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当!”
陆殷一边敲碗一边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腹不饥。腹不饥兮可奈何!老头老头奈若何!”
“别敲了别敲了!”莫老头端着一个笼屉骂骂咧咧地从屋里走出来,“房子都快被你震塌了!”
陆殷一闻到笼屉里散发的香味登时从竹椅上蹭了起来,一把从老头手中抢过笼屉。
“烫烫烫!”陆殷大呼,手腕一缩,那笼屉顺势往地下栽去。
莫老头眼疾手快,抬手运气接住了被陆殷扔掉的笼屉,将其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一边大骂道:“你个臭丫头!老子好不容易蒸出来的包子,你就这么扔地上!对得起老头子我吗?”
陆殷理都不理他,将那笼盖一掀,一股腾腾的热气瞬时涌了出来,陆殷小心等那热气散去大片,急冲冲往前凑去,鼻翼一缩,脸上便添了几分亮色,顿时也不管那包子如何烫手,直接抓住一个往嘴里塞去。
莫老头大喝一声,上前将她手中的包子拍掉,又点着陆殷的额头道:“你这个没规矩的臭丫头!不知道饭前要先敬祖宗的吗?”
陆殷撇了撇嘴:“我哪个知道谁是我祖宗......”
“哎呦!”莫老头气道,“莫非你连祖宗也不认了?”
“谁知道我有没有祖宗,万一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莫老头头疼地揉了揉脑袋,“那就拜祖师爷!”
陆殷随着莫老头冲天空作了个揖,嘴里胡乱念了几句什么,然后不等他念完,自己掉头就从笼里掏出几个包子塞了起来。
“礼态啊!风姿啊!”莫老头气的捶胸顿足,“你到底是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猴儿精,这么没规矩......哎哎哎别拿光了,老头子我还没吃呢!”
一番风卷残云,陆殷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蹲在一旁剔牙的莫老头,“老头,没想到你手艺不赖嘛,我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包子了。”
莫老头把竹签随手一丢,矜持地说道:“一般一般。”
“老头。”
“咋啦?”
“我突然想起件事儿,你这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白面和肉菜是哪来的?”
莫老头的脸瞬间白了。
陆殷看不见他的神色,顿了半响见他不说话,不由问道:“不会是偷的吧......”
莫老头一张黑脸变得油亮,胡子也飘了起来,“什么叫偷!我堂堂一个大宗师何曾用得着偷凡人的东西了!”
陆殷点头道:“我懂我懂,读书......啊不,修行人的事能叫偷吗?那叫窃书~”
“我打死你这个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
二人一番打闹后回到座上,中间依旧有模有样地摆了壶茶水。莫老头瞥了陆殷一眼,悠悠道:“丫头,饭你也吃了,茶你也喝了,虽然你不肯认我这个师傅,但我好歹也算你的半个长辈......”
陆殷道:“我懂我懂,你不就是无聊的紧,想找个人聊聊天嘛,我今天这不是来了嘛,放心放心,以后我会常常来,把您像爹一样供着。”
莫老头顿时眉开眼笑。
陆殷心下一动,悠悠道:“知道吗,老头,我最近见着曲晓声了。”
莫老头一怔,“见他做什么?”
“自然是和他讨那后半段的琴曲啊。”陆殷冷笑一声,“臭老头不怀好意,那天也没告诉我弹的居然是个残曲!”
莫老头学着她的模样也哼哼嘲笑道:“莫说大话,就你个毛都没长齐的臭丫头,怎么可能见得了人家堂堂的乐圣?”
陆殷幽幽道:“那您可真说错了,人家是我的老板,老板见员工有什么好稀奇的。”
莫老头呆了呆,“他当真给你弹了?”
陆殷点了点头。
莫老头眼睛放光,“你学会了没有?”
陆殷偏头思索了一会,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莫老头眼睛更亮,“那你现在能弹出来不?”
陆殷这回倒是干脆,“不能。”
莫老头沉默了一会,声音也低了下去,“哎,我就知道这是强人所难,都怪老疯子我没那福气,想了这么多年......”
“停停停!”陆殷一阵头疼,“我一个连琴理都不明的人,怎么可能弹得出来,但那首琴曲节奏与音节的顺序,停顿的次数我都记住了。只要你把那些什么乐理啊琴道啊教给我,弹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莫老头却摇了摇头:“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其中韵味的酝酿,情感的变化以及那节奏的把控,没有练上几十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突破。”
陆殷认认真真地说道:“但我的确记住了那首曲子,只要你好好教我,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给你完完整整地把《风雨如晦》弹出来。”
莫老头笑了笑,不多言语。
天青云淡,秋风徐徐,二人坐在屋脊之上遥望远处层层叠叠的屋瓴瓦墙,那架无心琴静静地横放在中央。莫老头回头看着陆殷那双无神的双眼,轻声道:“丫头,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从我醒过来的时候。”陆殷回道。
老头想了想,拍了下陆殷的肩膀,“丫头你过来。”
陆殷伏在瓦片上挪了过去。
“干嘛?”
莫老头没答话,只盯着陆殷的眼睛不住地看。
“到底干嘛?”陆殷察觉到他的动作心里有些发毛,想挪得远远的,可身后是一片空气没处逃离,只好蹲在原地忍受着那老头的眼光。
莫老头突然皱了皱眉头,伸出一只手剥开了她的眼皮。
陆殷打了个寒战。
“别动!”莫老头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可忤逆的命令。
陆殷的声音有些不自然,“你这老头......今天怪模怪样的,莫不是又在发疯。”
“我在看你的眼睛。”
陆殷呆了呆,“你要治它?”
“废话!”
陆殷的心忽地镇定下来,静静坐在原地忍受着那老头的拨弄。
许久之后,莫老头收回了手,沉声道:“滚回你的座位去。”
陆殷老老实实回到自己的位子一声不吭,脖子却伸得老长。
莫老头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又看了眼陆殷那张写满了渴望的脸,心里不知怎么地生出一丝愧疚,他轻声道:“你这眼睛......我治不好。”
陆殷点了点头。
“丫头我没那本事治好你的眼睛,你会不会怪我?”
陆殷哑然笑道:“什么屁话?”
莫老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按理说我也是个说出来响当当的高手大腕,怎么连个眼睛都治不好......”
陆殷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道:“老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很感激,真的,只是这事求不得......”她的声音渐渐低了几分,“你能告诉我,我的眼睛为什么是瞎的吗?”
莫老头眼睛里露出了几丝迷茫,“我也不知道,我反反复复检查了你的眼睛好几遍,甚至还透出一缕真气试探眼球内部,但你的眼睛没有任何毛病。”
陆殷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会不会是这的毛病?”
莫老头摇了摇头,“我怀疑是你心里的毛病。”
陆殷有些发懵,“脚上出现某些症状可以诊断心脏疾病,这我知道,可我第一次听说,眼睛出了毛病还跟心有关系的。”
莫老头道:“不知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陆殷想翻白眼,“什么话”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
陆殷呆问道:“前半句我听懂了,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如果你心中有正气,有这日月光明,那么你的眼睛便会明亮夺目;但若是你心中满是腌臜沟壑,那么你的眼睛便会昏暗不明。”
陆殷挠了挠脑袋,“大概意思就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莫老头点头道:“的确是这么个意思。”
陆殷若有所思。
“你的眼睛我的确治不好,而且......我估计你哪怕找到医圣,他也帮不了你,因为你这失明之症,并不在于生理之上。”
陆殷沉默下来,缓缓道:“我明白了,还得靠我自己。”
莫老头看着她那张写满了逆来受之的脸,心下一缓,轻问道:“失明这么多年,你害怕过吗?”
“刚醒来那几年是害怕的,特别不习惯,呆久了就成自然了。”
陆殷的语气很平静。
莫老头轻声道:“你还听过另外一句话吗?丫头。”
陆殷扯了扯嘴角,“别又是什么古语吧?”
莫老头不理她,自悠悠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陆殷嗤笑一声,“臭老头,你什么时候也会甩这种文袋子了?”
莫老头摇了摇头,“这句话很适合你。”
他望着陆殷的眼睛,缓缓出声,“天道不公,不仁,不义,但却又是最为公正的,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上天往往会在其它的方面不足你,既不让你绝望,也不至于让你失了希望。”
陆殷笑道:“什么屁话。”
莫老头点了点头,“的确是屁话。但是你想一想,你失去了眼睛,但得到了什么?”
陆殷冷笑道:“何止一双眼睛?”
莫老头愣了愣,却又听陆殷缓缓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耳力和感知吗?说实在话,我瞎了之后,连记忆力也莫名其妙地提高了不知多少倍,不然也记不了曲晓声弹的琴曲。”
莫老头笑道:“你知道就好。”
“你还没回答我,那时候你到底是怎么弹的琴,为什么整片街上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莫和我说什么缘分的混话,那么大一条街,这里又是宋京,我不信那里没几个修行道上的人!可到头来,却还是我一个普通人听见了,这是哪门子的怪事!”
莫老头沉默半倾,缓声道:“那只是用‘虚神指’弹出来的曲子罢了。”
陆殷面色一喜,伸出大拇指道:“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牛气的武技!老头,不如你把它传给我?我把这虚神指学会后一定将其发扬光大,日后见了什么真人教主,甭管他多牛气,一指头点得他哭爹叫娘,到时候再报上咱这顶呱呱的名号,叫他以后一闻到咱的味道,就吓得落荒而逃!”
莫老头似笑非笑道:“虚神指一点威力都没有,只是我平时懒得设什么结界,又怕琴音泄出伤了路人才琢磨出的玩意儿。“
陆殷撇了撇嘴。
莫老头又悠悠道:“虚神指虽是个架子,但也有其中精妙所在,而且......”他瞅了陆殷一眼,“它的孪生兄弟‘实神指’可厉害的紧啊!”
陆殷重新振作起来,巴巴地面向莫老头。
莫老头诡莫一笑:“但这是我的独门秘技,不入我门下不得学之。”
陆殷气的大骂,“臭老头你耍我!”
莫老头哈哈大笑,随后又把面色一板,“臭丫头,莫觉得自己了不起,让老头子我求着你拜师!你当老头子我不知晓你的打算吗?以那首琴曲做交易,来换老头子我教你琴技,你可真是个彻彻底底的臭丫头!既想学老头子我的琴,又不想担师徒的名号。我当我不知道曲晓声让你来这的用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那首琴曲托你的手传给我?”
陆殷愣了愣。
“老头子我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有一身傲骨在。当年虽败在了曲晓声的手下,但在这幻境里一呆三十年,琴技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算是曲晓声当面再把那《风雨如晦》弹一遍,老头子我也不觉得他能在琴道上胜过我!只是......”莫老头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苦练琴技百年,却白白栽在了一首琴曲上,我不甘啊......”
陆殷认真地说道:“曲晓声跟我说过,他也喜欢琴,但弹不了,这么好的曲谱埋没在他那里可惜了,不如给了您。”
莫老头大笑起来,“弹不了?是不敢弹吧!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怂蛋囊种!拿回你那琴曲吧,老头我不屑要之!”
陆殷沉默半倾,出声道:“你不收琴曲,那么便不教我喽?”
莫老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什么逻辑?我何曾说过不教你了?”
陆殷怔怔道:“我不叫你师傅,你居然还教我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莫老头笑了一声,“忒那么多规矩!”
陆殷想了想,说道:“我真的没那资格叫你师傅,在我看来,师傅和父母是一个档次的,既然叫了师傅,就得认认真真地当人家的弟子,但如果这个师傅我喊的虚情假意,只是为了敷衍活命,那这一切都得免谈。老头,我叫不了你师傅,但我可以叫你一声先生。”
莫老头捋了捋胡须,喃喃道:“我一个莽夫糙汉,居然也有被人称先生的一天?丫头,喊声听听!”
陆殷脆生生地喊了句,“先生!”
莫老头眼睛一翻,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是别了,我让你这一声叫的头皮发麻,你还是叫我爷爷吧!”
“好的,老头!没问题,老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