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十七年六月廿三洛京】
洛京最是风花雪月。
彩衣班新上了一折《长生殿》,便是万人空巷。人人尽说名伶殷小云,却只有真正听过的人才晓得那是何种地步的好。便是戏楼里再人声鼎沸,琵琶声一起就隐隐盖住了尘嚣。刚开始只是纤纤细细的一线,而后越来越清晰,竟如同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似的。
那似乎是个身形极飘逸的女子,衣袂翩跹间,三转两瞬就已在台上落了地。琵琶声忽地一顿,她低头微微敛起裙袂行礼,开口轻轻嗟叹了一声——说是一声,却绕梁半晌不散,好像有千声万声缠缠绵绵绕在了一起。头一遭听到的不觉怔怔发愣,仿佛魂儿都被这一声拘了去,直到有幸听过的叫起好来才如大梦方醒。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香袅。宿醒未醒宫娥报,道别院笙歌会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那个女音清丽如同山间的淙淙流水,流过了四肢百骸,心神荡漾间竟叫人有些战栗。许是她的眼角晕开的一点红妆罢,像是一滴血泪低垂,就仿佛,仿佛看遍了人间悲喜。
【熙宁三年六月廿九江宁】
江宁府的格局,与别处自是不同的。
《梦华录》所载昔日天下繁华,只可谓洛三宁五,一分淮扬,余下二十三州共得一分。此处自古富庶,武皇帝的铁骑又尚不曾踏足,便是这些年来天命北朝,也不过稍稍清减了几分,仍是弦歌不辍,不输洛京。不消说秦淮河上桨声灯影,便是花柳巷岁岁不绝的花灯璀璨,也足可叫那天下英雄摧折了眉腰。
不过当今南朝陛下却非沉溺于温柔乡的寻常浪子,一道天险经营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饶是以武皇帝天纵之才也无可奈何。不过南朝平素的文人风骨毕竟敌不住北朝悍勇,征战连年之下也难免有流言蜚语,幸得“文曲”主国政,“武曲”掌军机,二人勉力支撑,总算保住了这一隅之地的太平无事。
这里当然也有茶余饭后的谈资。兴致来了,那些皂班衙役,间或嘀咕两句:“还不是仰仗着小楼的刀快。”可是你若问他诸如“小楼是谁”“为什么说他刀快”这样的问题,他便又支支吾吾说些“小楼是谁?刀快的就是小楼”、“为什么说他刀快?因为他是小楼”这样叫人云里雾里的混账话。久而久之,人们便都知道当朝圣上手下有个顶厉害的刀客叫“小楼”,传言说他身高一丈二尺有余,总一柄巨刃片刻不离身,一人一刀便杀得北朝高手片甲不留,生生叫他们在对岸逡巡数年,半步也不肯挪过江来。又有人说哪里有可能生得一丈二的魁梧身材,便又有人信誓旦旦地赌咒发誓:“我亲眼见得!若非此一等一的伟丈夫,哪里能杀得北狗人头滚滚,何况还有快班王六作证!”那王六只是略略一点头,便又闷了一大口酒。似乎又不得不信了。
【元狩十七年七月初九淮水北】
偏安一隅的南方到底如何,略北边清苦的黎民向来是不甚了了的。不消说他们,便是游走乡里的货郎,甚至边境的父母官们,大抵也没有人可以清清爽爽说出些一二来。往往只能道听途说来一些夹七夹八的消息,便有了十余天的谈资。
而每每有田家三三两两聚集,抱怨税赋过重的时候,些许在三班六房服徭役的自觉颇有些底气,往往踏过来大喝一声:“谁在背后乱嚼舌根!圣人的税赋也有面目说重!你瞧瞧那伪朝,可不比咱们多了千倍万倍!”有时也添油加醋地补充:“仔细些舌头!亏得今日是我在这里,若是叫县老爷听得了,哪里有你的命在!”便打发乡人们各自做活计去。
可是等他背过身去远了,那些人家往往又聚拢回来,念一会苛政之猛,话题便不由得往南朝靠拢过去。这时便定有人叹息说南朝赋税之低,便是历朝历代也不多见,何况那李朝皇帝又鼎故革新,着实叫人艳羡不已。讲到这里,众人尽皆心生向往,便又再破口喃喃的骂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其实南朝是否真的如此好么?也不尽然,至多不过是五十步一百步而已。可是南北两朝连年争斗不休,两地绝无沟通,便只能在心里勾勒出一个虚无的幻想,聊以自娱罢了。
【熙宁三年七月十四淮水南】
“文曲”曲大人真真是个奇人——当然,能够在这样一个时节,做得“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开府仪同三司、金紫光禄大夫、特进、上柱国、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的大人物,想来也不会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
只是这位大人物却难免是那北朝皇帝的眼中钉,一年到头,大的刺杀三五次有余,小的如同杯中下毒之类几乎不计其数,可怜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相爷总是过不了安生日子。就说今年上元灯会,不知怎的叫伪朝藏进来二三十个好手,偏赶上曲大人的小女儿娇憨,央求他陪着出内城看大灯,又嫌虎贲碍眼,只教拨了一支花枝招展的金吾卫守护。如此这般,便生生叫那群刺客冲散了缇骑,几乎抢到文曲的面前。所幸相爷身旁还有几个日夜护持的拼死保护,没叫他们得手。可怜了那群金吾卫缇骑,大多是将门幼子,武功向来稀松平常,却不曾料到在佳节横遭此劫,一时间死伤无算。只听闻上元次日,点检出伤亡名录,江宁府小半条天街都挂起了缟素。圣人大发雷霆,朝野震动,亏得曲大人出面为诸位大人说情,才算把此事勉强揭过。
相较之下,还是武曲大人日子舒坦一些,身为武道宗师,又常年身处军营重地,想来也出不得太大的纰漏。
【元狩十七年七月廿六洛京】
这一段时间,洛京的气氛与往日是大不相同的。便是彩衣班的戏楼,往日的达官贵人也少了许多,倒是白白便宜了些家底不甚丰厚的。只道是那南边伪朝的重臣,那位阻了大丰朝一辈子的“文曲”曲如镜,死了。
怎么死的?有说法是他老人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千日防贼,终究是栽在了贼的手里——叫咱当今圣上派的刺客给杀了。虽说不是没有诈死的可能,只是看圣上的意思,似乎已经笃定是死了。陛下说他死了,那便是死了,做臣子的哪里有怀疑的道理?可是这样一来,眼看着用兵却是不可避免的了。
南朝大厦将倾,谁也不想白白放跑了立功扬名的机会。一时间主战派壮志激昂,朝堂上慷慨陈词,仿佛打下江宁指日可待。可是若是问起那“武曲”谁去交锋,一时也推举不出个人来——谁叫当年和他相争的名将,三两个是命犯岁星的苦命人,或是亡命战阵之中或是叫他捉住砍了脑袋,剩下些偏偏当时就是年高德劭的老将,这些年虽然仗着武道精深,个个还算得身体康健,可是总舍不下面子叫这些南征北战了几十年的长辈出马,只得支支吾吾来几句“从长计较”。
年青一代呢?谁不是听说“武曲”凶名长大的!就算少年人心性打算与他一较高下,只怕不等上朝堂自荐,先叫家里长辈一一叮嘱个半晌。辛辛苦苦培育出的好苗子,可别让“武曲”长刀一挥,窸窸窣窣尽数割了去。
【元狩十七年七月廿六洛京】
“文曲当真是死了?”
“你真的相信?”天色渐晚,戏方唱罢,小厮端来盆净水,又递上一方绣帕。
“我自然不信。他老人家前些年看过我的戏,不消说那层层叠叠的宿卫,就冲他身边那两个摸不清底细的高手,便是我,就算侥幸得以近身,也八成不能得手,”那位名伶殷小云,正轻柔地揉去面上的妆容,有些促狭地笑了笑:“得手了也走不脱。身手如我的刺客,又如何不惜命?何苦替那武皇帝白白送了性命。若是比我还强个三成,捉住机会,倒也不是没有强杀的可能,只是——”她思索了片刻,摇头失笑道:“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北朝十六卫大将军如何?”
“他们?沙场之上,纵声疾呼,莫敢不从,与军阵精气神合为一处,奋勇冲杀,非万人不可敌。只是论起刺杀……便是捆作一处也不及我,想要杀文曲不过送死罢了。北衙禁军里倒是有些素有凶名的高人,不过,不够。”
“明珠楼如何?碧落黄泉如何?”
“明珠楼主,打过交道,左右不过与我一般。昔日传说碧落黄泉二人齐至,未尝败绩,可碧落主已然身殒,黄泉主独木难支,不会以身犯险。”
“三僧三尼如何?”
“两处皇帝可都说不动他们破戒。”
“终南神剑又如何?五道山又如何?八世家又如何?”
她忽地又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凉凉地开口:“江湖中人,不食君禄,不受君恩,何苦来哉?”顿了顿,又说道:“外头怕是要下雨。去知会他们一声,莫要淋湿了家伙。你下去罢。”
江湖中人,不食君禄,不受君恩……可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中人呢?
毕竟,她是小楼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