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起院里,贵尊看着焉沉伫立在院中,焉沉也确定了父母的平安。
“你受苦了。”慕安看着他,眼角是泛红的漾着泪水。
焉沉受不了这些过分外露的情感,只是木讷地抚了抚她的肩膀:“不用担心,”他愣愣地看向父亲,补上一句,“母亲。”
贵尊看着一团和气,心中甚宽:“进屋吧,都站着做什么。”
慕安指着路:“我也太久没来了,主院应该是穿过这池林进去。”慕安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虽与上次打照面换了装束,但是焉沉还是认来出了,是除阳河煦。
贵尊和慕安走在了前面,焉沉故意放慢脚步同她一道走。
“承蒙焉沉将军关怀,一切都好。”她低着头,轻声细语,“圣母人慈善,想必不会苛待于我。”
焉沉知道她心中疑虑,想了一会说道:“以后你就改名叫婉婉吧,婉婉长离,临江而翔,之前我就想和老简说帮你换一个名字身份,只是还来不及…”
“老简的事我听说了,”她瘦小的身板有些战栗,“很抱歉我的兄长…”
“不用怕我,”焉沉本想拍拍她的背脊宽慰她,又怕她心生别想,放低声音轻松安抚道,“以后,你就是婉婉。哪里来的什么兄长?”
她抬起头,看着焉沉的侧脸,明明也是一般大的少年,确是这样的让人深不可测:“是。”
“老简的事不是你的全责,他只是为我尽忠。”焉沉顺下眼眸,“除阳河风已经神形俱灭了,也没什么好留给你的。”焉沉从袖子里拿出一节竹骨,“这是我捡的,给你当个念想吧。”
婉婉颤抖着收下了竹骨,声音中隐忍着伤感:“谢谢公子。”
“你可以在屋外落泪,晚一些再进来,现在和我一道进去别让别人误会我误了你。”焉沉尽量语气轻缓,最后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会好的。”婉婉背过身,开始细细地啜泣,焉沉向来不会安慰别人,他一时不知所措,只能转身留她一个人静静。
正院之中,贵尊和慕安坐下已经。慕安顺从着拍了拍贵尊的手背,大概是什么话题在焉沉来到时就该截然而止了。
焉沉也有察觉,坐在了客座上,并没有着急发问,只是说着一些基本的家话:“他可有什么地方为难你们?”
“说了,不用担心我们。”贵尊款味道,“任何苦难,都有你挡在我们面前,你不用有什么后顾之忧的。”
“我会拿回兵权,那个时候我会带你们平安回去。”焉沉承诺道。
“这么一自投罗网,怕是没那么好走。”贵尊也明白情形,“若是一时半会走不了,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我本就不熟悉这,怕别有用心之人再拿你们做我的后顾之忧,”焉沉想,“母亲毕竟在这生长过百年,若我一时半会要不回兵权,我想西南也必定要一个主侯回去镇守,父亲您还是早些回去。”
以慕安作为交换人质,要一份贵尊的平安。
慕安愣了愣,温和的脸上并没有怒色:“你说的对。”
“焉沉,我和你说过,不得算计亲近的人。”贵尊严令斥了他。
“这不是算计,这是必经,这天上区区一院尚且不可一日无人看守,何况西南这么大,地安十四部下如今兵权旁落,更需要您回去固稳士心。”焉沉解释道,“我并非让母亲一直深陷沼泽,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尚可伺机而动。”
慕安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觉得焉沉之法不全无道理。他也并没有算计我什么的,本就是我在天上有些根基,不至于受人冷落。你也是西南一主,应该为西南多考虑些。”
“我会送信去西南地安部下,在天帝还未参透事情全貌之前,先行把父亲送出去,就说西南频频遭受易变,届时要您回去主事。”焉沉明了,其实贵尊心中的权衡利弊里,这也是最好的方法,只是借由他的口说罢了。
贵尊端起茶盏,看了看泛黄的茶叶飘在清水上,忧思忡忡,焉沉将他的心事了然,他掀开衣袍,跪倒在地:“我必将保母亲平安。”
贵尊看着茶叶沉淀到杯底,温声道:“我要你平安,你可能应?”
“儿臣自然。”焉沉作揖跪拜。
贵尊品上一口茶水:“一切依你所说便好,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和我开口,我信你。”
“焉沉与我一道,怎么还这般放心不下?”慕安把视线转到焉沉身上,轻声附和道,“所有决定我们都可一道,我们都信你,无论何种判断左右,皆可有我们做你的退路。”
来时有归途,不忘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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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贵尊平安地回了西南。
自从第一次见那个人的背影过后,在天上再也没有见过相似的背影。焉沉倒是同诀千旁敲侧击过几次,诀千对这样的人也是一筹莫展。
终归是在天上,规矩比想象得还要多。焉沉的活动范围终归是有限,有时候白日走一趟文院,便被勒令几日都只能在银起院中静思。
半月之余的闲暇里,焉沉大半的时间都在银起院里堆着青天白日发呆。一天的闲暇就是一日的清静,静下来,能想更多。
焉沉算到,这些时间够他想明白很多,对于天帝而言,他也能想透很多,他会明白这些事终究只是一个局,而看明白这个局,只需发现其中一步的错处,就能找出所有的错处。
焉沉这么想到的时候,慕安圣母已经召到了传唤。被带走的时候,慕安只给了他一个稳下来的眼神,焉沉知道,天边不及外出,若是他不顾章法,极力维护,反而会正中天帝的下怀。
焉沉按下跟在后端的婉婉:“见机行事,若有刻意为难,巫平鸟相传。”
“是,公子。”婉婉应声道。
巫平鸟是除阳巫术中传信最快的哨鸽。这天上除了这样巫邪的通信,怕是再金贵灵活的东西也不能这样迅速了。
婉婉跟着所有人一道进了正殿,只是两道屏风隔开了内院,她只能服侍在外围,里面的内容也是听得不真切。
婉婉在外跪拜,等得有一些时间了,听到一声传唤,是慕安圣母沾湿了衣裳。
婉婉拜进了殿中,俯身跪在了殿堂之上,先向天帝请辞,再拥到了圣母身边,听见圣母轻声地说:“你去传信让焉沉准知道,他的兵令不知为何,在天帝说手中。”婉婉虽是一头雾水,但仍旧一五一十地记下了。
“我命侍女端来了干净衣袍,就让你的贴身侍女扶你下去换了吧。”天后笑着,挥手命令道。
“多谢天后娘娘。”慕安作揖行礼。
虽是说着让婉婉服侍,可身边候着的人不比宴席上做的人少。婉婉找不到闲暇之余传一只巫平鸟,为了不漏痕迹,只能跟着所有人按部就班。
回到正堂之中,天帝已经加了一个席位让婉婉入座。
“半月前,慕安说来整理太誉天后的遗物,那时候,我带着小儿正在远然天池静养,不曾第一时间来帮衬着妹妹,我心有不安,这几天安顿了小儿,就来正殿和天帝陛下说一定要见你一面。”天后精致的华衣上躺着一只异瞳的猫,缱绻着梦乡安静地俯在身后。
“天后娘娘这般挂念,实在是折煞我们。”
“都是自家人,说话还是这么生分怎么好,不是小儿说起,我都不知家侄居然长成那般模样了,听说最近就住在银起院里,怎么不见妹妹带着他一起来喝茶。”天后伸手抚了抚猫浑身通透的白毛。
“他自小便自由惯了,不懂这天上的礼数,我怕他冲撞了家宴,惹得兄长和嫂子的不悦。”慕安一向圆滑,巧言的天后闻之也是只能先愣一愣才能接得上话。
“终归是家人,不如日后就召他过来一同品茶?”天后把眼神递给了天帝,“您意下如何?”
天帝显然也有此意:“恰巧我也有事要问问他,我看现在去召他就挺合适的吧。”
慕安知道避无可避,转头吩咐:“婉婉,去叫公子来。”
“都来主家了,怎好劳烦妹妹身边的人。”天后立刻制止道,“诩念,带几个人去银起院请公子过来。”
诩念轻声应允,路过慕安之时作揖而礼:“圣母稍安勿躁,公子散漫也无妨,我会好好传达天后娘娘的意思,想必他也不会为难我们这样的下人。”
慕安虽然心里挂不住,但面上总不能外露太多不安:“是,劳烦你了。”
焉沉等不来婉婉的巫平鸟,只能宽慰自己是没有消息则是安全。银起院中有很多典籍,之前听贵尊说过一些,在慕安年纪还小的时候,是随着太誉天后学草药之理。焉沉几日里出奇地悠闲,除了偶有诀千来看望,他就看看这些医书草木打发闲暇。
把贵尊送走之后,他确是比之前轻松许多。虽有翔过寻找那个背影,但他也清楚,如果强行去寻找,不但会让别人生疑打草惊蛇,而且会损坏天中规矩,让慕安以及整个银起院都陷入进退两难的境界。焉沉知道,他永远不会算计自己亲近的人。
诩念到了银起院,并未着急长驱直入,在外把带来的人分了几路:“去文院让主院和副院摘一份大佛经文,天后娘娘近日要为欲游殿下祈福。去天帅殿通知诀千将军,就说欲游殿下请他去天池修养,让他整装行囊,你们在那确保他没有别样异动就好。今日之事,往后见了欲游殿下,不许有人提起,都明白吗?”
“是。”
诩念走进银起院的大门,对着院里候着的侍女吩咐道:“秉天后娘娘圣命,劳烦带我去见你们公子。”
“我们公子?他已经去主殿了,说是近日在医书上有和慕安圣母的争执,刚想明白了,说是等不及,想慕安圣母第一时间出来就告诉她。”
“他自己去了?”
“是啊,走了没一会,公子驭剑,应该快得很。”
诩念拧了拧眉头,这个焉沉,果然不是可用一般心思去计量,可是正殿之上消息封锁严密,他绝不是单纯发现医书之错,他是察觉到什么偏颇之处呢,诩念跟着天后几千年,看过那么多人,鲜少有她都很难参透的人,她走出了院落,看着院里停留的巫平鸟。
诩念知道,自己晚了,晚了他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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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沉等在主殿之外,诩念回来时,已经等了有一些时间了。他手里捏着一本卷起来的医书,看到诩念这样陌生的面孔先是作揖行礼。
“你就是焉沉公子?”诩念先发问道。
焉沉细想了一下,猜了个七八才发问:“不知您是?”
“我是天后娘娘身边的主事,叫诩念。”
“原来是天后娘娘身边的红人,是我眼生,不识人。”焉沉行礼,“我母亲可在殿中?”
“慕安圣母一早就在了,本就是家宴,不如我带公子进去?”
焉沉委婉试探道:“天上规矩众多,我这么直接跟您进去,怕是…”
诩念自然不能先透口风,告诉他就是来接他,那凭着焉沉的能力,片刻里就能知道意图:“那容我进去通报一声,再出来接你。”
焉沉笑道:“我本就是焕然大悟母亲前几日所说,也不是着急的事,主事这般热情待客,真是让人感恩。怕是等会进去落座时我不能和母亲这样的位分同坐,还劳烦您通报时能否把这本医书带给我母亲?”
诩念打量了他一眼,收下了他的医书:“公子的事,自然上心。”
焉沉看着诩念走进了正殿,他心中已经明白二三。今天这正殿就是候着他来,他本来只是试探,如若无他之事,他只需安静等待接回母亲,也是合情合理。但若是无可避免,那之前做的试探就显得有些有备无患了。
“公子,天帝陛下有请。”
焉沉心中有了想法,他走进正殿时发现交给慕安的医书在婉婉的桌上,映射的就是,你以为的东西在哪,它却在你眼前看得到的地方。
兵权。
焉沉意识到。
“我也是好久才见的焉沉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天后把猫揽入怀中,“入座吧。”
“焉沉有一事需要和天帝陛下请辞。”焉沉来不及请辞更多,先跪倒在中央。
“哦?”天帝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问,“我们好似也没见过几面,第一次家宴怎会就有大礼请辞?”
“这不是家事,是国事。”焉沉把自己的双剑递在眼前,“这事本就非同小可,修仙者,兵器是命,如若有半句虚言,天帝陛下可圣心独裁。”
天帝缓缓靠近身位:“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可万死不辞的大事?”
“西南兵权旁落,不知去向,我作为西南统帅,本就该担全责,特来请罪。”焉沉目光灼灼。“母亲担心西南一族罪名连坐,才陪我来天上冒这个险。”
“你是说你的兵权被天上的人剥夺了?”
“前几年西南动乱,兵权就旁落了,并不是剥夺,只是可能被无心之人拾去了。”
“照你这么说,你这兵权已经丢了有些日子了?”
“是的天帝陛下,或许您也知道西南边境动乱不断,这几年有除阳一族的兴起,相较之前几千年西南的太平,您不觉最骚乱异常之多吗?”
天帝皱了皱眉。西南虽远,他不能时时都控制管辖,但他也明白,焉沉所言非虚,如若太平,又怎会凭空出他这样一位人尽皆知少年将帅:“你继续说。”
“这事有我管辖不力,作为西南将帅,我失兵权在线,祸乱动摇在后。但兵权的旁落如果落在有心之人身上加以利用,西南本就自由管辖,怕是容易挑拨西南和天帝陛下的关系。”焉沉叩拜,“这是我死不足惜的理由。”
“那你不能死的理由呢?”
“我在西南百年,守得一方平安,虚得一个将军之名。如若我死在天边,容易引起两方争端,我本不愿战争,这是其一。此次母亲随我来天上,也就是我们查到了兵权下落,我愿意为了两方和平弥补过错,这是其二。”焉沉声音诚恳,“我以佩剑为信物,定会平息事端。”
天帝听出他严丝合缝的话语,一心想着保卫各方和平,倒是让他也不知如何为难了:“既然你知道兵权旁落是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尽早来报?”
焉沉作揖而明:“不是我找借口,如若如实说了,还望天帝陛下免我死罪。”
“你既已如此坦诚,又是合情理之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西南本就天远地广,如若上报,不仅军心容易涣散,就很难护住西南一方平安。其次是天帝陛下的问题。”焉沉一转话锋,慕安也跟着心惊了一下,“天帝陛下慧眼,顾得着这天地间万事,如果西南在一段平安的状况之下,也有稳定的兵权情况里,却上报兵权丢失,动用天边势力,我作为西南主帅,却不明兵权去向,只能白白耗费天军人力物力时间,那那个时候我还有如今这样的机会在正殿之中与您辩驳吗?”
天帝知道,他虽然言语之中没有冲撞,但是他所说的全部都在点子上:“你先收剑起身,你这双剑倒好像也是西南旧物。”
焉沉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他旋起双剑盘旋到身后:“万谢天帝赏座。”
天后抚摸顺着猫身上的绒毛:“都说了是家宴,西南这孩子一看就是军中之人,一进来就请辞跪拜的,倒显得我们刻薄了些。”
慕安看着焉沉在下阶中入座,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焉沉这孩子向来如此,并未推责给天帝陛下和天后娘娘的意思,只是他说着说着,让旁人误了意思。”
天帝则是摆出欣赏之态:“我本也是将帅出身,难得见这样直率的军中之人,倒是不负他的少年将军之名。”他端茶斋的手缓了缓,“不如我在天军中给你安排一官半职,你看寇单,虽本没有仙家七盏的族上光耀,现在也不逊于仙家之名。”
慕安看着焉沉面色黯下去,知道他志不在此,可是刚向天帝要了一个恩赦,不能再这样直接地驳回他的话,慕安婉转着说:“贵尊也觉得焉沉压力过重,这一次还和我说,如若他平安回去,希望他不涉战场,平安喜乐一生。”
“是吗?”天后环顾着一圈,视线定在了焉沉身上,“我在天上就听说了,西南有地安十四部,都只听焉沉一声令下,那他也甘愿回西南安稳一生吗?”
焉沉没有想到慕安会这样搪塞过去,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不能上战场,挥手指挥万军,他也没有想过如果一天西南动乱,他不在会是怎样的景象。
欲游问过他,为什么不在天庭上叱咤四方,宁愿回到西南守着一方安平,他不知道,他对这片土地是那样的热爱着,他自从第一天守护西南开始,就没想过要离开,就没想过让西南沾染不必要的鲜血。
慕安看着焉沉听到这些显然是一愣:“他…”
“平安喜乐。”焉沉重复道,“我一个人平安喜乐,倒不如就亡于西南战场。”
慕安看向他,知道那是他最后的底线。所有的事他都能盘算清楚,所有的阴谋他都好像很轻松的就能迎刃而解,他从来都是淡淡的,考虑的心事不与他人分享太多,但是每一件事他又会处理地很好,从来不需要人担心,他从来不跟别人抱怨这些不为人知的苦痛,他也不会外露自己负面的压力,他总这样,都让人忘记了,他是个依旧有血性的少年。
“不愧是将帅之人,”天帝依旧不掩赞誉之词,“小聚至此,焉沉也去过冥界受历,和诀千他们一道去天池修养一番吧。”
“多谢天帝恩赐。”焉沉低下眼眸,示意感恩。
“兵权的事,你既已经来到了天边调查,我必会给你一个结果,在兵权未有着落之前,你就在银起院好好歇着吧。”天帝拂袖而立,“我也乏了,还未尽欢的自行饮酒吧。”
席上所有仙家站立而送,焉沉站在末端,目送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