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殚精竭虑证前缘
辽阔的草原啊。
任骏马驰骋到天涯。
旃帐前眺望的依丽啊。
可能等到心上人库兰巴。
这首英雄史诗是如此之长,伴随着一骑两人或驻或行地度过数个夜晚和白天。直到有高亢的合声歌唱着同样的故事从远处传来,乌兰若终于停止吟唱,不知是对埋头走路的赤焰,还是对贪看夕阳的未央,亦或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到了”。
听了这简单的两个字,通人性的赤焰便如得到加速的命令一般立刻扬蹄奔跑。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未央便看到在暮霭笼罩下的雪地上长出无数形状单一的巨型蘑菇,每个蘑菇都是红彤彤的,在暮色四合时十分显眼。
原来他们来到了一个胡人聚居的地方。
乌兰若轻抚赤焰的耳朵,令它朝着火光最盛的方向慢行,一面说:“阿凌,这里便是乌桓最北的邑落岚城。这几天你累坏了,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休息,你说好不好?”
未央听他语气温柔,刹那间出现错觉,不过也只是稍一愣神就冷眼相对:“阿凌只是邑帅的奴隶,一切但凭您做主,哪里有什么资格说好与不好?”
乌兰若此时心情大好,对她赌气的话权当耳旁风,继续语气愉悦地说:“你运气不错,正赶上贺新年的时节。要知道岚城有许多汉人一辈子见不到的风俗庆典,保你喜欢!”
说话间,两人一骑已来到歌声响起的地方。只见在幽蓝的夜幕下,无数喜气洋洋的男女老少互相手拉着手,围着巨大的火堆边歌边舞,笑语不断。
这舞蹈看在未央眼里,不过是单一无味的举手踢脚,毫无美感可言,不知这些人何以跳得如此陶醉。
她正看得无趣,身后的乌兰若却一声不吭地下了马,向前边走边唱,直至融入人群,消失了踪影。
未央耐着性子在原地等了许久,还没看到乌兰若转来,她不由着急起来,一面抱怨这该死的蛮夷招呼也不打就扔下她一个人在此;一面暗暗自责不该一时犯糊涂:如果自己当时就追了他去,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孤零零地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假如乌兰若玩得完全忘了她这回事儿,那么她岂不是要在冰冷刺骨的野地过夜?
若真那样的话,就算她有幸避开野兽的利齿,夜半的朔风也能冻死人!
被自己幻想的惨景所吓,未央不敢继续干等下去,决定硬着头皮去寻乌兰若。
可是无论她如何呼喝拍打,赤焰只是摇头晃脑甩尾巴,却是一步不肯向前,只气得未央在心里把它的主人又痛骂一顿。
只是骂归骂,这唯一人之命是从的畜生并没改了欺生的毛病。
无奈之下,未央只好跳下地,打算牵着它走。
岂料那马还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牵着也不走!
要不就把它扔在这里,叫它傻等去?
可万一自己没找到那个蛮夷,又没了马,在这野狼出没的地界,岂不有死无生?
未央思来想去,好像除了继续等下去也没有别的好法子,只好重新爬上马背,遥遥地看着载歌载舞的人们,没好气地替乌兰若编排着不怎么走运的遭遇。
这样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未央的耳朵里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循着声音看去,正看到一匹马横冲直撞疾奔而来,快到她眼前时也不见减速。
就在未央认为两马就要相撞之时,那驭马的红衣女在空中一挥马鞭,她的黑马立刻站定,昂头打个很高亢的响鼻,热乎乎的鼻息直喷上未央的面颊。
红衣女的目光同时落在未央脸上,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玩味地一笑,眼睛依然盯着未央,话却是说给身后的乌兰若听:“我就知道,你的眼光一向与众不同!人家远道而来,我作为主人的确应该表示一下。夜风是我最喜欢的一匹马,就算是给这位妹妹的见面礼了。至于你要的另一样东西,我回头打点好了派人送去。”说完便亲昵地捶一下乌兰若的肩膀,拽着他的一只手滑下马,“咯咯”笑着走了。
未央被那陌生女子这么无礼地盯视,无名业火早已腾腾而起。若依照自己的心思,她是恨不能立即飞马离开这个让她极度不爽的岚城。奈何赤焰不听她的指挥,叫她干着急没办法。
乌兰若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从黑马上纵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身后,一手依然牵着黑马的缰绳,一手揽在她腰上,双腿一夹马腹,呼喝一声“走”,很快就远离了火堆、歌舞、喧嚣和红衣女。
虽然不知乌兰若要带她到什么地方,未央心里不自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用沉默来表示不悦。
乌兰若觉察到她腰板挺得僵直,对她在自己面前使小性子十分受用,故意问道:“生气了?怪我丢下你一个人吗?”
未央装耳聋,不睬他。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这次算我错,没提前和你打招呼。我答应你,今后不再无故丢下你,好吗?”乌兰若停止嬉笑,十分认真地许诺。
比较起乌兰若的残忍和喜怒无常,未央从心底里更害怕他的温柔认真,但毫无新意地继续重复说她只是奴隶,当不起主人这样的尊重,却似乎又有另一种暗示。
既然让乌兰若引领话题容易碰到死角,未央就鬼使神差地换了一个后来证明更愚蠢的话题:“那个人是谁?她为什么要送马给你?你们以前认识的吧?”
一向自信对女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未央这一问更是证明了他的猜想,乌兰若便语气得意地嘲戏:“你吃醋了?”
未央不言不语,只是用鼻子里的冷哼来表示轻蔑。
乌兰若在心里轻笑:“她是岚城头人的女儿,我和她不光认识,还是极好的朋友。至于马,她明明说是送给你的嘛!或者你认为咱俩的关系已经到了不分彼此的程度了?”
未央一看这话题也无法深入下去,只好就此打住,再问:“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很快就到,到了你就知道了!”乌兰若故作神秘地一笑,把黑马的缰绳举到她眼前,“你若想再快些,不如骑你自己的马。我们赛上一程,如何?”
那黑马体态雄壮,性情却极其温驯,未央驾驭起来十分得心应手。要不是她不识路的话,她绝不会比乌兰若晚到几步。
下了马,两人一前一后牵马慢行。夜色虽浓重,天上正有皓月照着,未央一边走一边极力分辨周围景物,隐约觉得像是置身于一个庄园,有围墙,有大门,有石阶,有亭台。
对她来说这些格局早已司空见惯,便是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是在胡地出现这样的建筑,倒是十分稀罕,不由她不开口询问:“乌兰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未等听到乌兰若的回答,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她心里先就不快,停住脚步说,“是岚城头人的家吗?如果是的话,我就不进去了。”
“这是我家!”乌兰若并不回头,简单明了地否定了她的臆想。
只是他此时的语气明显失去了刚才的愉悦,独自前行的背影也显得十分落寞。
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问题竟惹得乌兰若不开心,未央自觉闭上嘴巴,默不作声地专心走路。
少顷,一座小小房舍很突兀地扑入眼帘。既然是乌兰若的家,未央便无需强装惊讶,还是此时无声最为佳妙!
乌兰若果然在此停下,回头说道:“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你要想休息,现在就进去吧。我家里没有别人,你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大声叫我,我就来。”从她手中取过马缰,牵着两匹马走进暗夜中。
未央走上几层台阶,脑子里不断闪现乌兰若勉强的笑,不知这笑里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等她试探着推开房门,一种熟悉的感觉立刻袭上她的心头:屋子中央正放着一个炭炉,炉里的火烧得正红,让人一看就觉得暖意融融。靠着板壁摆放着卧榻和书案,墙上挂着药囊、绳索,墙角放着两三个药吊子。
未央下意识地坐在火炉边的小木凳上,闭着眼睛向一个角落一伸手,果然摸出一块木炭。她盯着这块木炭看了许久,仿佛在看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火焰跳跃,热浪灼人,将她近在咫尺的脸烤得通红,也烤干了她湿润的眼眶,却不能抚平她心中的波澜:目空一切的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强求什么?你做这一切,无非是想表明你是真心喜欢未央。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未央早已许心于他人,就算今生无缘与他相守,也绝不会移情别恋?
你总希望阿凌是未央,处处试探,又处处猜疑,你却不明白,只有在阿凌这个名字的掩护下,未央才不会担心祸及于你,才敢暂时留在你身边!
自离开柳城到现在,未央多半个月不曾沐浴,也没有多余的衣物可换。在路上天寒地冻她倒还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如今室内燥热,直让她觉得浑身上下瘙痒难忍,臭气熏人,无论如何捱不到天亮。
想起乌兰若方才的话,她便起身出门,站在阶上大声喊叫他的名字。
乌兰若却似一直不曾远离,应声出现,问道:“你要做什么?”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期冀?
听未央嗫嚅着说想沐浴,他便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一声不响地向后园走去。
与中土的庄园不同,后园并无假山盆景,奇花异卉,只遍植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树丛中一座四面小小亭台静悄悄地伫立,有微光与沸腾之音隐隐传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沐浴的地方。
可是乌兰若带她走到这里便停下,只用手指向前一指便转身离开。
未央看轻薄的帷幔在亭子四周随风飘飞,实在起不到多少遮挡作用,想多问一句,却见乌兰若已经走开,又不好意思大声嚷叫这样的问题,只好自我安慰:照乌兰若的性子看,他的地盘应该无人敢窥视。再说现在深更半夜的,能看见什么?洗吧!
与浴汤阔别久了,又到底有些莫名紧张,未央顾不得水烫,咬着牙下到池里,让水一直淹到下巴,咝咝哈哈地打了半天哆嗦才慢慢适应这阔别已久的惬意。
痛痛快快地沐浴完毕,她只觉得全身毛孔都舒展开,骨头里的酸涩疲乏也消失殆尽,浑身轻快无比,连精神似乎都迷醉了,以致于次日从卧榻上醒来,她无论如何想不起头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间的。
未央正努力拼凑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便听乌兰若在外叫道:“阿凌,醒了就赶快收拾好出来,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赶忙答应一声,拿起枕边一叠衣物,抖开一看,先小小吃了一惊,只因这套衣饰与先前穿的都不同,虽然同样是短衣长裤,窄袖阔腿,但其袖口与翻领处皆织有鸟羽花纹,用来束腰的蹀带更是针法细巧,色彩鲜丽,分明是一套价值不菲的胡服女装!
不知乌兰若让她换装出于何意,未央不自觉地发起了呆。乌兰若也许是等得心焦,听着里面毫无动静,便不耐烦地催促:“你好了没有?怎么这么慢?”
稍一停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暧昧地哈哈大笑:“你是不是不会穿女人的衣服?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胡服男装与女装式样本无区分,哪有不会的道理?
未央听着乌兰若语带调笑,好似心情不错,自己也跟着轻松不少,嘴里说着“不劳费心”,手脚并用,很快穿戴齐整,从房中走出。
一出门,她第一眼便看到阶下的乌兰若头戴银貂浑脱帽,身着纯白狐裘袍,腰束嵌银郭洛带,外袍长及膝下,将本色牛皮络鞮掩住大半截,打扮得既爽利又雍容,比起往日的他更显丰神玉朗。
看着乌兰若满身锦绣,未央调侃他的话已到嘴边,却被他手中捧着的殷红花朵吸引。想着这北方寒天竟然有花绽放,她不由好奇:“你拿的是什么花?”
待她迫不及待地走近细看,却发现那殷红的并非花朵,只是一种肉芝类植物,奇的是它的肥厚叶片层层叠叠,远看极似花朵,难怪会被人错认。
乌兰若看她专注看花,嘴角上挑,微微一笑:“好看吗?”
未央明知他问的是花,偏要促狭地想歪,嘴上连声答道:“好看好看!”心里却取笑个没完:敢情天底下还有如此自恋的男子,追着让别人夸自己好看!
被笑得莫名其妙的乌兰若哪里知道她这些九曲回肠,见她忍俊不禁笑弯了腰,追问几遍又不说原因,只好板起脸斥道:“笑什么笑?你别看它长得好看,它的地下茎却是至寒毒药。人畜一旦误食,必定体寒而死,无药可救!”
此言一出,不信吓不倒这个故弄玄虚的小丫头!
未央听他语气郑重,本已停住不笑,可是另一句玩笑话又在脑子里冒出:你也长得这样好看,内心也同样至寒至毒,想来人畜惹了你,也是无药可救,有死而已!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放声大笑,只笑得迸出了泪花。
眼瞅着乌兰若面有怒色,甩手离开,未央连忙强忍笑意小跑追上。想着人家一早挺高兴,都怪她胡乱联想破坏了和谐,所谓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填,她便没话也要找话说:“这种药草我以前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它叫什么名字?”
乌兰若脚下生风,转眼就把她甩开一段距离,摆明了不爱搭理她。直到听她在自己背后喘得像老牛老破车,偏还腆着脸央求“告诉我吧,让我长个见识,免得将来有一天吃错了药”,他才扭头轻蔑地斜她一眼:“人间的药草多过天上的繁星,你不过是个无知宫女,又能识得几样奇珍?”而后才遥遥一指视线内的一座山峰,“两年前我到那边的雪峰采药,偶然发现它的。因为药经中没有记载,我为了研究它的药理特意移植了几株在园中。至于名字嘛,你说叫乌央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