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是唐山农村下地种田的日子,可老天太忙,一直都不肯降临雨露,农民们等不及了,在扬土飞天的农田里,硬是把种子撒在了大地里,然后回家翘首以盼,希望尽快下雨。母亲葬礼那天,老天爷才有闲暇时光,派来了湿润的暖风,和一场绵绵不绝的细雨。
街坊邻居大婶大娘们全部来我家帮忙,一时间,院子里挤满了人,吹锣打鼓,喧嚣热闹,母亲的棺木停放在门口的东侧,上方搭建了临时的简易棚子,我披麻戴孝跪在棺前,不时有新来的人给母亲烧纸,然后说一句节哀顺变,我没有哭,只是眼泪总也止不住,细雨冷心,面无泪痕,我像个丢了魂的人偶一般,和花圈纸人为伍。
灵儿和他的父亲一同来到,我看了看衣叔和灵儿,消失了很久的哭声又忍不住出来了,衣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和灵儿一起为母亲烧了纸,然后灵儿也披麻戴孝跪在我的对面,她从进家门就开始嚎啕大哭,一直没有停止,一直到中午,父亲过来把灵儿强行抱进了屋里。
妈。
我们每次从学校回到家门口时,总是争相恐后的想要第一个进家门,然后大喊一声妈,不论妈在家或是没在家,都想要大喊一声妈,互相告状,妈就是最让我们信服的判官,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就算不服也不会埋怨,就算不是对的也会听从,妈在家里,家就是家,妈不在家,只要她还回来就依然温暖,我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不要我了,她以为我学会了做饭,不用担心我会挨饿了,她认为我有了翅膀,学会飞翔了,可你还没看到我结婚啊,你不是说要帮我看儿子的吗?你不是说要把你的女儿找回来吗?我是木子,我以后不会任性了,我真的错了,妈。
母亲葬在了东山的大栗树下,旁边是葬着姐姐衣物的土丘,父亲把珍藏了很久的烟酒在母亲面前全烧毁了,从此再也没有喝过酒,也没有抽过烟,和灵儿一样,他们都不再理我了,我像个透明人一般,活在这个家里。
过了母亲的头七,就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进了拘留所,未成年保护法,我杀人未遂,又自杀失败,我被送到了北京一家医院治疗,也检查了我的精神状态,一切正常,陈校长撤销了我的谋杀诉讼,可我依然要面临半年的教育改造,一个月后,我被提前放了出来,正值七月,我回到迁西县,栗花香也接近了尾声,我又辗转去了丰润区,找了我人生第一份工作,唐山不缺重工业铁矿厂,我虽是未成年,可也17岁了,按照工厂的规定我被分到了比较轻快的动力厂,和一群妇女看守水泵电机,工厂有免费的宿舍,我找了一些已经辞职走了,因嫌弃麻烦而扔下不要的脏被褥,第一个月发工资后饱餐了一顿,买了新的被褥,又给那些照顾了我一个月,每天都多拿一些饭来工厂然后分给我的大姐们买了水果和礼物,作为感谢,我变得越来越内向,话很少,胆子也变得很小,见到领导就点头哈腰,总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的度过了半年,一直到09年春节后,我的半年试用期已经到了,转正的考试成绩也很不错,可领导却对我说,你未成年,又有严重的前科没有报告,领导决定不在和你续签合同,你可以打铺盖走人了,我问他为什么,我工作的不好吗?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或是我偷懒了?年青是我的错吗?前科?我不是坏人啊?不知道哪里传来了一声软柿子,我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发生的源头,每个人都很忙,我也不再打扰,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后就离开了那里。
唐山的冬天真的冷,冷到全身发麻,十根手指都没了直觉,上牙和下牙在打架,睫毛上都有了风霜,我坐在丰润车站附近的天宫寺塔下直至夜深,屁股下的水泥台阶都显的热气腾腾,我忍不住抬起屁股用僵硬的双手去触碰哪里,可它依然冷冰冰的刺骨,周围已经不见任何人影,来往车辆也稀稀落落,我忘了一眼漆黑的塔顶便转身离开,走进了前方满是黑暗的村子里,一个女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完全看不见她的五官,她向前问我说话,我听不太清楚,只问了一句住一夜十块钱行吗?有个暖炉就行,那女人素质低下,见我给的房费太低,破口大骂,我一下子被她的吠声惊醒,迈开步子逃离了那里,身上也变得暖了很多。
去年的今日,我睡在温暖的被窝里,隔壁的房间睡着折腾了一天的灵儿,母亲也离我不远,所有的一切都离我不远,我离去年今天依然不远,可尽管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掉了,时光真是可怕,他不仅能带走你的年龄,也能带走你最珍贵的宝贝,措手不及无力回天,去年的明天是达子出院的时间,早晨的时候我应该睡个懒觉,等醒来时发现灵儿还在美梦中,然后我把她吵醒,然后我们去找达子吹牛,那一天就过去了,然后呢?然后我很冷啊,又饿,也困,我没有身份证,身上的钱虽然足够我睡宾馆好多天,可我舍不得啊,我想买个手机,或许那样,我就可以和达子他们再次联系到,或许我还能找回一些我珍贵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找了一家很早就开摊的板面馆,饱饱的吃了一碗面,把热气腾腾的汤全都灌进了肚子里,瞬间就觉得又重生了,板面馆是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开的,他们告诉我哪里有便宜的旅馆,虽然没有什么设施,可是屋子里很暖和又便宜,我连声道谢,凭着记忆找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又便宜又暖和的宾馆,十块钱一夜,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便宜的宾馆,可它真的暖和又舒服,我一觉睡到了天黑才慢慢的睁开眼睛,肚子里又不争气的咕咕噜噜的叫了起来,我跑去公用厕所洗了洗脸,用手接了一些水喝下,准备出去找工作,很幸运的在一家饭店面试成功,让我第二天来上班,可我一句我有前科,就直接被淘汰了,我连续找了四天,不论在哪里询问,我都要把我的事说一遍,最后在第七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接纳我的工作,那是一家不小的宾馆,面试我也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十分有气质的姐姐,后来我一直叫她林姐,她也对我十分照顾,16年的五一节,达子说我很有女人缘,这辈子受了很多女人的恩惠,虽是玩笑话,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确得到了很多女人的帮助,无论是可怜我,或是心疼我,再者是不弃我,都对我十分的好,我在这里向你们表示感谢,这辈子没办法回报,若有来世,若能再见,必不亏欠。
我对宾馆有一种莫名的感情,或许是因为当初的我没有了家,像一条丧家犬在外流浪,所以看见温暖的地方就会很喜欢,尤其是这种一条通道到底,两边全是房门,房门内就是一个临时的家的地方格外喜欢,屋内总是会有欢声笑语传来,一家三口,新婚夫妻,金婚老人,反正和睦得很,我脑子里的画面太美了,和我一起搭档的小范姐总是嘲笑我有幻想症,我总是说她不懂生活。
小范姐全名叫什么我至今也不知道,只是林姐喊她小范,她又比我大上好几岁,我总不能也跟着叫小范,那样很不礼貌,所以我在后面加了一个姐字,这样喊起来又尊重了她,也多了亲切感,小范姐二十二岁,比我大四岁,山东人,嫁到了唐山做媳妇,她说话时很亲切,这让我想到了铁厂里那些一直照顾我的大姐们,闲暇之余,我给小范姐讲了我第一份工作的事情,她笑着说,原来你是妇女主任啊,哪里是,不止我一个男人,只是我们班组只有我一个男人而已,小范姐听了以后笑的人仰马翻,她的笑点很低,甚至我不知道哪里好笑,她就已经笑到眼泪流了下来,我问她结婚了多久,她不告诉我,说是秘密,我问她为什么嫁到唐山,她不说,依旧说是秘密,她问我到底有什么前科,我也学她这是秘密,其实我是真的不愿意说的,往事不一定都是美好的,难过的也很难忘呢,真正的难过,是绝口不提的的伤疤,呼吸空气都显得灼痛十足。我对小范姐的老公感到兴趣十足,认识她两个月都没有见过她老公一面,可清明过后,她老公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前台,从那以后几乎每天都来,林姐说,你老公肯定是不放心,怕你被小木子拐跑呢!林姐说的是玩笑话,可也有可能就是事实,小范姐的老公比她大了整整十岁,是个很瘦很高又显老态的男人,从背影看去和拔丝潘有几分相似,我很难理解小范姐这种公主范的女孩为什么嫁给这种丑大叔,小范姐却解释道,他以前也很帅的,只是这几年老了而已,可他们的年龄差也很大,我也不能理解,可偏偏就在当天,一个六十岁的又胖又丑的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前来投宿,服务好两位贵客后我回到前台,小范姐看着我的表情笑的弯下了腰,我问她这是为什么?小范姐拿着原子笔指了指外面停着的劳斯莱斯,那车的确漂亮,可小范姐的老公是开出租车的呀!所以我才是真爱呢!小范姐说完从我侧身走过,顺手拍了一下我的头,就去和林姐去楼上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和扬满大厅的许嵩歌声《认错》。
她老公姓王,丰润人,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上班的路上看到小范姐坐在这辆出租车内,停下来和我打招呼,想要载我一起去宾馆,可还没等我打开车门,车子就扬长而去了,何等的尴尬,不载我为何还要邀请我呢,不过我并没有生气,笑了笑就过去了,等我到宾馆时,麻将出租车还停在门口的停车位上,一个酷似拔丝潘的男人在宾馆大厅走出来,在阶梯上与我相遇并擦肩而过,我回头看这个男人,恰巧他也回头看我,我想继续向前走却被他喊住了,你是木子吧,我转过身来问他你是哪位,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我媳妇可经常说到你这好那好的,原来是个小孩啊,我笑了笑,就算再傻也能猜到这个人就是小范姐的老公,原来小范姐经常夸赞我啊,那真是万幸呢!万幸什么?你虽然年龄小,可也是个男人,不要乱动歪脑筋啊。面对他这样如此透明的警告,我不理会直接向宾馆内走去,小范姐正在和夜班准备下班的周哥交接班,见我走进来忙问我,他和你说了什么,我摇摇头说没什么,初次见面互相问好呗。
我向天发誓,我和小范姐是清白的,她对我虽然很不错,却也只是姐姐对弟弟,就像林姐对我一样,而我呢,心里有一把大锁,很难对别人敞开心扉,就算只是简单的朋友,我亦不能放开自我,用真我和她们做朋友,而且那时候我已经和衣学灵和达子唐朵失去联系八个月之久,连父亲都找不到我在哪里,我心里有太多心事包袱,从不对任何人说,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何况我也找不到能让我说出来的人呢。
10年的五一,我发现这些节假日对我的人生有很多重要意义,很多事都是在这些时间段前后发生的,那时候我已经慢慢的融入到了全新的工作里,和小范姐相处的还算融洽,林姐也对我十分的好,对班的同事也可以一起聊天,连收拾卫生费李嫂都和我很熟落了,我以为我不在需要衣学灵和达子,我觉得我也可以慢慢忘掉唐朵,和以前的所有同学都说一声再见了,毕竟快一年了,谁都没有找过我,包括我的父亲,我对他们慢慢的有了恨意,应该说是埋怨,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当初是因为我害死了母亲,也是我去刺杀陈校长,也是我自己喝农药自杀,最后又悄悄地离开想让大家都找不见我,可最后又是我埋怨他们不来找我,奇怪不?呵呵。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熟悉的人走进了宾馆大厅,我愣在前台看着眼前慢慢走近的人,我真的没有想到第一个和我见面的人,会是她,李佳。
我在不远处的火锅店定了位置,提前下班和李佳打车前往,林姐在这里请客很多次,我也臭不要脸的每次都跟来,总是说下次我请,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老友李佳的到来让我这个铁公鸡拔了毛,我知道这时把同事叫上非常不恰当,所以背地里告诉小范姐,我保证周末就掏腰包单独请你们一次,小范姐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说,快去约会吧,我们又不馋,说完她竟然故意抹了抹口水,逗得林姐笑弯了腰。李佳不喜欢吃肉,她要了很多蔬菜,而我正好相反,几乎没点一份素食,到我们两个都很能吃辣,所以一个锅子也不会起什么冲突,李佳穿了一身运动服装,这让我想起了唐朵,本来唐朵最喜欢这种服饰的,而李佳只喜欢七分裤和半袖装的打扮,在外漂流将近一年,遇到的女人几乎都是浓妆艳抹,可我还是看着李佳这种素颜最舒服,她很简单的笑了笑,却一句话不说,只有我一个人在唠叨,你中考多少分,在哪里上高中,高中生活怎么样好玩吗?你好像瘦了应该多吃点,并不是女人瘦了就好看的,还有,你的头发不要一直这么扎,还和小时候一样呢,你都十八岁了,花季少女啊李学霸,…………我喃喃不休,她侧耳倾听,不时把一些茼蒿这些东西夹到我的碟子里。
“我总想恭喜你一些什么,可这次实在找不到理由,木子,你应该回去一次了,不要偏激了,并没有人怪罪你什么,是你自己在怪罪自己。”李佳半趴在桌面上,认真的对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