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长歌刚想说话,陶思年起身道:罗姑娘,我忽然有一些事想起来想跟贾道长说,我能不能借您个地方说话?
罗帏也站起身来指着后面一间屋子说道:两位可以移步到里面细聊。
不待贾长歌同意,陶思年抓住他的手腕便把他从凳子上扯起来,进到里屋。仅留罗帏在外边。
贾长歌十分不满陶思年对他的拉拉扯扯、托拖拽拽,低吼道:陶悯敬,你想干什么?
陶思年也低声喝斥道:我想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我就是来陪你讨一副字画的。贾长歌抱着能不承认就不承认的态度。
陪我讨字画?我看你就是想来看望杨季卿的。
是啊,我就是想来看他,那就怎么样?贾长歌赌气一般承认了。
陶思年没想到贾长歌承认得这么干脆,气到无语,警告他:你这样做很危险你知道吗?万一杨季卿发现了你的秘密,他一个无用书生怎么可能替你保守这天大的秘密?你有几条命可供他赤诚?
贾长歌哑口无言,陶思年放松了攥他手腕的那支手,低声说道:早知道我给你的是这样一个契机,我就绝对不会让你来冒这个险,趁着杨季卿现在不在这里,我们赶紧走吧。
贾长歌不想这么快就走,正在犹豫,听到外头罗帏轻声招呼道:杨公子,你来了?
两人赶紧趴在门后边透过门缝看前厅。
来者的确是杨季卿,贾长歌清清楚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李云蔚的百日宴上,那时候的他还保有一分少年感,清瘦生涩,现在的他依旧瘦得厉害,只是嘴上有了胡青,皮肤也黑了一些,不过是五六年的时间,居然沧桑了许多。他进门的时候胳膊下边夹着一卷画好的画卷,进来之后便和罗帏一道打开画卷,铺在桌子上,两个人并肩站在桌子前面,一起审视新画好的画,讨论着作品。
贾长歌感觉身边的一切有些梦幻的感觉,一门之隔的杨季卿又熟悉又陌生:是他吗?真的是他吗?那副身躯是他的,那副驱壳里的生魂还是当年那个为了给她治腿脚而来回奔波的杨季卿吗?他努力地回想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是在李云蔚的百日宴上,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棉斗篷,把他和小郡主裹好,送他们逃脱。那是一段最有盼头的日子,他以为杨季卿终究会找到他,然后三个人一起离开,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那一段日子,每晚都会做破镜重圆的梦,直到梦也碎掉。
镜也碎了,梦也碎了,杨季卿,你是否还保有这些悲伤的记忆,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岁月静好?
陶思年暗暗焦虑,惟恐多呆一分钟便会暴漏贾长歌的身份,他抓住他的肩膀,很坚定地央求:走吧,我把定金给她家丫头,过几日我来取画。你千万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
贾长歌没有反抗,随着陶思年的力道木讷地挪动着脚步。两个人从寓所的后院大门离开。
来到大街上,贾长歌还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陶思年叹口气,抱怨道:何苦来着,打着我的幌子,藏着掖着把我拐到你的套路里来,巴巴地跑来看人家秀恩爱,看完了自己又不自在。
贾长歌为罗帏辩护道:你没有听罗姑娘说吗?他们俩只是普通朋友。
陶思年质疑道:普通朋友?怎么可能?我看这两个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你作画来我题诗,倒像是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我也想过这种有红颜知己的日子,就是没钱没闲。
贾长歌继续替罗帏辩护:我听买画的人家说过,这罗才女曾经结过婚,被夫家休了,娘家人嫌她被休丢人,不准她回家令家族蒙耻,她迫不得已,只好飘在京城,卖诗为生,早些年生意不好,身体也不好,竟连买药的钱都挣不出来,后来遇到杨季卿,两人一起鬻字卖画,境遇才有所好转,杨季卿也算是罗姑娘的贵人了。
陶思年尽力不去谈论杨季卿,说道:世上竟有这样的父母,把自己的脸面荣光看得比儿女的命还要重要,宁肯失去儿女,也要维护荣誉,真是狠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贾长歌对待陶一谅的态度便是如此,虽然情况与罗帏极其不同,结果却都是一样的,都是任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自生自灭,贾长歌不知道罗帏的父母对自己的女儿有没有过一丝丝怜惜和愧疚,他自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个五官相貌酷似自己的儿子,默默地祝愿被自己狠心抛弃的孩子能平平安安长大,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世。
陶思年口头讨伐罗帏的父母,实则一点儿都没有联想到陶一谅和贾长歌身上去,而在贾长歌听来却如同顺道儿鞭笞了自己,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似的,疼到打冷颤。
陶思年见他脸色苍白,以为他就是在纠结杨季卿已有了新的红颜知己这件事,嘴上不肯承认罢了,就劝解他:我没有见过杨季卿的时候,一直认为他是何等举世无双的公子,就算不能像贾叔父那样玉树临风,飘飘欲仙吧,至少也应该是光鲜亮丽,贵气逼人的一个豪门公子,今日一见,大失所望,瘦得跟灾民一样,炒他的排骨都得多加点油,要不然得糊锅,唉,一见不如百闻呐。真不知道你们都喜欢他什么?男人嘛,还得像我们家镖师们一样,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贾长歌漠然打断他的絮叨: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们都看他不上,可是他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他,我到现在也还是个瘸子,你们也同样看不起一个瘸子。
陶思年见贾长歌如此清晰地区分“杨季卿”和“自己们”,心里居然感受到拔凉拔凉的疼痛,是那种被心爱之人拒之千里的绝望,这也让他明白了杨季卿的好:虽然瘦弱,虽然无能,可也曾善待过一朵花,一株草,世人不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那朵花,那株草却念念不忘与他的相遇。
贾道长,今天你看到了一位故人,不如咱们两个一起庆祝庆祝吧,离这不远有个福庆饭庄,那个饭庄里一位姓徐的年轻厨师烤的鸭子相当好吃,我已经好久没有下馆子了,家里的饭都吃腻了,贾道长就陪陪我嘛。陶思年一心想让贾长歌从怀旧的感伤情绪中走出来,才提出这样的邀请。
福庆饭庄?贾长歌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姓徐的厨师?
一段更近一点儿的记忆渐渐浮现在脑海里,只是他不太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