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老僧的感叹，方觉无言以对。
方觉从来都是一个无神论者，不论是科技昌明的前世，还是现如今的今生，宗教在方觉的生活中只是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形态存在着，占据的比例可以说小到微末，要不是突兀地觉醒第二世，恐怕连这点位置也没有存在的可能。
儒释道三者源远流长，几经昌盛寂灭，始终存在于世，必有可取之道。
现在释道式微，儒家盛行，相对的，方觉接触就更少了，对于前世今生的轮转，方觉从未与人言过，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只字未提，可对其的探索却一刻也没停止过。从记忆混淆杂乱，到逐渐融合清晰，十年的时间几乎是方觉今生的大半，这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匪夷所思，曾经无数次午夜梦魇，困扰、疑惑、不解，还有大汗淋漓的惊悸，一次又一次的回演着，让方觉起初的心力交瘁，到逐渐强大坚韧，是一份契机，也是是一份磨炼。
冥冥之中，是否真有诸般神奇的存在，方觉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武断地决定，不然，不管是记忆的延续，还是现在自己的存在，都解释不通的。
所以，对佛道两家，保持着一份敬而远之的敬畏之心就行了。
自千年前大秦开国始的崇佛敬佛，到中后期的抑佛灭佛，再到现在几国争雄的时代，佛宗一脉可以说是运道多舛，起伏间厄运不断，从百年前盛极一时的大赵在其最鼎盛时期崇佛后国力急转直下，最后被几国分蚀侵占，到完全国崩，只用了短短不过二十年的光景。再到辉煌西域一时的煌煌佛国被草原铁蹄踏破国祚付之一炬后，佛家一脉在整个天下算是进入了最为黑暗的时期，并一直式微到如今。
现如今的天下，是百花齐放，诸家争鸣的璀璨时期，天下各国为了增强国力无所不用其极，各家各派纷纷闪亮的粉墨登场，你来我往好一派精彩纷呈热闹非凡的大世景象。
只是这其中，佛家一脉明显黯然失色，还未从当年沉重的打击，惨烈的浩劫中缓过来。
老僧宝济那对清澄的眼眸出现刹那失神，又在刹那回转，语气始终不起波澜的道：“老僧僭越了。”
打断方觉想要接话的解释，宝济缓缓又说道：“老僧并不是让公子信佛敬佛，只是想让公子在闲暇时分，观摩一下，因为诸多佛家精义都是前辈先贤的呕心之作，这当中也不全是一些虚无缥缈的空泛之意，更多的是肺腑之言，人生真谛。”
听完老僧的话语，方觉双手合十，郑重作礼，“小子记下了。”
老僧笑了，幡然笑容灿烂异常，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功德，开心的如同一个孩童，一对眼眸的晶莹更胜从前。
他浅酌了一下茶水，似不经意又似饱含深意的缓缓说道：“希望有朝一日，公子为天下苍生，为贫苦大众，多思量多计较。”
这样一句突兀的一句话，方觉听的不仅一呆。
对自己这个出手相救于危难的陌生人而言，老僧自始至终从来没有打听过自己的根脚，方觉更是相信，小九丸子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那么对自己三个迷失在大漠中濒临死亡的普通人来说，这些宏大的道理跟愿望，就显得有些突兀空泛了。
方觉思索前后，也没发觉有什么不妥。
只得放下这份狐疑猜测，只把他认为是一个悲天悯人方外之人的慈悲吧。
方觉没有出声，只郑重的点头。
老僧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神情有些悲苦的道：“当今天下中原陆沉纷纷扰扰兵戈不休，关外又有强敌毗邻，窥视一旁，到头来苦的还是天下苍生百姓，老衲虽困坐一隅，但望这个天下早日迎来太平盛世，那样众生可渡，黎民可安。”
枯槁老僧的如此宏愿不谓不美好，但实施起来却是太难太难。
方觉沉吟少许，朗声道：“大师所愿，小子明白，在此小子只能说会尽力，小子也想这个天下早日大定，百姓能安享万世的太平，那样就能少死很多很多的人。”
在得到自己想得到的这个不算承诺的承诺后，老僧宝济神情舒展，不再讲一些悲佛叹禅的言辞，而是与方觉谈起一些趣事见闻来。
一僧一俗，相视而坐，侃侃交言，相谈甚欢。
渐渐方觉惊讶的发现，对面的枯槁老僧并不只是一个熟读佛家精要典籍满腹禅意的得道高僧，还是一个各种知识见闻都极其渊博之人。从地理到天时，从人文到物种，再到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重一笔的诸子百家无一不涉猎，地形地脉，大小山川，江河湖海，高低走势几乎样样熟稔通湛，如若不是有明显的出家人特征，方觉都以为对面所坐之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鸿文大儒。
老僧在方觉心目中的惊讶，并不比方觉在老僧心目中的震惊少。
抛开面前这个还未曾及冠，但面相与命格都贵不可言的少年本身来说，光那一份异于常人的沉稳与大气，都叫这个身份也异常尊贵的年迈老僧同样啧啧称奇不以。
老僧更是有意的引导话题，泛指阔谈，这个少年不仅娓娓相接，更能不时有精辟剖析加上自己独特见解讲出，使得满腹经纶锦绣的老僧眼中光芒闪现，频频颔首。
就这样，一老一少，一僧一俗，相谈甚欢在这个初秋的僻静小院。
只到晌午时分，一名十来岁的小沙弥来寻宝济，才打断了二人谈性颇浓的话头。
目送着逐渐远去枯槁老僧有些孱弱消瘦的背影，方觉转头对一直在旁安静聆听他与老僧谈话的小九，轻声道：“大师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更是一个慈悲的人。”
小九不言不语，只是恬静笑着。
方觉为她倒满还剩余温的茶，看着这张无双俏颜，柔声道：“听我们讲了这么久的话，是不是特闷？”
小九摇摇螓首。
方觉自嘲一笑，“呵呵，不说是妳，就是我在刚开始听大师那一通引经据典，也不禁一阵头大如斗，妳是知道的，看书不是我的强项，除了兵法一项还算凑合，像礼乐呀，佛宗呀，道家之类的就彻底抓瞎，跟我淡这些，不等于问道于盲吗？”说着方觉还无奈的翻了个白眼。
小九顿时掩嘴娇笑了起来。
方觉歪头斜瞥了一眼正幸灾乐祸的她，很是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幽怨的道：“妳还笑，妳家公子消耗了一上午的脑力，附带着连体力也损耗了一大半，现在腹中空空如也，妳这小小侍女还不速速去为本公子做些吃食来！”
小九一边娇笑不以，一边看了一眼正高悬头顶的烈日，就要起身而去。
忽然，方觉叫住她，脸露谦卑笑容，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搓着手掌献媚地说道：“能商量个事不？”
伶俐的小九似乎看穿了方觉是心思，一付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他。
方觉见她不说话，只能讪讪一笑，“嘿嘿，那个···今儿能做碗面食不？俺实在想吃的紧。”
方觉学要塞那边本地人的口吻说着，还一边故意装出一付可怜兮兮的表情，眼巴巴的望着她。
小九皱了皱琼鼻，身姿飒爽地转身离去。
方觉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声，不由很是受伤的念叨着说，“答不答应，妳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腹中一阵饥鸣如擂鼓，方觉捂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哀声叹气想为自己再添上一杯茶水垫垫底，可端起水壶时却无奈的发觉它竟比自己的肚皮还空。
方觉抚着不断擂鼓的肚子，顿感一阵更受伤。
突然，一道身影快速奔来，一条微跛的腿脚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边走边用他那特有的公鸭嗓音嚷道：“开饭了不？”
丸子走到近前，见方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桌上更空着，不由失落的一屁股坐下，拿起水壶就要望嘴里灌，却发现也是空的，刚准备埋怨两句，豁然见到方觉面前还有半杯，当即不由分说的端起一饮而尽，嘴里还不停是嘟囔道：“你这贴身侍女，现在是越来越不尽责了，饭不做，就连茶也不沏，真是过分。”
方觉斜瞅了他一眼，腹诽道：“自己还一肚子委屈呢，我给谁讲去？”
见丸子一脸欠揍的臭屁模样，冷冷的提醒道：“小心祸从口出。”
丸子立刻气焰顿消，缩着脖颈偷偷四处打量了一圈，没见有异常，才对方觉讪讪而笑。
方觉瞅着他，只冷冷的哼笑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