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中国，国门甫开，禁锢初解，百废待兴。
地处中国南方的广州，又称为花城。花城之美，从前实在并不如人意。直到八十年代，借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花城的盛名才开始真正地在全中国传扬开来。
花城的春天，满城皆花。大处有公园里大街上的花山花墙花坛，小处有各家各户窗口外阳台边的花架花盆花篮，高处有盛开在冲天树梢的木棉花紫荆花，低矮处有娉婷于水面的凌波仙子般的红莲花白荷花。
除了自然界的鲜花，大街上到处都可见到洋溢在人们脸上的，久违的，花一般美好的笑容。
不过，这个美丽的季节也有一样令花城人烦恼的事情，那就是无处不在的潮湿。天上飘着细细如粉般的毛毛雨，地上蒙着云雾般的水气。空气里到处传递着粘糊湿润令人困顿迟缓的春意。
融合了鲜花的色彩和微雨的湿润，这是广州人的春天。
在这个春天的午后，书华挤站在一辆拥挤的公共巴士上。巴士摇晃着在市区里逶迤穿行，书华的心情也和这个季节一样，既兴奋愉快，又有些莫名的伤感。此时的书华，已经从一个青葱少年，成长为内敛沉静，挺拔英俊的青年。置身在拥挤的人群中，他也许不是最抢眼的，但他绝对是气质最特别的那个人。
几年前，高中毕业后，书华插队去了粤西农村，成为下乡知青。他在农村整整劳动了三年。高考恢复之后，书华申请考大学时，生产队借口他的出身有问题，不批准他参加高考。这是书华人生经历中的一段最灰暗的时期。好在后来中央有指示，第二年高考时，书华被允许参加。
即使是最困难的时候，书华也没有放弃自学。凭着自己的努力，书华考入了南方著名的学府中山大学。这对书华而言，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他终于成为了一名梦寐以求的大学生，而且他也能够回到家乡广州，回到这个他久别了四年多的城市。
近一年来，周家的喜事接二连三。除了书华考上大学，回到广州外。另外一件喜事则是父亲周楷被调回了育红中学任教，周家全家人终于团圆了。
当书华回到广州，和家人久别重聚时，大家都在欢天喜地，他却会不期然地想起外婆。
不知不觉间，外婆已经去世五年了。书华忘不了外婆从前对自己的期望和教诲。从中学走向社会的这几年，他经历了许多的曲折，承受了许多的重负。外婆对他的期许一直是激励书华奋斗向上的动力。他多么希望外婆能够亲眼看到自己考上了大学。
可是这再也不可能了。书华永远也不能向外婆证明，自己没有辜负她的期望。
经历了比同龄人更多的曲折，书华的内心里沉积了许多的愤怒，遗憾，不堪和痛苦，却没有人可以倾诉。只有呈现在他年青英俊面容上的些许忧郁，和他高高的眉弓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透露出一丝他心中的隐秘。
考上大学，从农村回到广州后，书华就像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鲤鱼。他的生活以及他的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本就是一个博闻强记，求知欲望极强的人。在农村的那几年，没有书读的日子让他过得真是痛苦。如今来到大学里，书华真的是有如龙归大海，他贪婪地，如饥似渴、恣意放纵地在书和知识的汪洋里漂流倘佯。他巴不得把中大的图书馆当成自己的家。他在这里疯狂地阅读，像是要弥补多年来未能满足的对阅读的渴望。平时，他很少回家，就是周末也喜欢留在学校里看书。今天，若不是父亲周楷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家里有重要的事情，让他一定要回家一趟，书华肯定是不会回家来的。
书华回到家时，刚走进院门，就在楼下的天井里碰到了住在一楼的邻居老方。老方是煤店的职工，曾经很仗义地在午夜里送书华和外婆去医院。他和书华一家的关系一直是很友好的。书华正想和往常一样，与老方打个招呼。谁知老方却像没看见他似的，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房里去了。书华觉得很不解，正想上去问个清楚，可是转念一想，决定还是先回家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书华刚走上三楼，还没进家门呢，就听见小妹诗韵欢喜的声音；“大哥回来了。”
“哥，你快来看看我们家的彩电。”书华一进门，弟弟语桥忙不迭地拉着他的手说道。
只见父母的房间里，多了一台极为罕见的彩色电视机。这么珍贵稀罕的东西，在八十年代初，一般人家不但买不起，很多人即使是有钱也买不到，因为是进口商品，市面上根本见不着。
“彩电？这是哪来的？”书华从刚进门时，就感觉到了家里异常欢乐的气氛。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父亲周楷说的重要之事。
“你猜你猜。”诗韵调皮地说。
多年来，母亲余启欣总是眉头紧锁，现在她的脸上多了些笑容。她微笑着拍了拍诗韵，说：“诗韵，你不要捣乱了。来，书华，你过来坐下。我们有话要和你说。”
书华在母亲身边坐下。房间里只有两张椅子，余启欣把语桥和诗韵都赶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
“书华，你舅舅回来了。这彩电就是他送给我们的。”
书华早就听说在美国的舅舅会回国探亲，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日子。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书华的舅舅——母亲余启欣的弟弟余启明，是五十年代初去的美国。因为多种原因，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回来过。从前，母亲最害怕提起这个海外关系。如今政策改变了，舅舅终于可以回国探亲了。余启欣告诉书华，舅舅和舅妈，还有两个表姐妹，都住在宾馆里，今天晚上还要请书华一家一起去宾馆吃晚饭。
“你知道吗，舅舅这次回来，有好多事情要办。他要去给外婆拜山。还要去房管所把我们的房子要回来。”母亲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她仍然心有余悸。“书华，你舅舅说现在国家的政策优待华侨。这栋房子是你外公从前留下的。解放后被政府收走了。现在舅舅想把这房子要回来。我总是觉得这事没把握。主要是担心政策有变。到现在我都害怕。所以这事我想想问问你的意见。”
母亲所说的这些，对书华来说实在很意外。他只知道舅舅在美国，却从来没听说过房子的事情。他半信半疑地问道：“妈，你是说这整栋房子都是我们家的吗？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你和外婆说过呢？”
余启欣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地做着手势让书华小声点，尽管书华并不大声。
她接着说道：“你听我解释呵。”她长舒了一口气，理了理思路，又把椅子挪了挪，靠近了书华的身边，说道：“第一你还小。第二，你外婆和我哪里敢说这房子的事啊？其实这房子不算啥。我们家从你外公的爷爷那时起，就是做生意的，我小的时候听你外婆说，我阿爷在广州有好多商铺呢，很有钱的。唉，你外婆从前还是个千金小姐呢。要不是你外公去世的太早，我们家可能还不止这栋房子呢。不过说这些也没用，房子再多当年要收走就收走了。虽然现在你舅舅想把房子要回来，我是不抱什么期望的。”
对于自己家从前的历史，书华知之甚少。他这是第一次听母亲说关于房子和外公的事。他想起刚才楼下老方的奇怪举动，恍然大悟地说：“我刚才回家时，见到楼下老方，他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难道他知道舅舅想把房子要回来的事？”
“唉，我也不知道消息为什么传得那么快。你舅舅只是去了侨办一趟。就连隔壁的陈阿婆也来问这事。不过这样也好。我正愁你们兄妹几个都长大了，房子不够住了呢。”
“陈阿婆会不会怪我们哪？她对我们这么好，我不想她搬走。”书华担心地说。
“陈阿婆是好人。我也不想让她走。书华，你不要想那么多。这事还没谱呢。我只是说说让你心里有个数。妈还想和你说个事。”
书华疑惑地看着母亲。想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要说的事情是好还是坏。他看得出母亲微微地在叹气，可是脸上又现着微笑。他有些猜不透母亲的此时的心情。
“你还记得外婆说过的，想让你和弟妹们都去美国读书的话吗？”
“记得。”听了这话，书华心里一震，他猜出来母亲要说的话了------一定又是和美国，和舅舅有关的。
“你外婆在世时，曾经写信吩咐你舅舅，说一定要帮你和语桥，诗韵三人，去美国留学。所以你舅舅这次回来，也和我说起了这话。他今晚肯定会和你谈这事的。”
“妈你是说，舅舅会申请我去美国留学？”书华惊讶地说：“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这事其实还没谱呢。我和你爸这几天都在研究这事呢。我们对去美国留学的事情一窍不通。关键是我们也不知道你舅舅是什么想法。虽然这是你外婆的意思，可是我们也不好意思让你舅舅为你花这个钱。你能去美国当然好，可是我和你爸哪有能力负担你去美国的费用。你爸又爱面子，他可不想欠你舅舅那么大的人情。所以，我们还没想好怎么去回你舅舅的话。我想他会和你提起这话的，你是怎么想的？”
书华思忖着，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心思，现在基本上都在大学的学习上，美国对于他来说，还太遥远了些。但是作为一个年轻人，对外界的向往和期待，都十分的强烈。更不要说美国这个众所周知的发达国家所具有的强大吸引力，是书华难以抗拒的。
“妈，我知道我们大学可以考公费留学的。我会和舅舅聊一下，多了解这方面的情况再说吧。”
“好呵。这事你就自己做决定吧。你爸和我会尽力支持你的。”余启欣满意地看着书华，觉得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身上的那股稳重知性的气质，是连她这个母亲都颇感敬畏的。
“妈，还有关于房子的事，不管这房子是不是能要回来，我们和邻居的关系还是要搞好的。要是邻居想来我们家看电视的话，我们可以把彩电放到走廊里，让大家一起看。你看这样好吗？”书华提议到。
“这个……走廊里不安全吧？”余启欣犹豫了一下。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到公用的走廊里，实在超出了她的慷慨范围。
书华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建议有些欠考虑。连忙补充说：“我是说我们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可以搬到走廊上来，请大家一起来看。看完我们再搬回房里。我就是觉得，这样可以缓和和邻居们的关系。从前他们帮过我们好多忙的。”
启欣点点头。她觉得书华的想法很特别，也许是从前他小的时候承担了许多大人的责任，所以对他人的感受特别在意吧。“这事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吧。”她又看看墙上的钟，说：“我们该走了。今晚你舅舅请我们全家人去宾馆里吃饭呢。你爸特意去街上理发去了。你也赶紧去收拾一下你自己，换件新点的衣服。”
这时有人在敲门，书华打开门，见是妹妹诗韵，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胸前缀着一串纱织的花朵。不知是紧张还是太冷，她的身子在发抖。
“妈，这裙子真好看。哥，你看，这是舅舅带给我的礼物。”
“诗韵，天这么冷，你赶紧换了吧。裙子到夏天再穿。”余启欣连忙说。
诗韵有些脸红。争辩地说：“我想让哥看看这裙子嘛。他都不知道舅舅给我买了裙子呢。”
“诗韵穿裙子可好看了。等你放假的时候我带你去我们大学吧，保证好多同学都抢着看你呢。”书华认真地说。
“谁要他们看！我知道你又想说努力争取考上大学的话。我告诉你，我不但可以考上大学，我还要到美国去留学呢！”诗韵挺直了腰板，豪气地说。
余启欣听了这话，吓得习惯性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才压低了嗓音说到：“诗韵，小点声。求你了。你用不着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吗？”
“妈，你怎么还那么害怕呢？”诗韵不以为然地说。
这时周楷回来了。自从调回育红中学后，周楷的心情开朗了许多。今天他去理了个发，剃了须，加上他穿了一身西装，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他一出现，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
“你们都看着我干吗？”见大家都看着他不说话，周楷有些不自在地说。
“爸你有点像我们大学里的教授。”书华笑着说。
“爸你有点像电视里的主持人。”诗韵也恭维着说。
周楷这时注意到了诗韵的穿着，说：“诗韵，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现在离夏天还早呢，你穿着裙子像什么话？”
“爸，你不知道，人家外国在室内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的。”诗韵撅着嘴，不服气地争辩说。
余启欣连忙解围说：“好了好了。你想穿就穿吧，你要在外面再穿件厚实些衣服。”她又对书华吩咐道：“你也赶快去收拾一下吧。今晚我们是去华侨宾馆。你舅舅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你们千万别给我丢人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