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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下午晚些时候,杰克·布朗特醒了过来,感觉这一觉睡得很舒服。他所在的房间小而整洁,摆着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一张床和几把椅子。衣柜上的电扇正缓慢地把风从一面墙吹到另一面墙,电扇将风送到杰克的脸上,他不禁想到了凉水。一个男人坐在窗边的桌前,注视着摆在他面前的棋盘。在日光的照耀下,杰克感觉这个房间很陌生,但他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男人,仿佛与他相识已久。

很多记忆一股脑儿涌入杰克的脑海里,他糊涂了。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睁着眼睛,掌心朝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色床单的映衬下,呈现出古铜色。他把手举到脸前,就看到手上伤痕累累——血管肿胀,像是长时间用力抓着一样东西不放而产生的结果。他满脸倦容、蓬头垢面,棕色的头发遮住额头,胡须歪向一边,就连他那对翅膀形状的眉毛也蓬乱不堪。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动,胡子随之颤动着。

片刻后,他坐起来,用大拳头使劲儿敲敲脑袋一侧,好让自己清醒过来。他这一动,正在下棋的男人便立即抬起头,对他笑笑。

“老天,我渴死了。”杰克说,“感觉就好像俄罗斯的军队穿着袜子,在我的嘴里行军似的。”

那个男人看着他,依旧笑眯眯的,然后,他突然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边,拿起装着冰水的磨砂水罐和一个玻璃杯。杰克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来,喝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站在房间中央,半裸身体,头向后仰,一只手紧紧握成拳头。他总共喝了四杯水,这才深吸一口气,放松了一点。

一段回忆瞬间钻入他的脑海。他不记得怎么会和这个男人一起回家,但那之后的事情却变得清晰起来。当时,他醒来后喝了很多冰水,那之后他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他说了很多心事,这个男人一直仔细听着。他说得嗓子都哑了,但是,相比他对自己言语的记忆,他更清楚地记得那个男人的表情。早晨,他们上床睡觉,窗帘合着,没有阳光照射进来。一开始,他噩梦不断,总是惊醒,只好打开灯,让自己清醒过来。灯一亮,那个人也醒了,却没有半句怨言。

“昨晚你为什么不把我赶出去?”

那个男人依然只是笑而不语。杰克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安静。他四下寻找衣服,发现他的手提箱正在床边的地板上。他记不清是怎么把箱子从欠酒钱的餐馆里拿出来的。他的书、一件白色西装和几件衬衫都原样不动地在箱子里。他立即把衣服穿好。

他穿好衣服,就听桌上的电咖啡壶咕噜噜响了起来。男人把手伸进挂在椅背上的马甲的口袋里。他拿出一张卡片,杰克充满疑惑地把卡片接过来。卡片中心刻着那个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名字下面用墨水写着一段简要的介绍,字迹就跟雕刻字一样精致漂亮。

我是一名聋哑人,但我通唇语,明白你的话。请不要大喊。

杰克一看震惊不已,不由得头重脚轻,大脑一片空白。他和约翰·辛格就这么望着彼此。

“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说。

他说话的时候,辛格认真地看着他的唇——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可他竟是个哑巴!

他们坐在桌边,用蓝色的杯子喝咖啡。房间里倒也清凉,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刺眼光芒被半掩的窗帘一遮,也变得柔和起来。辛格从衣橱里拿出一个锡盒,里面有一块面包、几个橙子和奶酪。他吃得不多,只是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一只手插在衣兜里。杰克则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把事情彻底想清楚。他现在陷入了困境,应该赶快找份工作。这个房间是如此安静、平静、舒服,让人没有任何烦恼——他必须出去,独自走走。

“这里还有别的聋哑人吗?”他问,“你的朋友多吗?”

辛格依旧在笑。他一开始没听懂。杰克只好重复了一遍。辛格抬起两道线条分明的浓眉,摇摇头。

“你孤独吗?”

辛格摇了摇头,也看不出他的回答是肯定抑或否定。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杰克站起来,准备离开。他谢了辛格好几次,感谢他收留他一晚,而且,他小心移动嘴唇,好叫辛格看明白。哑巴又一次只是笑笑,还耸了耸肩膀。杰克问是否可以把他的行李箱在床下放几天,哑巴点头以示同意。

然后,辛格把手从衣兜里拿出来,用一支银色铅笔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他把纸递给杰克。

你可以在地上铺张床褥,住下来,慢慢找地方。白天大多数时候我都不在家。没问题的。

感激之情突然涌上心头,杰克觉得他的嘴唇都颤抖了。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已经找到地方了。”

就在他正要走的时候,哑巴交给他一条卷成一捆的蓝色连体服,还给了他七十五美分。连体服很脏,杰克认出了这件衣服,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关于上个礼拜的回忆。辛格告诉他,这些钱就在他的连体服口袋里找到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就回来。”

他走了,哑巴则站在门口,双手依旧插在衣兜中,脸上挂着微笑。他走下几级楼梯,随即转身挥挥手。哑巴也冲他挥挥手,并关上了门。

来到外面,绚烂的阳光猛烈地照向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开始,阳光太耀眼,他根本看不清楚。一个孩子正坐在这栋房子的栏杆上。他以前见过她。他记得她穿的男式短裤,也记得她眯缝起眼睛的样子。

他举起卷成一卷的连体服。“我想把这东西扔了。你知道哪里有垃圾桶吗?”

小女孩跳下栏杆。“后院有。我带你去吧。”

他跟在她身后,穿过房子侧面的一条潮湿的窄路。来到后院,杰克看到两个黑人坐在后楼梯上,他们都穿着白色西装和白色鞋子。一个黑人身材高挑,他的领带和袜子都是亮绿色的。另一个黑人身高中等,是个白黑混血儿。他把一个锡口琴在膝盖上滚来滚去。他的袜子和领带是大红色的,与他的高个子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女孩子指指后院栅栏边上的垃圾桶,然后转身面对厨房窗户。“波西娅!”她喊道,“海伯伊和威利在等你呢。”

一个轻柔的声音自厨房飘来。“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我知道他们来了。我正戴帽子呢。”

杰克把连体服打开,只见上面蹭满了泥,都变硬了。一条裤腿都磨破了,前面落着几个血点。他把衣服丢进垃圾桶。一个黑人姑娘走出房子,与台阶上穿白西装的男孩汇合。杰克注意到穿男式短裤的女孩子正在仔细打量他。她双脚来回倒换着,好像很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不是。”

“那是好朋友?”

“当然了,不然怎么能在他房里过夜。”

“我只是好奇——”

“我要去主街,该走哪边?”

她指指右边。“走这边,过两个街区就是了。”

杰克用两根手指捋捋胡子,走开了。他把七十五美分硬币在手里弄得叮当作响,紧紧咬着下嘴唇,都把嘴唇咬出了斑驳的红印。三个黑人在他前面慢慢走着,有说有笑的。他身处一个陌生的小镇,孤独极了,便紧紧跟在他们三个后面,听他们说话。女孩挽着两个男人的手臂。她穿了件绿裙子,戴着红帽子,穿了双红鞋。两个男孩紧挨着她走。

“今晚有什么计划吗?”她问。

“全听你的,亲爱的。”高个儿男孩说,“我和威利没什么特别的安排。”

她轮流看看他们两个。“还是你们决定好了。”

“好吧……”穿红袜子的矮个儿男孩说,“我和海伯伊觉得我们三个可以去教堂。”

女孩用三种不同的语气说出了她的回答。“那—好—吧。从教堂出来,我想去看看爸爸,只待一会儿。”他们绕过第一个转弯处走了,杰克站在那儿看了他们一会儿,也向前走去。

烈日当空,主街上静悄悄的,几乎显得有些荒凉。他到现在才知道今天是礼拜日,念及此,他沮丧起来。商店都没有营业,遮阳棚拉了上去,在耀眼的阳光下,建筑物显得光秃秃的。他从“纽约咖啡馆”边路过,只见店门开着,店内却显得空荡幽暗。那天早晨,他没找到袜子穿,鞋底很薄,所以能感觉到路面滚烫滚烫的。太阳好似一块炽热的铁球,从他的头顶压下来。这个小镇似乎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人迹稀少。安静的街道带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觉得这个地方暴力、喧闹。此刻则好像一切都突然静止了。

他走进一家水果糖果店买了一份报纸。招聘专栏很短。有几则广告招聘二十五至四十岁有汽车的年轻人,推销各种商品,抽佣金。他立即跳过了这些广告。他看了一会儿一则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不过,他最感兴趣的是底部的一则广告。那则广告是这么写的:

招聘: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方游乐场。

地址:韦弗斯巷和第十五大街街角。

他下意识地走回到了他待了两个礼拜的餐馆。在这条街上,除了那家水果店,只有这家餐馆仍在营业。杰克忽然决定去找比夫·布兰农。

外面阳光刺眼,一走进咖啡馆,就觉得里面很昏暗。一切都显得比他记忆中更暗淡,更安静。和往常一样,布兰农仍站在收银台后面,手臂横抱在胸前。他那位美丽丰满的妻子坐在柜台另一角挫指甲。杰克注意到了他,见到他进来,他们两个对视一眼。

“下午好。”布兰农说。

杰克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或许这家伙想起他喝醉酒后洋相尽出,这会儿正在心里嘲笑他呢。杰克僵硬地站着,心里充满了怨恨。“来一包塔吉特烟。”布兰农把手伸到柜台下面拿烟,杰克又觉得他并没有在嘲笑自己。白天,这家伙不像晚上那么严肃。他脸色苍白,像是没有睡好,眼神就像一只疲倦的秃鹫。

“对了,”杰克说,“我欠了多少钱?”

布兰农打开抽屉,把一个公立学校书写板放在柜台上。他慢慢翻动纸页,杰克就这么看着他。书写板更像是私人笔记本,而不是他用来记账的本子。上面写有长串数字,有的加,有的减,有的除,还有一些小图画。他翻到某一页,杰克看到一角写着他的姓氏。这一页上没有数字,只有几个小小的钩和叉,有些地方画着几只小猫,猫咪圆滚滚的,呈现出坐姿,长曲线则是猫尾巴。杰克仔细看。小猫都长着女人的脸,跟布兰农太太的样貌一样。

“钩代表啤酒。”布兰农说,“叉表示饭菜,横线表示威士忌。我来看看……”布兰农揉揉鼻子,垂下眼看着。然后,他合上书写板。“差不多二十块。”

“我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给你。”杰克说,“我不会欠账的。”

“不着急。”

杰克靠在柜台上。“给我讲讲这个镇子吧。”

“没什么特别的。”布兰农说,“与其他规模差不多的地方一样。”

“这里有多少人?”

“三万左右吧。”

杰克拆开那包烟,拿出一根转动着。他的手有些哆嗦。“镇里的工厂很多吗?”

“说对了。有四个大纺织厂——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工厂了。还有个制袜厂。另外就是几家轧棉厂和锯木厂了。”

“薪水怎么样?”

“一般周薪是十到十一块——不过当然了,时不时也会裁员。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是想去工厂里打工吗?”

杰克昏昏欲睡地用拳头揉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指指他刚才看的招聘广告。“我想去这里找工作。”

布兰农读了一遍广告,想了想。“啊。”他终于说,“我知道这个游乐场。没什么意思,全靠些新鲜玩意儿,有旋转木马,还有秋千。最受黑人、工人和孩子的喜欢。镇里哪儿有空地,他们就去哪儿。”

“怎么走才能到?”

布兰农和他一起走到门边,给他指点方向。“你今天早晨去辛格那里了?”

杰克点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

杰克咬着嘴唇。哑巴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心里,就好像他是他认识的一个老朋友。自从离开辛格的房间,他就一直在想他。“我刚刚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终于说道。

他继续顶着酷暑,在荒凉的街道上走起来。看他走起路来的样子,一点也不像陌生城镇里的陌生人,倒像是在找人。很快,他就走进河畔一个工厂林立的街区里。这里的街道很窄,还是土路,人也多了起来。一群群孩子冲彼此大呼小叫,玩着游戏,他们都跟泥猴儿似的,看起来都饿着肚子。街道两侧是两间房子的棚屋,破破烂烂,都没有粉刷。食物的气味和下水道的臭气混杂在一起,空气中满是灰尘。隐隐能听到上游瀑布的水流声。人们不是默默地站在门口,就是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他们全都望着杰克,发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则瞪大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时不时用毛茸茸的手背揩揩嘴。

韦弗斯巷尽头有一片空地。这里曾经是旧车堆放场。生锈的机器零件和破损的内胎依旧散落在空地上。一辆房车停在空地一角,附近有一个旋转木马,用帆布遮盖住一部分。

杰克缓缓地走近。两个穿着连体服的小孩站在旋转木马前面。一个黑人坐在他们不远处的一个箱子上,在傍晚的阳光下昏昏欲睡,两边膝盖抵在一起,一只手里拿着一块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到他把手指插进那块糊状的糖果中,然后缓缓地舔着手指。

“这里谁主事?”

黑人把粘着巧克力的两根手指放进嘴里,用舌头去舔。“是个红头发的男人。”他舔完后说,“我只知道这个,先生。”

“他在什么地方?”

“最大的那辆货车后面。”

杰克一边穿过草地,一边解下领带,塞进衣兜。太阳开始西沉。黑压压的屋顶线上,天空呈现出猩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站在那儿抽烟。他的一头红色头发蓬松柔软,像是在头顶上覆盖了一块海绵。他用一双无精打采的灰眼睛注视着杰克。

“你是经理?”

“正是在下。鄙人名叫帕特森。”

“你们在早报上登了招聘启事,我是来找工作的。”

“没错。这里不要菜鸟。我需要一名有经验的技工。”

“我有很丰富的经验。”杰克说。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当过纺织工人,修过纺织机。我还在汽车修理厂和汽车组装厂干过。我干过的行当可不少哩。”

帕特森带他走向部分被遮盖住的旋转木马。落日余晖为一动不动的木马平添了几分荒诞离奇的色彩。它们昂首阔步的姿态似是被定格了,身上都插着一根色彩暗淡的镀金铁棒。距离杰克最近的木马的屁股很脏,还有一道裂缝,眼珠子转动着,眼神空洞而狂乱,眼窝上有些地方的漆皮都剥落了。杰克觉得这些静止的旋转木马仿佛是从他醉酒后的梦境中走出来的。

“我要找个技工,操作这玩意儿,还要负责日常的维护。”帕特森说。

“这活儿我能干。”

“没这么简单。”帕特森解释道,“只要是和旋转木马有关的,都归你管。你既要保证机器不出故障,还要维持游客的秩序。你得确保人人都是凭票乘坐。你要检查清楚人们拿的是真票,而不是用过的舞厅券。人人都想坐旋转木马,那帮黑鬼明明兜里有钱,却想尽法子糊弄你,想要白玩。必须随时保持警惕。”

帕特森带他来到旋转木马中心的机械边上,指给他看不同的零件。他按动一个杠杆,微弱却刺耳的机械音乐声便响了起来。他们周围的木马队列如同将他们和其余的世界隔离开来了。等木马停下来,杰克问了几个问题,便开始自行操作机械。

“原来的机械工辞职不干了。”在他们回到空地后,帕特森说,“我这人一向不待见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明天下午。我们每礼拜营业六天,下午四点开始,夜里十二点打烊。你三点左右来,帮忙做做准备。打烊之后,大约需要一个钟头来收拾。”

“薪水呢?”

“十二块。”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如同无骨般柔软,指甲里很脏。

他离开空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刺目蔚蓝的天空不见了,东边出现了一轮惨白的月亮。暮色四合,连街道两侧的房屋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杰克没有立即穿过韦弗斯巷返回,而是在附近的街区逛了逛。当他时不时闻到一些气味或是听到远处传来某些声音,便会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驻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向东,时而往西。他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他的体内发生了化学变化。这么久以来喝下去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起反应了。醉意将他击败了。在他眼里,刚才还觉得死气沉沉的街道顿时充满了生气。这条街周围有一片参差不齐的草地,杰克走着走着,觉得草地距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坐在草地边缘,靠在电话线杆上。他舒舒服服地坐好,像土耳其人那样交叉双腿,把胡子的根部捋顺。他恍恍惚惚地大声说起话来。

“怨恨是从贫穷中开出的最珍贵的花朵。一点不错。”

说话的感觉太美好了。听到他自己的声音,他情不自禁地快乐起来。他的说话声似乎悬浮在空气中,回荡不已,每个字都响了两次。他吞了吞口水,把嘴唇粘湿,又说了起来。他忽然很想回到哑巴那个安静的房间,把心事都讲给他听。这么想和一个聋哑人说话,也真够奇怪的。但他太孤独了。

夜色弥漫,街道随之变得昏暗起来。偶尔有几个男人从他身旁走过这条很窄的街道。他们说着话,语气单调,每走一步,他们的脚就会带起一片尘土。还有几个女孩子和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走过。杰克木然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来,往前走去。

韦弗斯巷光线昏暗。油灯将摇曳的黄色光芒从门口和窗户投射出来。有些房子里一片漆黑,人们都坐在前门台阶上,只是借着邻居家的灯光视物。一个女人把身体探出窗户,将一桶脏水泼到街道上。有几滴脏水溅到了杰克的脸上。能听到几栋房子深处传出高亢愤怒的声音。还有些房屋里传出了椅子轻轻摇晃的微弱声音。

杰克在一栋房子前面停下来,只见三个男人坐在前门台阶上。自房子里投射出来的一缕淡黄色光芒笼罩着他们三个人。两个人穿着连体服,但没穿上衣,而且打着赤脚。他们其中一个很高,行动灵便,另一个身材矮小,嘴角长了个脓疮。第三个男人穿着衬衫和长裤,膝盖上放着一顶草帽。

“嘿。”杰克说。

那三个男人盯着他。他们个个面色灰黄,毫无表情。他们低声说了什么,却没有改变姿势。杰克把那包塔吉特烟从口袋里拿出来,分给他们三人。他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把鞋子脱掉,踩在清凉潮湿的地上,感觉很舒服。

“你们是工人?”

“是的。”拿草帽的男人说,“大多数时候都得上班。”

杰克抠脚指头。“我身上带着福音。”他说,“我要讲给别人听。”

三个男人笑了。窄路对面传来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他们三个吐出的烟雾弥漫在沉滞的空气中,围住他们久久不散。一个路过的小孩停下来,解开裤子开始撒尿。

“拐过那个弯有顶帐篷。今天是礼拜日,”小个子男人终于说,“你还是去那里吧,到那里,你想说什么福音,就可以说什么福音。”

“我说的可不是那种福音。我的福音可好多了。我说的是真理。”

“什么真理?”

杰克舔舔他的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道:“这里发生过罢工吗?”

“有过一次。”高个子男人说,“大概六年前有过一次。”

“怎么回事?”

嘴上长脓疮的男人挪动双脚,把烟蒂丢到地上。“他们要求每小时得到二十美分的工钱,不给就不干活。大概有三百个人参加罢工。他们整天在街上晃来晃去。于是,工厂就派卡车出去,不到一个礼拜,整个镇子就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人。”

杰克扭头看着他们。那三个人坐在他上面的两个台阶上,他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你们就不生气?”他问。

“生气……什么意思?”

杰克额头上的血管都凸起了,呈现出大红色。“老天!我是说生气,生——气,生气。”他抬着头,绷着脸看着他们那充满迷惑的灰黄色脸孔。在他们身后,透过敞开的前门,他能看到屋内的情形。前厅中摆着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面的房间里有个赤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上传来了吉他声。

“我就是坐着卡车到这里来的人之一。”高个儿男人说。

“那也没什么差别。我要告诉你们的道理简单得很。工厂的混蛋老板们全都是百万富翁。落纱工、起毛工人和站在机器后面纺纱织布的人赚到的钱都没法让自己吃顿饱饭。明白吗?你走在街上,琢磨琢磨这件事,你看到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看到得了佝偻病的小孩子,你们就不生气吗?不生气吗?”

杰克的脸涨得通红,闷闷不乐,嘴唇都颤抖了。那三个男人警惕地看着他。然后,拿着草帽的男人嘻哈笑了起来。

“你们继续笑吧。你们大可以坐在这里,笑破肚皮吧。”

那些人不慌不忙地笑着,一副轻松的样子。这会儿,他们三个开始一起嘲笑一个人。杰克拂掉脚底的泥土,穿上鞋。他紧紧握着拳头,嘴唇扭曲,露出愤怒的讥笑。“尽管笑吧——你们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但愿你们就坐在这里,笑到腐烂为止!”他僵硬地沿街走了,他们的笑声和嘘声依然在他耳畔回荡着。

主街上灯光明亮。杰克在一个街角徘徊,摆弄着衣兜里的零钱。他的头一跳一跳地作痛。晚上虽然很热,但还是有股凉意贯穿了他的身体。他想到了哑巴,迫切想回去,和他坐一会儿。来到他那天下午买报纸的水果糖果店,他选了一篮用玻璃纸包装的水果。柜台后面的希腊人说价钱是六十美分,这样一来,买了水果,他就只剩下一枚五分硬币了。他刚从店里出来,就觉得给一个健康的人送这种礼物,也太奇怪了。几颗葡萄垂在包装纸外面,他饥肠辘辘,便把它们揪下来吃掉了。

他回去的时候,辛格在家。他仍坐在窗边的桌前,面前摆着棋盘。房间与杰克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电扇来回扭动,放冰水的大罐子摆在桌边。床上放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样子哑巴也是才回来。哑巴冲桌边他对面的那把椅子一歪脑袋,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一靠,双手插在衣兜里,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问杰克去干什么了。

杰克把水果放在桌上。“今天下午嘛,”他说,“这么来形容最合适了:我出去找了只章鱼,给它穿袜子。”

哑巴笑了,只是杰克看不出来他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拆开玻璃纸。他收拾水果,脸上却露出了怪异的表情。杰克很想搞清楚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却百思不得其解。辛格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我今天在游乐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开旋转木马。”

哑巴像是一点也不惊讶。他走到橱柜边,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他们默默地喝着酒。杰克感觉自己从未在这么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在他头顶上方的灯光的照射下,他举在面前的闪闪发亮的酒杯中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像,看起来十分怪异。他的脸呈现出鸡蛋的形状,又短又粗,他的胡子几乎都蔓延到了他的耳朵边,看起来就跟讽刺漫画一样。他以前在表面弯曲的水罐或锡杯上都曾经见过自己这样的影像。哑巴坐在他对面,用两只手捧着酒杯。红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嗡作响,他感觉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迷蒙的醉态中。激动之下,他的胡子都在颤动。他向前探身,手肘放在膝盖上,睁大眼睛,用探寻的目光牢牢注视着辛格。

“我敢打赌,整整十年了,我都是这镇上唯一的疯子,我说的可是真正的疯狂。我刚才还差点和别人大打出手。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疯了。我就是弄不明白。”

辛格将红酒推到客人面前。杰克抄起酒瓶直接喝了起来,还揉搓着头顶。

“你知道,好像有两个我。一个我受过良好教育。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爱阅读。我一直都很喜欢看书。我看的书道出了纯粹的真理。看见我那个箱子了吗,里面装的是卡尔·马克思、托斯丹·范伯伦这些作家的书。我把他们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越是看,就变得越疯狂。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首先,我喜欢语言。辩证唯物主义是什么,就是奸诈的推诿——”杰克严肃地拖长音说道,“而且带有目的论的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额头。

“但我要说的是,一个人自己心里明白,却无法让别人理解,那他该怎么办呢?”

辛格伸手拿过酒杯,把酒倒满,稳稳地塞进杰克那只布满青紫痕迹的手里。“你的意思是喝醉吗?”杰克说话的时候手臂一动,将几滴酒溅到了白裤子上。“听好了!不管你看向何处,都会有卑鄙行为和腐败堕落。这个房间、这瓶红酒、篮子里的这些水果,都是利润和亏损的产物。一个人若是不能被动接受卑鄙的行为,就无法活在这个人世。人们忙忙碌碌,累死累活,就为了买食物果腹,买衣服蔽体。但看来没人知道这一点。人人都是瞎子,是哑巴,是榆木疙瘩,不光愚蠢,还很卑鄙。”

杰克用拳头按压太阳穴。他的思绪飘向了好几个不同的方向,他根本控制不住它们。他恨不得发狂。他很想出门,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找个人打一架。

哑巴依旧耐着性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此时,他拿出银色铅笔,在一张纸上很小心地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把纸推到桌子的另一边。杰克把纸揉皱。这个房间又开始在他周围旋转起来,他根本看不清纸上的字。

他牢牢注视着哑巴的脸,好让自己稳定下来。辛格的眼睛似乎是这个房间里唯一没有移动的东西。那对眸子变换着色彩,时而是琥珀色,时而是灰色,时而是淡淡的棕色。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良久,几乎将自己催眠了。他心中那股暴力的冲动消退了,他再次冷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明白他想说的每一句话,并且向他传递了一些信息。过了一会儿,整个房间又变得平稳了。

“你明白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你知道我的全部思想。”

远处传来了轻柔清脆的教堂钟声。白色的月光洒在隔壁的屋顶上,夏季的夜空如同一块淡蓝色的丝绒。他们两个都默认了一件事:杰克要在辛格这里住到找到住处为止。红酒喝光了,哑巴便把一床褥子铺在床边的地板上。杰克和衣而卧,立即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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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久以前,光暗大陆上出现了一种以人类血液为进化契机的生物,这种生物蚕食人类,给大陆带去了无边的黑暗,为了对付这种黑暗生物,人类强者成立了猎魔教团,教团的宗旨便是扫灭所有黑暗生物,为大陆带来光明。猎魔教团的成员被称为猎魔者,他们修行这武技以及灵印术,以此来对抗黑暗生物!奥丁.路基弗尔便是教团内众多猎魔者之一,在不断的消灭黑暗生物的道路中,他发现了黑暗生物的来历,隐藏在光暗大陆的真相,诸神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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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另一个银河系,一群无聊的外星人建立了一个跟绝地圣殿差不多的杰迪圣殿。主角是个从地球穿越到龙星的穿越者,而他老爸居然是杰迪圣殿十二议员之一......银河帝国成立,作为反帝国势力的杰迪圣殿派遣主角建立了西斯黑武士......众神的出现预示着什么?各具神异的神族军团,一场众神之间的星际争霸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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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代人好像是最衰的一代。年少时被人看不起,长大了还是被鄙视。而李晚佳夹在时代的洪流中,咽下年少时的苦和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应由此刻的自己组成,而不是过去的自己定型。”当多年后,李晚佳感谢坚持住下来的自己,也感谢身边那个他,让她知道,世界上真的有美好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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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九娘穿越了,还嫁了一个活一天少俩半晌的药篓子,自己这是随时可能做寡妇的节奏啊,不过好在一家人和和睦睦,婆婆温柔,小叔可爱,相公又是个极品贴心暖男,日子倒也过得去。家里一贫如洗,她能赚,她一个农大高材生收拾点儿庄稼还不是小菜一碟;有极品亲戚隔三差五的上门闹事,不怕,抡起拳头直接打出去;白莲花看着便宜相公眼冒红心,呵呵,那就把她打到五眼儿青。不过这据说活不过三年的病相公怎么越活越结实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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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小人是我去韩国时我妈妈给我的,他可以让人开心,现在他是你的”“记住了,你还有我”“不开心的时候想一想我说的话”“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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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言一笑,都印在我的脑海。轮回千年,初心不付。今朝相遇,默默守护。倾一世,只为护你归航。默一世,只愿了无牵挂。莫念,莫愿。今生今世,永生永世。吾爱你,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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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一夜暴富,追求女神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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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她是从珍珠中得来,传说她是人间敬奉给鬼王的祭品,传说留下她人们会有灭顶之灾,她本已心死,睁开眼却发现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竟然成了鬼王的新娘?难道,传说中的祭品是真的?她才不要做鬼王的新娘!正准备悄悄溜走,却不知,身后就是那个叫做“鬼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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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清冷强大爱吃醋的冰山师父,倒追呆萌女徒弟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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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坏蛋为了告诉别人自己是坏蛋,而组建魔物大军,种田,玩文化入侵的故事。觉得有趣的朋友可以给个收藏,菜鸟求爱护。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留言,菜鸟求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