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常常与那年轻的军士聊天,愈发觉得这“岑伍”有意思了。
他的身形生得不算魁梧,皮肤也不似久经沙场那般黝黑粗糙。常常一个人骑着黄马走在队伍末,总能看到他一个人自顾沉思、沉吟。
“一鸟海上飞,云是帝女灵。玉颜溺水死,精卫空为名。”
“这几句是在讲‘不得志’?”王维觉得有趣,拍马走到近前,便问岑参。
岑参恍惚间回过神来,似是不好意思地拍拍铁盔,道:“您能听出来。”
“生是帝女却填海溺死。”王维轻摇摇头,问道:“岑伍胸中亦有抱负?”
岑参咧嘴一笑,摇摇头,道:“曾祖伯祖皆位列三公,年幼时,家父也对某有期待。几载间,某在长安献书求仕,蹉跎岁月,总也无果。”
“哦!”王维恍悟,道:“汝曾祖乃是岑中书?”
岑参沉默着点点头。
岑氏一族,以文墨才华位极人臣,品德才干皆是人中龙凤。可惜,岑中书与邓国公都是骨鲠之臣,不通达“随机应变”的道理,也难免未能在朝中扎稳脚跟。
“科举之路难行,你便投奔沙场?”王维问。
“我与家兄皆是好奇之人。”岑参笑道。“王参军初来西凉,未曾体会这边独到的风格。黄沙之上,自是一派悠然奇景,不比终南逊色。大漠之中,常有一段边民风俗,亦有总难理解、却十分有趣的经历。”
王维摇摇头,道:“远离了长安,如何还能施展抱负、有所作为?”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岑参哈哈大笑道。“前方不过百里之外便是凉州城,我几天前就已经嗅到了葡萄美酒的香气。王参军,今夜我们将驻扎在番禾县域,那里民风淳朴、待客热情,就请您赏一赏边民的舞蹈音乐。”
王维点点头便不再答话。
他驾着马匹,遥望出于西边的一轮残阳。在这荒漠之中,傍晚时的寒冷最难以忍受。
他又何尝不懂那“精卫”的意义呢,河东王氏,王维的祖辈也是一州之长。九岁那年,父亲、祖父去世,半年内两度抚棺痛哭,母亲带着四个年幼孩子,守着日渐困苦的四壁,这又是何等之令人难堪。
王维摇摇头,将那些想法从脑中赶出去。
这些生活都这样过来了。向禅求静,是否不过是逃避苦闷的低级方式?而锐意强取,或许才能探究出生而为人的意义真谛。
不多时,一座小镇的轮廓在日头下渐渐地显出来,荒芜的荒漠之中为数不多的草场,给了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生存的希望。
几个牧人赶着羊群回到镇上,一缕缕的炊烟从低矮的屋顶上冉冉地升起,这片地处凉州边域的小镇似乎并未被不远的战事波及。
左车带领的一对斥候早已清查过番禾县的敌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斥候队伍们和牧民讲着胡语,将大家聚集在镇子前的一片草场上。
王维这行才赶到,便看到二十余位牧民都立在镇子大路前,带着疑惑而憧憬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哥舒翰的军马。哥舒翰牵马从众军士当中缓缓出来,他脸色带着感激的热情和惭愧的兴奋。
哥舒翰大声道:“诸位,某此次赴长安调兵,皆是大唐勇武之士。”他顿了顿,愈发寒冷的天气也不曾让他的气力减退半分。“王御史是王忠嗣将军同族俊才,此次与我同赴西凉。”
王维愣了下,没料到哥舒翰竟要专为民众讲到他。这些牧人似乎听不大懂官话,哥舒翰每说一句,左车就会快速地将他的话用胡语转述给牧民。
哥舒翰抬手一指,众民的目光纷纷集中在王维身上。那些牧民身上穿着恰足以抵御寒风的破袄子,乱蓬蓬的头发随意的扎在脑后,男性有着坚毅的面孔和健壮的身体,女性的脸上有着同样的不屈于荒芜与贫瘠的决心。
王维下马走向近前,向百姓深揖一礼,道:“摩诘虽与将军同族,但才学勇武均不及将军万一。此次出使西凉,只愿能为将军分忧,平定西域战事。”
哥舒翰下马,抬手握起王维的手腕,面向民众道:“摩诘以诗名与乐律在长安城中闻名遐迩,可谓是长安一明光之子。”
收到这等夸耀,王维难免感到羞怯,却也为自己名扬西域而窃喜。
左车将话刚转译为胡语,人群当中便发出一阵喜悦的呼号。那呼声似是牛羊水草丰美是喜悦的嗥叫,又似是如祭祀做法时向上苍的祷告。
“扎荦!扎荦!”
牧民之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出了,这是此县域的县尉。他领着众人目光走向哥舒翰与王维,抱拳施礼。
这是王维初次近处见到边域人,男子皮肤黝黑,身体不甚强壮,但露在皮袄之外的臂膀肌肉似钢铁一般强健结实,他的手掌如鹰爪一般,骨节突出,颀长有力。
他操着不甚熟稔的官话,道:“摩诘,自长安而来?”
王维点点头。
他接着道:“摩诘当真是光明?”
王维语塞了,只当是语言不通,牧民们未能明白“光明”二字的比喻意义,误将哥舒翰的客套当成了字面之意。他勉强着点点头,直觉得气氛些许尴尬而狭促。
王维点头那一刹,那县尉仿佛是遇到的天大的喜事一般,黢黑的脸庞上裂开新月般的笑容,两排白色的皓齿在黄昏之下耀眼而苍白而阴森。
众牧民簇拥着王维,残阳如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伴着黄沙飘扬在番禾县内。
众军士纷纷跟在牧民之后进入县域,说是县域,番禾县也只不过是只是一片牧区,县域中人常年游牧在外,而这边不大的聚落,只不过是在冬日里为了抵御严寒而发展成的几十幢简陋的民居。
县民将王维引入一幢民居,砖墙茅顶,却也是镇上难得的大宅了。众人只顾招待王维,一人端来了炭火盆,又一人捧来热清水,忙前忙后,几个牧人生火造饭,竟在院子当中烤起了山羊,烫起了胡饼。
日头一点点的落下去,夜风极冷,而牧民们的热情却滚烫异常。叫不出名字的烈酒一瓢一瓢地舀在大碗里,边地的酒浓香而烈性,几碗下肚,王维很快感到身体暖了起来。县尉站在人群当中,擦亮手边银辉闪闪的匕首,将整只烤熟的山羊分作肉块,为众人一一分食。县尉的刀快而稳,他的眼神刚毅又充满希望,嘴角带着的那阵不易察觉的笑,被篝火的火光与烤肉的喷香完完全全的遮盖。
王维觉得奇怪,同行的军士分成两拨站岗,后夜执勤的军士亦在院中吃饮。但院落中的牧人食肉饮酒、载歌载舞,除过对王维自己招待有加,进献酒食,大都是在自相娱乐、把酒言欢,并无衷心待客的样子。
“许是因为自己初来此地,其他人都熟稔了罢?”王维摇摇头,将这份疑惑吞在肚里。可在觥筹之间,他分别感觉到牧人们在歌舞酒乐之中正不住地打量着自己,带着热切而深沉的笑意。
“王御史,你或许应当少饮几杯。”少年的声音在耳畔传来,正是岑参。
“哦?”又一杯饮下,王维的双颊已然绯红。“此地人善舞美,肉香酒烈,汝一个时辰前劝我赏,此时却要我少饮?”
岑参一时语塞,虽然他对番禾的印象只来自于兄长,但兄长口中的“热情豪放”却无论如何也与眼前的情景对不上。抬眼看那团团围着篝火堆唱起欢歌,舞起劲舞的番禾县民,他分明感觉到的是狂欢一般的兴奋与狂热。
岑参道:“我也不知如何来讲,只觉得…”
“岑伍!”
远处一声大喝,同行的另一面高壮的伍长跨步进门,给自己抓起了一张胡饼,一面大嚼,一面向岑参这边喊。
“西北隅,换你值夜!”
岑参朝他摆摆手,以示了解,随后扭头转向王维,目光炯炯道:“塞迥心常怯,乡遥梦亦迷。王参军,一切当心呐。”
王维看着岑参离去的背影,顿感阵阵凉意。远处嬉笑的军士,舞乐饱食的牧民,都让他感到陌生而忧虑,心底的疑虑感一再地涌出,几乎要将酒意也冲淡了。他站起身来,转身走回屋舍,歇憩一宿所需要的草席已为他打理完毕,胡床下放着一盆清水,好让他洗去一日的风尘。
“到底是我多虑了罢。”王维倒在草席之上,合衣睡去,他的眼前浮现出哥舒翰向众人介绍自己时的狂热,浮现出县尉刀刻斧凿般的面庞之上露出笑容的狂热。
“且待明日吧。”王维翻身过去,沉沉地睡了。
一阵热浪翻涌而来,粘稠的汗水不住地淌下来。
王维抬手半遮眼睛看向半悬的日头,如此晃目,如此炽热,几乎要让沙土也灼烧起来。
“好热。”王维一步一步地踩着黄沙,解下了身上的胡服,再脱去褂子,一件接着一件,他把衣裳丢在正午的沙地上,仍旧朝着没有终点地地平线走着。
几乎要昏过去了,强烈的日光让他无法彻底睁开双眼,荒芜的四下也只有沙尘相伴,他感到一切都在跌坠,一切都在旋转,风在耳畔呼号,裹胁着乱石疯狂地锤击着自己赤裸的身体。
“扎荦!光明!”
一声大喝自身后传来,王维猛然一惊回首望去,县尉趔开干裂的嘴唇、露出苍白的牙齿,双手捧着的一抔黄沙直直向他扬过来!
两人相距太近了,王维下意识抬手去遮眼睛,黄沙夹着碎石散在他的身上,却似冶铁的金水一般炽热滚烫,无法忍耐!
“啊!”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目,县尉的那捧黄沙竟如同烈焰一般,烧得他的身体不剩一星半点的好肉!
焦烂的皮肤发出阵阵的腐臭,朱红一片、焦黑一片,浓稠的血液自裂口汩汩的留出,阵阵腥气令他自己都难以忍受。他咬牙切齿,正要拔出长剑直劈那县尉,恍惚看来,却大吃一惊!
“摩诘。”那熟悉的声音他如何能忘记?那日思慕想的面庞他如何不怀念?
“持盈?”王维顾不得身上的苦楚,眼中似已噙满了泪水,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疼痛的回馈,还是思念的深邃。
玉真风轻云淡地笑着,一如既往那般似风如梦,飘摇如烟。
她轻轻地张开双臂,王维痴了,慢慢地走向近前,轻轻地揽起玉真的腰肢,在那一刹,他身上所有的伤痛仿佛都不复存在,所有旅途的疲惫仿佛都烟消云散。
一阵刺骨的灼烧感直直逼过来,王维瞪大双目,眼前的玉真竟化成了一团白光,又化成了一簇火焰。那火焰愈烧愈烈、愈烧愈望,将王维团团围住,令他整个人竟被包裹其中。
他瞪着眼睛,双臂奋力地挣扎摇摆,双腿不停地拼死逃脱。可眼前的火焰由花白变成赤红,复由赤红化作惨紫。王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感受不到,只能任凭烈焰一次次的抽打自己的身体,任凭绝望与憎恨在他心中冲撞不停,那种由内而外的苦楚如何能忍受…
“啊!”
一声悲戚的咆哮,王维汗流如注,猛地从草席上惊醒,刚要睁开眼睛,却被四下的火光晃得赶紧拿手去挡!
失火了!
王维大惊,自草席一跃而起,环顾四下,整个木屋已全然被浓烈的火焰包裹,刺鼻的黑烟滚滚地自火焰中涌出,几乎令他无法喘息!
“快逃出去!”王维在心底大喊。
这屋舍由木梁筑成,如此火势之下,不出几个弹指间整个房子便会彻底倒塌!他抓起胡床下的水盆,将水自头顶直直浇在身上!顶着湿漉的长发,抓起手边的长剑,直冲门外奔去。
咔地一声,就在那刹,顶梁发出一声呻吟,终究是经不住烈火,轰然砸下!王维慌忙闪在一边,双手抬剑鞘于头顶,用尽气力挡下顶梁,咬紧牙关施力之时,也顾不得双手双臂被火焰烫得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肉。
此地留不得!
滚滚的浓烟愈发逼人,烈火的如同咆哮在荒漠之中的沙暴,不但遮蔽着王维的双目,更如同一把把利刃,无时无刻不在他身上留下伤痕!
“那里,就是了!”烟火近乎要令他晕厥过去,王维左手拿湿衣襟捂着口鼻,手臂架着剑鞘艰难地向房门移动,每一步,既要提防不知何处会突然窜出的大火,亦要小心的避开从周遭砸下的顶柱。
王维将周身的疼痛吞在肚里,鼓足气力,运起长剑直劈房门,一道虹光之下,房门轰然碎裂,正待屋外新鲜空气令人略略清醒的他猛地皱起眉头,刹那间,一股浓稠的刺鼻气味铺面而来,屋外的景象骇得他张开大口,更被浓烟冲地不住大咳起来!
“咳咳咳!”呛得几乎无法喘息,王维狠逼自己将这口气压下,将长剑牢牢握在手中,横在胸前。抬眼面对眼前的景象,他的眼中除了惊骇,只剩下了无尽的不解与绝望。
那宽阔的院落之中,二十余名番禾县民正将王维的屋子团团围成一圈,他们身上换上了漆黑发亮的袍子,每个人都举着一只火折,平静的神色也难以掩盖那一双双眸子当中的狂热。
“唔夜哈!”
那县尉立在当中,用胡语一声咆哮,众牧民纷纷抬手打起火折,只轻轻地触碰到自己的黑袍,那袍子上便燃起熊熊的烈火。火焰燃得愈旺,番禾县民们眼中的狂热亦愈甚,那阵狂热不止在眼中,更在众人逐渐裂开嘴角之中,在他们身上愈烧愈烈的火焰内!
“这是…羊油!”王维忖度着,这场景让他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不寒而栗。他想要逃出去,可身后是几乎要烧毁的大宅,身前是两排身上燃着熊熊火焰的牧民,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纵有长剑在手,又如何能突围出去!
“扎荦!”
县尉裂开大口,朝天长啸一声,那县民如同接到头狼呼唤的群狼,一个个均朝天发出咆哮之声,随后死死盯住王维,舞动着身上的烈火朝他扑过来!
只见一团团熊熊烈焰朝自己扑涌过来,王维的疑惑与惊惶到达极点,在这片火海之中冷汗亦不住地淌。四下充斥着燃烧皮肉毛发的焦臭与油脂的腥气,看着灼烧着自己的牧人几步便在自己眼前,在那明亮到灼目的烈火里,他看不到其他的意义,唯能分辨出对方眼里的,是要同样将他如此烧灼的决意!
握紧长剑,王维死命地将扑在他近前的两只火团斩落在地。锋利的剑刃舞动起来,一串串血珠在火焰中飞舞,一声声闷响落在地面之上,王维喘着粗重的呼吸,不断地将那些要治他于死地的牧人斩杀在身前。即便如此,那些火团仍旧不知疲惫地涌上来,用灼烧着的双手拼死抓向他的脸庞,用烈焰下的身躯极力给他怀抱。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死在他脚下的牧人一个个将大量的油脂涂在他的身上,王维自己早已成为了一只火团,令他痛不欲生的灼烧让他不断地发出嘶哑的咆哮,那咆哮声愈来愈弱,手中的长剑也不住地颤抖。而倒在他身侧的牧人,自来至死,从没有发出一句哀嚎,每个人瞪大双目、咧嘴露齿,表现出极大的心愿满足。
他再也挥不动长剑了。
灼目的火焰外是黑黢黢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锋。王维眼里看不到了希望,灼烧的痛苦让他只想就这样闭目死去。他终究被那团火焰包裹,终究将身体的灰烬留在了这片瑰丽而魔幻的荒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