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男孩从幼儿园回家，兴奋地告诉爸爸，班里将要排演舞台剧，自己也会有一个角色。爸爸问他，是演王子，还是演骑士？男孩摇摇头，告诉爸爸自己的角色是一棵背景当中的大树，没有台词也没有动作。爸爸不满极了，觉得儿子被欺负了。但儿子却说他喜欢这个角色。
舞台剧出演的那天，爸爸也去现场观看。听到别的家长兴致勃勃地讨论自己孩子演的是王子和公主，爸爸的神情有些尴尬，不敢将自己的孩子的角色说出来。演出开始了，所有观众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舞台前方的几个主角身上，只有爸爸一直看着舞台背后，那棵几乎被黑暗吞没的背景树，因为他知道，在那套道具服里面，站着自己的儿子。令爸爸意外的是，整场演出下来，儿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一棵真正的大树一样。
演出结束后，演员们都已经谢幕落场，爸爸却发现儿子扮演的大树还杵在舞台上，他赶紧上去看。把道具服脱掉后才发现，儿子早已经闷得浑身是汗，而双脚也因为站得太久而酸麻到不能行动了。
“爸爸，我演得好吗？”儿子轻轻地问。
“演的太好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演好一棵大树呢，”爸爸抱住儿子，“爸爸现在才知道，其实大树这么难演的，要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很少有人能够像你一样，坚持这么久。”
也许我们永远都没有机会出演一个站在光环下的王子或者公主，也许我们的一生都只是背景当中的一棵树、一朵花，但就算是这样普普通通的角色，也并不是谁都能演得好的。
人生的意义，有时候并不在于一个人能够爬到多高、见到多远、赚多少钱、有多成功。相反的，只要能够问心无愧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将普普通通的岁月过得踏踏实实，这就不失为一种体面。
二
我刚搬到澳门来的时候，被分配到大学新校区的宿舍里。
宿舍区才刚建好不到半年，在那之前，偌大的地方全是空地。我们是第一批入住者，带来的一点点人气还是抵不过宽阔的校园，一切都还无比荒凉。为了确保学生的安全，校领导在学校内增加保安的数量。一下子，无论是图书馆、教学楼、校园小径还是宿舍楼，都增加了一批穿着蓝制服，别着对讲机的保安人员。
阿志，是我刚搬到澳门来的时候，学校分配到我的宿舍楼的夜班保安之一。他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脸却长得很凶。和那些总是爱和女生搭话、或是大声讲电话、和人聊天的保安不同，阿志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保安台里，不发一声、不言一物。
我认识他，是在一个安静的晚上。
那天，我为了准备论文，一直到很晚才抱着一堆书从图书馆里回来。一进宿舍楼大门，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把我叫住。
“同学，等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这个长相凶恶的保安，心里突然有些害怕。
他把一张报纸递到我的面前问：“请问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他手上拿着的是校园内免费发送的英文报，我从未看到哪个学生真的拿起它来阅读。要知道，大学生们大多都忙着恋爱、逃课和看韩剧，根本没有时间读书看报，我没想到这个保安竟然会对它有兴趣。
虽然一头雾水，我还是仔细地看了一眼他指的单词，strive。
“是‘勤奋、努力奋斗’的意思。”我回答他。
“谢谢，你真厉害。”
我不免好奇问他：“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我高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吃了没文化的亏，也找不到什么体面工作。现在好不容易在大学里工作，周围都是你们这些文化人，就想着把过去学过的东西都拾起来。反正工作也清闲，就当多了个业余爱好呗。”阿志说。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把学习当作爱好，而且还是出自一位普通的夜班保安之口。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有些惭愧。于是在第二天，我主动找了几本书借给他，都是一些基础文学、科学类的英文旧书，还有几本我已经不用的词典。他很感动，连声感谢我。从此，只要我经过大门口，他就会远远起身，大声地向我打招呼。而我也会在上楼前特地多走两步去他那里转一圈，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生字或是单词。
我们渐渐熟络了起来，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的面相凶，是年少时早早出去打工，在工地上受伤落下的病根。
“虽然长得丑，但你很温柔啊。”我这样安慰阿志的时候，他呵呵笑了。
三
我和阿志刚刚熟悉起来没多久，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自己被学校撤职了。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阿志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前两天，上头收到一封针对我的投诉信。领导看了，觉得我不适合这份工作，就把我调去学校后面的新校区看守工地。”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有人整你啊？”看守工地可是一份苦活，没有人愿意去。
“不知道。”阿志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的，但我仍然听出了他的失落。
和我不一样，向来讨厌阿志的室友珍珍却因为阿志的调职而兴奋不已。
“看到他那张脸就烦，现在终于清净了。”珍珍高兴地说。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的脸是因为之前受伤了，又不是他的错，再说他的工作一直是很尽责的。”我为阿志辩解。
珍珍哼了一声，不再回话。
后来，我去工地看望过阿志，在一片充满荒凉和灰尘的角落中，我找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玻璃小亭子，他正坐在里面低头看书，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在那块脏兮兮的玻璃门上敲了好几下，他才抬起头来。
“你都找到这里来了。”阿志站起身来，给我开门。几天不见，他已经被太阳和尘土染黑了一圈，“我正愁走的时候来不及把书还给你，你来得正好，之前你借给我的书我已经看完了，谢谢你。”他从小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整整齐齐地叠着我之前借给他的几本书。
我问他新工作怎么样，习不习惯。
“比我以前做苦力的时候好多了，我已经很知足了。”他说，“不管给我做什么样的工作，只要我自己愿意把它当回事，它就是一件重要的事。”
我点点头，走的时候，答应他下次再给他带几本英文书过来，阿志的英文进步得很快，虽然我很怀疑这对他的生活会否有帮助，但还是在心里默默地祝他好运。
没想到，几天之后，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四
那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回到宿舍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室友珍珍还没有回来。她一直热衷于参加各种聚会活动，我也并没有将她的这次晚归放在心上。但等到我盥洗完毕，准备睡觉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里面，是一个警察。她告诉我，珍珍出事了，人在警察局，让我赶快过去照顾一下她，接着匆匆就挂掉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警察局。当我找到珍珍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张长椅上，头发凌乱、膝盖和手上有明显的瘀青，手里虽然捧着一杯热水，但身体一直在颤抖，眼神也慌张极了。在她旁边坐着一位穿着蓝色警服的女警官，看到我来连忙站起来。
女警官告诉我，就在几个小时以前，珍珍在校园附近遭到了袭击，一个拿着刀的人企图抢她的包，好在有一个校园保安及时赶到，上前与歹徒搏斗，制伏了对方。所幸的是，珍珍受的只是一些皮外伤。
当我用小毛毯盖住珍珍的肩膀时，她还在颤抖。她告诉我，今天晚上本来是去参加晚宴的。因为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想要醒醒酒，就没有坐车，自己一个人走了回来。
在她快要走到学校的时候，一个黑影从树丛当中窜出来，一只强壮的手拉住了她的小包往外扯。珍珍抵不住对方的力量，一下子摔倒在地，就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等到她回过神来，周围已有警笛作响，而究竟是谁救了她，叫了警察，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
“请问，救我的人还好吗？”在我把珍珍带回去前，她拦住那位照顾她的女警察问。
“他受了点伤，不过不算太严重，现在正在录口供呢。哎，就是那个穿保安服的。”
顺着女警指的方向望过去，我和珍珍同时叫了起来。
在我们面前，阿志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的右手臂上裹着一条简陋的纱布，制服袖子上还沾着血迹。
“你没事吧。”他问珍珍。
“没事，可是你……”珍珍指着阿志受伤的手臂。
“嗨，没事，皮外伤。我皮糙肉厚，很快就好了。”接着，阿志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们两个女孩子，回去的时候自己小心点，太黑的路就不要走了。”
从警察局回学校一路上，珍珍反常地安静，我以为她的情绪还因为这场意外没有缓过来，但等到回房间之后，她突然拉住我，说了一句话：“那封投诉信，是我写的。”
“什么？”折腾了一夜，我已经有些累了，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今天救我的那个保安，当时，是因为我写的投诉信，学校才把他调走的。”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从没见过的表情，好像有些后悔，有些难为情，也有些悲伤。
五
第二天，珍珍的父母坐飞机赶到学校看他们差点出事的宝贝女儿。他们带着大包小包送给女儿的药品、吃食和衣物，还没进门就“宝贝”“心肝”地叫了起来，见到面就一把将珍珍抱在怀里。
我告诉他们，是一个保安见义勇为，将坏人制伏，又及时报警，才将她救下的。她的父母听了，马上表示要去感谢这位英雄。
我把珍珍一家带到了学校后方的工地上，那天正好开始新一轮的施工，本来就不平整的路被挖得高低不平，运沙车进进出出，空气里到处飘浮着大颗大颗的尘埃。珍珍的妈妈皱着眉头捂住嘴，而珍珍爸爸那件高级西装上也沾满了灰尘。
“你确定没有走错路？”珍珍差点被一个没有盖稳的窨井盖绊倒，一脸狐疑地问我。
“就在前面，那个站在水泥堆旁边的那个不就是吗？”我指了指不远的地方，一个站在水泥堆旁边，帮着施工工人指挥现场交通的男人，他的手臂上有一圈白花花的绷带，在太阳下显得格外显眼。
现场施工的噪声很大，我叫了好几遍，阿志才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来。因为黝黑的皮肤和肮脏的空气，他的脸看上去更凶了。我看到珍珍爸妈突然后退了一步，不过，珍珍爸爸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走上前和阿志握手，感谢他在危急时刻，救下了珍珍。他还对阿志说，无论什么样的物质奖励，他们都能够满足他。
“我们可以联系电视台，给你做个节目，你拿着‘见义勇为’的锦旗站在镜头前，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你，到时候你就成名人了。”珍珍爸爸说。
“别，我长得这样难看，上电视不好。”
“那这样吧，我给你换一个工作。收入高、工作轻松的办公室工作如何？我朋友开贸易公司的，正在招保安，我看你正合适。”珍珍爸爸的脸有些僵硬，但还是挤出微笑继续说。
“不用，不用。”阿志连连摆手。
看到阿志滴水不进的样子，珍珍爸爸有些恼。我听到他轻轻地骂了一句：“给脸不要脸。”
珍珍的妈妈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暗示他赶快离开这个脏兮兮的地方。我注意到，从头到尾，她没有再正眼看过阿志一眼。
在离开的时候，珍珍趁阿志和他爸妈不注意的时候，拿出一张钞票，用笔在上面写了一句对不起，偷偷地塞进了阿志保安亭的那张旧桌子里。她对我说，这点钱，就当自己对阿志的一点补偿。
没想到，几天后，珍珍在自己的邮箱里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打开一看，信封里掉出一张五百元的澳门币，正是她前几天给阿志的那一张，里面还塞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一行字：
没关系。
“为什么不接受珍珍爸爸的好意？”我曾经私下问过阿志这个问题，“换一份收入更高，更舒适的工作不是更好？他们一家那么有钱，完全有能力帮你一把的。”
“也许对他们来说，这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我还是想凭我自己的努力活下去。毕竟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能做的事也不多。笨手笨脚的，到时候别把别人重要的事给搞砸了。再说了，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并不是为了换工作或者为了钱才去救人的。我是一个保安，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别担心，我会越来越好的。”阿志说。
六
几个月后，大学邀请了几个世界级的艺术家，在图书馆办一场作品展。机会难得，很多人都慕名而来，我当然也去凑了个热闹。不愧是世界级的大师，往日空旷的校园里，因为这场展览而大排长龙。我在队伍里整整站了半个小时，才轮到进场。
“请保持安静。”
“Please keep quiet.”
一个声音熟练地用中英双语维持着现场的秩序，我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图书馆大门前，那不正是阿志吗？三个月不见，他看上去精神极了，穿着一身专属于图书馆工作人员的白色工作服，挥舞着双手疏导人流。
趁着他向我这边望过来的时候，我赶紧向他招手。他看到我，也向我招了招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我听说图书馆有个工作名额，就来应聘了。当时只是来试一试的，没想到真的选上了。”他摸摸头，嘿嘿了两声，我知道他在笑。
“面试的时候，竞争很激烈的，谁知道面试官让我们说英文，很多来面试的人都不会说英文，还好你平时借英文书给我看，所以当时只有我答了出来，得到了这份工作。所以，我还要多谢你呢！”
“我真是太幸运了，这份工作太棒了，每天都有看不完的书，”他的眼睛里放着光，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真是太幸运了。”
因为排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所以我没有时间和阿志再多聊几句，就被人流拥进了室内。他的脸看上去还是很凶，但我知道，此刻的他，拥有我所难以想象的幸福。
七
那天的展览，我很喜欢。
偌大的展场里，摆放着一件件书画著作和罕见瓷器收藏，我知道，它们当中的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在展场的正中，几个受邀的艺术家正坐在精心搭建的小舞台上，讲述着他们的人生经历。在他们面前，端坐着一群年轻的学生，每一个都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听着，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的人生也能像舞台上的这些人的一样熠熠发光。
我看看他们，再看看身后。
阿志正在认真维持着秩序，夏天的烈日让他的背后湿了一片，但他毫无察觉。
他与台上的那些艺术家，和展场当中的艺术品相比，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但在那一刻，我却觉得他的生活，未尝不是艺术。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出现在舞台的正中央，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为闪闪发光的人。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舞台下方的观众，精彩的表演是别人的，热烈的掌声也是别人的。
但这并不代表，平凡的我们不能够拥有一段普通而又体面的人生。
莫扎特的钢琴曲是艺术，冬日北风中的一声叫卖也同样动听；
梵·高笔下的一朵向日葵价值连城，秋风中摇曳的一棵野生菊花也有令人动容的美；
即使生为一个普通人，普通到需要为了自己的一日三餐而发愁，普通到要费尽气力才能在一个城市里立稳脚跟，普通到只是历史长河当中一个留不下自己名字的甲乙丙丁，就像阿志一样，在一个没有太多人注意的地方默默地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但他仍然拥有着作为一个普通人，最宝贵的财富——诚实、勤奋、勇敢——这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品质，也将让他一生受益。
就算是别人的配角，但只要认真过下去，也将会是一段体面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