
方觉并不平复那抹激荡在心间的波澜，任由祂在心海中澎湃。
良久，他才幽幽开口道：“后世如何对霍流光将军的褒贬，暂且不去讲，但做为一名军人，在面临对国家尽忠，还是民族大义之间，他做出的抉择，让我油然钦佩，能够想像他在做出这个艰难选择时候的决然跟痛苦。面对救无可救的国家，他是选择了放弃，可对于整个天下人来讲，他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是每一个汉家子都应该毫不犹豫地去做的。”
风凌熀有些诧异，不过被他很快隐去。他笑了笑，像是在自嘲，轻轻叹道：“话是这样讲，可当面临霍流光同样的抉择时，试问天下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风凌熀轻轻问起。
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方觉，更像是在问天下人。
方觉无言。
他不能代表整个天下人，所以他无法回答。
但是方觉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在面对那样两难的抉择时，会做出怎么的选择。
风凌熀横搁着手中的“泣血”宝刀，盯着那抹暗红，良久才道：“曾有传闻此刀遗落在搏浪山中达数年之久，它的刀身之所以暗红，是因为它被埋藏在搏浪山中被无数将士的鲜血浸染。后来才被人发现，辗转几何，最终进献给了狼族之主铁赫王，而铁赫王又把它赐给了最为倚重的大将·······”风凌熀说着，看向方觉，神色稍显怪异的轻问道：“你可知是谁？”
方觉才来边陲年把，又是最低层的小兵一只，那能知晓这些秘闻轶事，当即摇摇头道：“不知”
对于方觉的回答，风凌熀似乎早有预料，也不再卖什么关子，直接道：“此人就是有着‘战狼’之称的万夫长···巴鲁。”
“战狼，巴鲁~”方觉轻轻重复着，神情若有所思。
“你知此人？”风凌熀有一丝诧异。
方觉一脸平静，“有过耳闻，传言此人很是厉害，为狼族平灭早年西部的叛乱立下赫赫战功，有过百战不败之誉。”
风凌熀哑然失笑，“此人何止是厉害···他历经挫折最终成为狼主帐下最为倚重的几员大将之一，不论是心性能力，还是智谋手腕，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此人在年轻时还曾到咱们大夏，西楚等诸国游历求学过，三十岁时回还狼族，先是以幕僚之身参政军机，也就是在那时结识了还不是狼王的铁赫。铁赫慧眼识其英才，在其掌权后，要破格提升他为万夫长，却被巴鲁拒绝，坚持以伍长一职在军中履历。前后用了三年时间，从一小小的伍长积功升迁至成千夫长，一时间在狼族内被誉为天狼一族最有潜力的将才。三年前与东月之战中三战三捷，更是凭借平沙荡一役千骑破万兵的傲人战绩，被铁赫王钦封为可领十万甲的王帐万夫长，更被誉为天狼一族的战狼······”
方觉静静听完这段叙述，砸吧砸吧了嘴，眼神清明，可脸上却露出一抹不屑，“仔细听来也不怎么样嘛！前前后后将近用了四十年的光景才踏足如今的成就，不值一炫。咱们大夏这些年逐渐强盛起来，威慑四方，不管是强邻西楚、南离、晋，还是草原狼族，这些年来虽说时有小摩擦的挑衅不断，可骨子里对咱们还是忌惮不以，如若能起大的烽烟，不说破百，就凭咱们地大物博人杰钟秀的大夏，冒出这样的人物十个八个，我想还是不成问题的。”
“哈哈···说的好。”风凌熀朗声大笑了起来。“年轻人是该身具傲气，但也不要小看了你的如何对手。往往一个看似微小的失误，就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说到此，风凌熀的双睛一眯，一道冷光忽然从眼瞳中迸射出来，冷冷的盯着方觉，冷冷的道：“就像这一次···如果赤羽营没能及时到达，你将如何？如何你这一标人因为这点疏忽而死绝，你又将如何？如果这么重要的军情因你的鲁莽决定，而没被我方获悉，你又将如何？”
三个问题，以咄咄逼人的气势问出。
一声比一声大。
似斥责，似指难。
方觉依旧平静如昔，他平视着风凌熀，目光清澈，不退不畏。
当两排牙齿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洁白时，他容颜展开，语气平缓的道：“没有那么多如果，因为我赢了。不管你说我是幸运也好，鲁莽也罢，最终的结果和我预想的并没有多大偏差，你们及时赶到，我也差点干掉那个所谓的战狼。”
风凌熀盯着这张自信的有点让人讨厌的年轻脸庞，瞳孔蓦然一缩，一道无形的杀机立刻弥漫开来，声音冰冷的缓缓质问道：“那你有没有预想过那些消失的亡魂？”
这句话就像一把无形的利刃，狠狠捅在方觉最痛的地方。
他的神情明显一滞，随即一抹哀痛之色，闪现又闪逝。
他用一种自嘲的口吻，沉声说道：“是，我是没预计到那十七名弟兄的阵亡，我只是预想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取狼骑敌将的一条命，迫使敌人大乱而撤兵，以解兄弟们的困围之险。谁曾想，天意弄人再加上时不我待，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嘿嘿···”方觉悲凉的惨笑了两下，继续道：“兄弟们阵亡了，我却活了下来···”
风凌熀目光灼灼，明灭不定，就像手中的宝刀一样，杀机隐现，寒意逼人。
突然，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两人的三步之外。
风凌熀一旁警戒的十余名侍卫同时大惊，刚要举步上前，却被他手臂一抬，给拦了下来。
冷眼瞅了一下突兀出现的小九，风凌熀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不屑，冷笑道：“我知道你来至神都，有些身份有些背景，但是你既然来到边关，来到我的赤羽营，我不管你是王公权贵家里的公子还是少爷，来到这，首先你是一个兵，一个我大夏国赤羽营的兵，有功我会赏，有过我也一定会罚。”
方觉对着小九笑了笑，表示没什么事，随后把目光转向风凌熀，说话的语气也开始逐渐变冷，用一种掷地有声的声音针锋相对道：“功不功的，我无所谓，相信是我的谁也夺不走，不是我的，给我，我也不会要···但是我手下那些兄弟拿命换来的功劳，谁要是敢不公，敢冒领，就是把官司打到军部，打到神都，我方觉都奉陪，因为那都是他们应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