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战况，在不足五十丈长的隘墙上随处上演着，借助依稀星光跟背后山上燃起的摇曳火光，两拨人马一攻一守厮杀纠缠在一起，喊杀声、痛呼声、惨叫声，不绝回荡在这片天地间，叫这座沉寂了许久的边陲孤峰再次卷起无尽的腥风血雨。
只要是战事，就难免会出现伤亡，那怕是占尽地利之势。
当第一例战损出现，接二连三也就不再难以接受。
死亡逼迫下的狼骑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坚韧与毅力，一波波，悍不畏死地冲上墙头，在周峰亲率的射日营手足全力横扫下，一一饮恨于此，不甘得再次攀登而来···再绝···再来···再殁···
依次往复，
似乎要不死绝，要不誓占墙隘。
仗打到这个份上，没了畏惧，也没有了害怕，彼此似乎把一切都忘记了，像是被鲜血浸透侵染的眼瞳里只余下，敌我！
这一刻，人命如草芥一样，成了最不被重视的东西，随意收割，肆意杀戮。
只为活下去。
“周都头···周都头···”
周峰刚一脚踹飞一名狼骑，手中长刀也顺势从他的身体中抽出，就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喊声远远传来，天色愈晚，瞧不清是谁，在战事正酣的时候直呼官职可是大忌，周峰愤而竖眉，强压下心中怒意，却挥不去那股油然而生的不好感觉，尽管如此，嘴上却不迟疑的回应道：“这！”
循声寻来的是一名传令兵，周峰记得他，是后方主管投掷车老乔的一名亲兵，这名年岁不大的传令兵手提沾血的战刀，看样子也是一路拼杀过来的，只不过脸色异常，不过不是那种第一次见血的惊悸，而是面带愧色，看到此，周峰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但见他人毫不迟疑地举刀格挡住一狼骑的大力劈砍，左肩在同一时间猛然发力，把另一名偷袭至的狼骑给顶了一个踉跄，趁空沉声喝问道：“何事？”
能被上官收至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特长，这名传令兵的反应就不慢，在那名踉跄后退狼骑还立足未稳的当空，跻身直上，跟了过去，血迹还在滴淌的战刀比他身形更是快上三分，在那名狼骑双目圆睁惊骇莫名的刹那就把他捅了个透心凉，在一声短促的惨呼中，他去势不减，身体紧随战刀之后，重重撞在那名狼骑的身上，直接把他从隘墙上撞离，这才得空回道：“周都头，我们头叫我来告诉您一声，投掷车再有两轮就得停下了···他···叫您保重···”
一脚踹在身前狼骑的软肋，在狼骑哎哟一声怪呼佝腰的瞬间，心底早有预料的周峰愤然劈出，沉重刀势划割空气带来一阵如破锦般的锐鸣，重重砍在那名狼骑身上，连一声惨呼都没来得及发出，狼骑整个身躯就被两断，温燥的血浆顿时弥撒四周，溅了两人一脸一身。
投掷车不可能一次性地无限制投射，这点周峰早知道，但时至紧要关头，要说没有一点臆想奢望，不现实。
在听到这个消息，多少还是有些郁闷愤懑，不过，在那雷霆一斩后，心中那股压抑的浊气得以释放，周峰长长吸进一口气，猿臂一震，抖落长刀上的血迹，点点头，沉声道：“知道了。”说完就不再理会那个带来不好消息的传令兵，大步奔向一个正处在危险中的手下，如熊罴一般的身躯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必卷起无尽腥风。
酷烈的战事，一直厮杀到了很晚，最终还是以狼骑的失败宣告一个段落。
望着丢下无数同伴尸体，缓缓退却，直到没入无尽黑暗中的狼骑，浑身早被汗水湿透的周峰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下一刻，一股力竭后的虚弱传来，叫不知道劈砍出多少刀的手臂，一阵痉挛无意识的抽动，缓慢呼吸调整着节奏，在适应了这种感觉后，周峰开始在隘墙上巡视起来···
根本不用吩咐，早就疲惫不堪的士卒们个个席地而坐，或靠墙垛或二三互依，趁着这难得的间隙抓紧恢复所剩不多的体力，大批的医护人员从战事正紧时就一直穿梭忙碌着，直到现在还不曾停歇，或搀扶或抬，把一个个受伤颇重或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的袍泽搬下隘墙，运往后边的山上。
那里有他们暂时的安息之地，等此地战事了结，才能把他们一个个送返魂牵梦萦怎么也割舍不断的故土。
气氛有些沉重，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目送那些袍泽手足离去，就连一些受伤的手足也没发出声响，不知是忘记了身体上的巨大疼痛，还是沉浸在袍泽黯然殂没的音容笑貌里无法自拔。
哀伤。
悲痛。
还有，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滴落的泪水。
一桶桶热香四溢的肉汤被抬了上来，还有一篓篓大馍馍，可接在手里却无法下咽。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敌人不知道会什么时间再次摸上来···”
“怎么，平日里你们这些兔崽子一见到荤腥，就给饿狼一样，这会萎了？···”
“都吃···”
“娘的~这么多东西，叫老子一个人咋吃？你们是想撑死老子不成？···”周峰一边巡视，一边大口啃着馍馍，嘴里还不停地叫骂着。
战损报来，这一役有十几名手足再也见不到了，其中还有一名为了救袍泽而牺牲的标长，都是手下的兵，要说周峰不难过，不现实，但现在那有时间去哀伤，黑暗里群狼觊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再扑上来，不打起十二分的心思应对，难道等失去更多的袍泽才上心。
瞎子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汤递给手下那名年少新卒，自己则大口地对付起手中的馍馍来，馍馍稍稍有些干硬，吃在嘴里有些沙粉噎人，但有什么关系，“哧溜”配上一口香气扑鼻热乎乎的肉汤，此时此地，就是最惬意最舒服的享受。
见少年未动一口，还在那低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无声抽泣，瞎子眼中也浮现出一道深深的哀痛，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小子，要好好活下去，替标头好好活下去，多杀狼族，多立功，不然就算标头长眠地下也会后悔救了你。”
早被泪水打湿面孔的少年抬头，声音沙哑，有些置气地哽咽道：“我一定会多杀狼族，给标长报仇。”
瞎子笑笑，然后用眼斜瞅着少年消瘦的身板，没说话，可用意很明显。
少年用手臂胡乱抹了把面颊，把那份愧疚跟感恩深深铭刻在心中，暗暗发誓：我陈桥一定说到做到，此生与狼族不共戴天，不负标长的活命之恩。泪水渐渐在少年稚嫩的脸上干涸，眼眸里的情绪被收敛隐藏，只余下了一份狠厉与坚毅。
望着大口吃起食物的这个小同乡，瞎子暗叹了口气：小子，只能帮你这么多，这道坎还得看你自己。
隘墙上，咀嚼声渐渐多了起来。
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的周峰，忽然一怔，随即向那道正在缠绑伤口的身影走去。
马麟艰难包扎好最后一处伤口，却因为在后背肩甲上，一时无法顺利打结，正要用嘴去咬一侧布头，黑暗里却有一双粗大的手掌伸了过来，一拉一挽下，结扣就熟练的打好，马麟抬头后，愕然。
见这个从后面投掷车营地过来的传令兵一脸癔症，周峰牛眼一瞪，“咋，见鬼了？”
马麟赫然回神，嘿嘿讪笑，“哪能啊，只是意外都头这手艺。”
周峰一屁股坐下，一张被烟熏火燎的毛脸早就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两排牙齿在黑夜里白的有些渗人，“别来这些虚的，不是老子看不起你，要是论起伤疤，两个你小子也赶不上老子的多。”
马麟没有作声，这点他服。比起被同僚唤作老乔或乔大脑袋，他们都都尉的乔森来，他这点伤疤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比起比老乔入伍更久，在自家都尉话里话外都钦佩的周峰来，恐怕更是不值一提。
忽然，一道光亮划破漆黑如墨的夜空朝山下掠去。
那是哨兵在用火箭侦查狼骑的动静。
盯着那一抹远去的流火，周峰开口问马麟道：“传过将令，怎么不回去？”
默默干啃着馍馍的周峰闻言一愣，旋即咧嘴一笑，道：“当时，那种状况···身前身后都是袍泽手足在与敌人拼命，要是都尉您，您会走吗？我想不会吧！···”尽量把干馍嚼碎，才慢慢咽下，马麟才续尔嬉笑道：“其实在临来时，我们都头就说了，要是您这需要帮忙，他有军令在身是来不了啦，叫我略尽绵薄之力。”
周峰嗤笑，他老乔会这样做人，自己信，但绝不会说这般好听，“恐怕原话不是这样说地吧？”
接过周峰递来的水囊，灌上一口的马麟嘿嘿不语，用来掩饰一半的惊讶一半的尴尬。
一语中的。
周峰一副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低骂了句“滑头”，眼前这个一身不下五六处伤患的年轻士卒，开朗、豁达、勇猛，还有一份哀伤，被他隐藏的很好，只不过，还是被周峰敏锐扑捉到，再铁石心肠，对痛失手足也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大家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有的显露明显，有些内敛罢了。
忽然，周峰对这个年岁不大，但老成稳重的青年有种很有眼缘的感觉。
似乎感受到了周峰目光的异样，没有丝毫思想准备的马麟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这种断袖龙阳乌七八糟又狗屁倒灶的龌龊事，马麟可是没少听说，不过对象不都是唇红齿白的小相公吗？自己跟这个标准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难道这个大胡子癖好特殊，口味更重？
一脸懵的马麟，细思极恐下，一个激灵，正好看见浓眉大眼笑意盈盈望过来的瞎子，呃···貌似···听说，这两位就很···亲密，对，就是亲密。
周峰哪能知晓自己过于炙热的眼神把人给吓着了，见马麟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都出现了一粒粒汗珠，全当是被自己至诚的热忱打动，在一番天人交战，语气尽量真诚平缓，极富感情，道：“你可愿留下？”
这话犹如一颗炸雷响彻在耳畔，把马麟脑袋搅得如一团开锅的面糊，好半晌，才在瑟瑟发抖中缓过来，第一反应就是拔地而起，然后···撒腿就跑，速度之快，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周峰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大嘴一裂笑念道：“看把这小子高兴的，嗯~有冲劲，我喜欢，哇哈哈···”
“周大胡子，什么事这般高兴？”一声洪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周峰臆想，转过头，只见后方一队队整齐的士卒正登上隘墙。
来者是一个与周峰年岁差不多大的魁梧汉子，姓毛名平，另一都的都尉，见其率众而来，周峰知道是换防的时间到了，当即招呼手下交接，同时瞥了一眼有个轮廓的山上，那里哨位不曾有示警哨音传来，清楚今天的战事算是告一段落，半羡慕半带刺的说道：“老子高兴的事多了，非要给你说说。”
身材极其魁梧的毛平也不以为意，在一起共事又不是一日半日，早对彼此的秉性知根知底，对周峰比划出一个嚣张的手势，哈哈大笑道：“赶紧滚蛋，现在这里是老子的地盘，瞅见你这张毛脸就烦。”
周峰冷哼一声，眼不见心不烦，转身大手一挥，率众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