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君
十七英里位于深圳东部海边,是富人们的别墅。
江蓝英一家的车正在高速路上,向着十七英里方向行驶。丈夫王家平开车,旁边是女儿。江蓝英坐在她身后,宠物狗雄雄被放在了最后一排。
开出不远,江蓝英用手在椅子后面捅了女儿两次,让她把架在挡风玻璃前的脚放下来。女儿不情愿,十分钟不到,又放了上去。她眼看着丈夫的脸变得越来越难看。
车行驶了有一半多的时候,路上开始堵了。不少男人下来抽烟、换空气,也有一些女人和小孩子站到路上做伸展运动。十一长假,到海边度假的人不少。有的开私家车,有的则坐了公交。还有一些人从车上下来,准备步行。当然,走一会儿,他们还会再找车,否则,很快就会被晒成咸鱼干。
女儿放下脚,把手伸向音响开关,她想把声音调大些。是音乐台,里面不断放出一些怪里怪气的歌。主持人用港台腔说话,同时还夹杂着几句英文。之前,江蓝英特意买了林忆莲和王杰的碟,现在根本没有机会放。“太土了。”女儿看了一眼就扔到一边。之前丈夫趁着手机响,把音响关掉。他和江蓝英一样不喜欢这种音乐,可他刚放下手机,音乐又回荡了起来。节奏让他的内心更烦。手机再响时,女儿的手就挡在开关处了。
这次出行是江蓝英的主意。放假一周,她不想一家人困在房里,容易吵架不说,她还要去买菜、做饭。要知道自己家离菜市场有段路途经地铁口,旧楼拆迁,还有打工妹上下班,路段乱七八糟,让人心烦。她看见附近写着海景、海湾的大厦就生气。管理费收的越来越高,都与这个“海”字有关。根本就没有海,即便有,也早早被开发商填成陆地、盖成楼房、兑成钞票,自己去享受海景了。林老板便是其中的一个。
江蓝英不喜欢这里。越来越不喜欢,更不要说走那么远的路去买菜。天一亮,太阳的光就四散开,没有一处是阴凉的。每次顶着太阳回来,都不想做饭,做了也不想吃。丈夫的手艺比她好,只是轻易不做,心烦和无可奈何时,才会动动手,当成发泄。他每次都把碗碟弄得很响,让江蓝英心惊胆战。她最怕这种声音让女儿听到了。女儿并不吃这套,会直接站到客厅去问,“什么意思,别摔盆摔碗的,不爱做就别做。”说完话,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支酸奶,一边喝一边拨打肯德基宅急送,要了汉堡和鸡块,躲到空调房里吃。
那一次,丈夫把新做好的一条鱼直接倒进垃圾桶,连盘子也不要了。害得江蓝英一天没饭吃。主要是生气,那条鱼用掉了她二十元钱,买完了还心疼,却被丈夫这样处理了。
“你不能改改你的爆脾气吗,又不是我们惹你。”江蓝英这样说没错。丈夫因为和学校生气,休了病假。从此,她小心谨慎,不提半句学校的话,也警告娘家人,不要提这类话题。连平时有人跟她打电话,她也是躲在另一个房间说,生怕上课两个字漏了出来。她也是一名老师,一直在民办中学教初中,考了几次公立,都没过关,年龄就大了,最后连考的资格也没了。
江蓝英觉得王家平不能上课这件事,与他的性格有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小学老师。在老家的时候只是个大专学历,到了深圳也没有及时再去深造一下。后来是教育局发通知,要求所有没有文凭的教师必须到教育学院在职读个本科,他才算有了留校的资格。这种学历没有优势;又有家长投诉他教学能力一般,不适合再从事教学工作。学校想等他主动提出。王家平并没这个意思,又继续上了一学期的课。学校只好主动找他谈话了。办公室主任先是代表校长表扬他一番,接下来,就说到让他下学期不要代班,改做后勤工作。暑假期间,学校要装修外墙和教师食堂。让他不要跟着其他老师去张家界了,马上找几个工程队,做个预算,对比之后,选一个合适的装修队干活,并在开学前做好验收工作。
王家平脑袋大了,甚至出现了空白。教了二十年的书,最后成了一个打杂的,再说那些工作自己一点也不擅长。以后别的老师怎么称呼他,还叫不叫他王老师?没毕业那些学生叫不叫他老师?他今后怎么和学生和其他老师交代?像是钻进了死胡同,他脑子里全是这些问题。
“校长怎么不跟我说?”他盯着办公室主任的脸。
主任笑着说:“校长委托我的。”
王家平说:“你能代表他吗?”说完这句,他转身走了。这个动作,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还是可以硬气的。
他主动提出了休病假。反正腰一直不好,早就诊断出来了,只是当时还不想休。他拿出片子和诊断书,找到校长。没想到,林老板竟然也坐在里面喝茶。两个人见了,都愣了一下。林老板礼貌地点了点头。校长连看都没看,也没听王家平解释,就在病例本上写了“同意”两个字。连请假条都没看一眼。
走出门口,他拈着那张巨大的CT片发呆。他的一侧是个粉色的指示牌,那是一个通往荣誉室的线路图。上面有个卡通笑脸。他很想把它踢倒,再用脚踩个稀巴烂。
“骗子!”他在心里骂了句。下楼的时候,他想把声音弄得大一些,可不争气的鞋软绵绵的,没有声响。
王家平还没到家,江蓝英就已经知道了情况。她提前回来,把家里收拾得非常稳妥,碍眼的东西一律不出现。烟灰缸被她用报纸包好,那是教师节收到的礼品——两个人还一起笑着说学校人性化,不虚伪,竟然什么纪念品都发。江蓝英担心他见了,会想起什么,顺手拿起来去砸电视机或者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想到这些有可能瞬间搞坏的东西,她变得小心翼翼。脚下总是发出那种踏踏的声音,她连拖鞋也不穿了。做好这些,江蓝英仍有担心,那就是女儿,她考到一所市外大专。这也是让王家平觉得倒霉透了的其中一件事。毕竟两夫妻都是教师,教的学生中也有和女儿同届的。想到这儿,王家平不只是想休假,他还想躲进深山老林里再也不出来。不是自己躲,要让全家都去。女儿没心没肺,不知道好歹的样子,一天到晚戴着耳机,满小区乱走,见到人还会打招呼。小区里住的多数是同事或熟人。整个夏天,王家平都觉得生活没意思。
是江蓝英提醒他的。
“林老板,不是住在十七英里吗?”
“是,怎么了?”他瞪着老婆。像是要吃人的样子。他明白江蓝英的意思,林老板和校长关系很铁,经常在一起喝酒,打高尔夫。她希望林老板说点好话,让王家平回到学校上课。
江蓝英故意漫不经心地说:“过去玩一下吧,好多年没看过海了,顺便也看看林老板一家。”
“看他?什么意思。我又不欠他的,他还没来看我呢。”王家平气呼呼地转了身。
“去吧去吧,我把姐夫的车借来,让我们去体验一下私家海滩,不是说他还想买游艇吗,要是他买了游艇再买了飞机,更看不到了。”她一边给窗台上那盆文竹浇水一边讽刺着。
王家平盯着老婆,半天没说话,回房间躺着了。离开学校后,他几乎天天躺在家里,偶尔看看电视。“再不走动,你的腿就作废了。”江蓝英总是梦想还能跟王家平开开玩笑。过去他喜欢一边做饭一边讲笑话,江蓝英倚在门框上傻笑。现在连说错一句话都要炸锅。
林老板是个潮州人,本名林耀明。在深圳,习惯把生意人统称为老板,哪怕只是个修鞋的或开锁的。林老板生了三个儿子,当年在菜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猪肉。因为腾不出人手,只好每天带着孩子做生意。除了洗澡和睡觉,其他事情好像都在市场做了。他这边卖猪肉,孩子坐在不远处写作业,或者玩。饿了就到不远处买两份肠粉,用塑料袋装回来,兄弟三个吃了。如果剩下,林老板负责打扫干净。累了,便在一旁铺上纸盒子睡觉,老大老二帮着看摊。王家平天天去市场买肉。这一天,他发现了自己的学生。孩子也见到了他,怯怯地看着他,叫了他一声老师,王家平便全明白了。他记起自己批评过这个学生不及时交作业,不注意个人卫生的事了。在市场里转了两圈,他重新回到肉摊前,指着那个最小的孩子说:“要是愿意,就让他中午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写作业吧,题不会了还能问问。”
他还记得林老板手里拿着砍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发出一声吼叫,如同一只公狮。他把路口自己的老婆叫了回来。这女人趁城管的人没来,去卖一种煲汤用的树根。他用家乡话说了几句之后,老婆的脸也变了,两个人的脸憋得像案子上的猪肝,眼睛里盛有泪水。此刻,几个孩子也吓傻了。王家平拉过那个学生,靠紧了自己的腿,低下头,温柔地说:“明天中午放学哪儿也别去,等我。”接着又对另外两个说,“想要吃我的菜,就一起来吧。反正也不远。”说完这些,头也不回便走了,留下一家五口站在原地发呆。王家平被自己的话弄得悲壮、伤感,甚至喉咙也有些疼了。
王家平本来是想在这个摊位上买点骨头回去煲汤的,却空了手回家。当然,第二年春节,林老板带了很多猪肉和没有浸水的青菜来到家里,还命令三个孩子给老师行个大礼。
王家平制止了,说:“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走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带回去。”
听了这话,林老板从椅子上站起:“要是什么也不收,我就不敢让孩子过来了,这些便宜货,根本不能报答恩人。”
王家平心头还是震了一下:“好吧好吧,下不为例。”
后来又有一次,王家平还是不接受:“说这成什么了,这不是交换吗,我的知识难道就换点猪肉吗?”他已经主动帮助两个孩子在补课了。江蓝英如果在家,又正好没事,也会帮着辅导一下,给了他面子。尽管当时她很反感王家平的举动,“我们一个女儿都管不过来呢,再说房子这么小。”为这事两个人有几天不说话。
江蓝英不听王家平的,觉得他就是酸、迂腐,只好说:“你知道猪肉多少钱吗?现在这些东西有多贵你知道吗?”江蓝英这一句把王家平说哑了,他觉得老婆越来越不像个人民教师,连一点志气也没有。
后面,王家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慢慢顺着她了。毕竟他还是听老婆的。擅自带回学生来,江蓝英还是顺着他,尽管她一直不喜欢那些小商小贩。她总说这些人狡猾,见利忘义。
事情过去了十二年。林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当然再也不卖肉了,而是作为一个上市公司的老板,经常出现在报纸、电视上。就连当年的那个市场也被他开发成了商厦,专卖各种国际品牌。他的三个儿子也从国外留学回来了。
搬到十七英里的时候,林老板上门邀请过江蓝英一家过去玩,还说儿子也回来了,热闹一下。
“不去。”江蓝英恍惚着答了一句。无名火是对着王家平一个人发的。她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什么都变了。旧市场里那些小物件像是被天外来客瞬间带走,继而无影无踪。商厦里的东西,她根本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是做怎么用的。因为商业环境日益看好,有些房子被租了出去,整个小区换了很多新面孔。她不想被各种新东西包围夹攻的好办法就是少出门。一侧的地铁每天吞吐着各种陌生人,这些陌生人让她觉得世界变了。总之,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林老板一家也变了。夫妻二人一人一台宝马。过来邀请江蓝英一家的时候,带了一只精致的咖啡壶和几小包咖啡,再也不是一大块猪肉一堆农家菜了。表情与过去完全不同。这让江蓝英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是过去,他们要说些感谢的话,江蓝英会假装生气,说:“都是一家人,再这样我可不理你们。”他们如果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江蓝英会装作看不见,给他们拿东西吃,或是让手足无措的他们坐下来,慢慢喝茶。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不再提以前的事,眉眼舒朗,穿着得体,再也不是挽起裤脚,人字拖鞋上带着猪毛的一家了。江蓝英盯着林老板的老婆看,脑子里想象着她原来的样子。这个女人比过去稍胖了些,打扮时髦,连牙齿也变白了,被林老板称为“林太”。
人都走了,江蓝英还对着咖啡壶和一个英文说明书发呆。这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家庭用的。
“真是会捉弄人。”江蓝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句。她故意站远一点,与这些东西拉开距离。
“一件就抵得上半年的猪肉钱。”王家平说,“上次给你那个纱巾,还有后来的手袋。知道要多少钱吗?”还没等江蓝英反应过来,王家平又道,“那可是几千块钱的奢侈品。”
“你怎么知道?”这回江蓝英不想咖啡的事了,而是把矛头直接对着王家平。
王家平摆摆手,说:“瞎猜瞎猜。”他指了指对面的商厦,说,“有时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汽车停了下来。江蓝英正想着打开车窗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后排的狗把脑袋伸了过来,像是早有准备一样,趁江蓝英没反应过来,它蹿到了前排,到了江蓝英身边,张大了嘴巴,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外面。
江蓝英并不喜欢小动物。外甥女到外地读大学,姐姐姐夫去送,托了江蓝英帮忙照管,林太来的时候,正好这条狗在家里寄养。进门她就听见了声音,非要江蓝英带她去阳台看狗。她兴奋得有些夸张,蹲下身,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穿着一条超短裙,就去抚摸这条狗了。她说:“天啊,这是拉布拉多啊,网上可以查到它的贵族身世。”
“什么天啊地啊。不就是奇怪这种狗怎么养在我们家吗。”江蓝英似乎读出她的疑惑。林太接着说到自己家的两只狗有专人侍候,吃的东西绝不能存在一点有害细菌,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和狗,花的钱比正常家庭里的两个孩子还要多。
“太欺负人了。”这条狗就是因为赌气才被江蓝英留下来的,就是要让这个所谓的“林太”看看。“不是富人,我们也能养得起。”这次到林老板的别墅,她执意要把狗带上,除了想讨好,也有炫耀的成分,尽管她知道这种狗晕车,不适合出远门。
雄雄先是流口水,最后才是吐,对着把江蓝英一边的裤子搞湿了,黏黏地沾在肉上。接下来,它若无其事张开大嘴,对着江蓝英发出哇的一声怪叫,什么也没有呕出。惹得女儿回了头,看它,咯咯地笑。这一回她终于停止了音乐。王家平似乎也回过一次头,什么也没说。江蓝英在心里骂了一句,“没人性。”她抓住狗的耳朵让它贴在椅子上,用力打它的头和身体。雄雄以为这是人在跟它玩,也不晕车了,每打一下,它便跳起来一次,女儿把全部的身子扭过来,狂笑。这时车又挪动了,并迅速地开快。江蓝英打开车窗,闻见了海水的味道,随后便是大片的蓝色展现在了眼前。
她对着女儿说:“快到了。”看了一下了后视镜,又说,“快点整理下头发。”说完自己先对着后视镜,伸出手把粘在脸上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
江蓝英这次带女儿来,有私心。这心思不能跟丈夫说,也不能跟女儿说。那就是她想让女儿跟林老板的儿子认识。虽然小时候全都见过,还在一起吃过饭。可那是小时候,还不懂事。最理想的结果是让林老板把女儿认做干女儿,关系到了这一步之后,年轻人的发展就可以进入轨道了。到那个时候,是一挑二。江蓝英在心里打好了算盘。
看着女儿的侧面。江蓝英心里想,女儿也不知最后是个什么命,千万不要像自己一样,找个又穷又酸的老师过一辈子,那就完了。女儿总是用刀片刮脸上的毛,有一次还刮出了血。也正是因为喜欢打扮,门前有了商厦之后,她总是去逛,才影响了学习。内心里,江蓝英甚至有些恨这个林老板,就是他把个安静的小区变成了一个闹市,让人根本不能好好生活。
“别对人说你谈过啊,对谁都别说,要说跟男孩子手都没拉过。”女儿坐累了,想躺一下,由于用力过猛,坐椅变成了躺椅。江蓝英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耳机上的两个耳钉和发梢上那一抹黄色,她希望林老板一家不要在意这些。
“能不能少说几句,省省心啊,你看你操心操得头发白了这么多。”女儿嫌她唠叨。
“我也想省省心啊。你爸工作也干不了多久了,工资只能发一部分,就剩我在这儿撑着,你可要争点气呵。”江蓝英望了一眼王家平,眼圈红了。
“怎么争气,我难道还要跪在地上求他们家给钱呀。”女儿白了她一眼,把脸扭向另一边。
“不是这个意思。”江蓝英说,“是让你认识些富二代,进入上流社会,不然毕了业你能干什么呀。”
江蓝英还想再说几句,丈夫王家平突然把音响拧到了最大。声音瞬间灌满了车厢,连雄雄都惊得睁大了眼睛。江蓝英感觉自己好像被个热气球顶了一下。接下来是一个紧急刹车,连狗也被摔到座位下面。好在江蓝英有前面的椅子顶着,不然没有系安全带的她,非冲出车外不可。她看着丈夫的后脑,咬紧了牙,很想在后面给他一拳,让他的脑袋开花。此刻,她恨透了丈夫,也恨透了所有人。
一块精致的石头映入眼帘,它的周围是一片绿色草地,十七英里到了。
管家面带微笑站在门前欢迎他们。后来常常是他代表林老板过来送礼,所以江蓝英认识他。
刚刚打开车门,雄雄便跳了下来,跑上草地,围住石头打转。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它已抬高左腿,在管家的惊呼声中,让自己痛快了。
管家已经吓白了脸。
刚换上拖鞋,就见到了林老板下楼。江蓝英担心之前的一幕已被他收入眼底。他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听管家说过多次,这个门牌,林老板每天要亲自去擦拭,特殊日子,还会敬上一炷香。他不仅仅是为了鼓励自己,也是让儿子们明白,门庭是多么重要。他的头发好像湿着。他一边用手抓一边轻轻甩动。江蓝英觉得他这么做就是要让自己显得潇洒一些。
刚刚来到便犯了忌,江蓝英似乎没了底气,路上想好的话,全忘了。她故意与林老板走到一个水平线上,脸上堆着笑,说:“不是生病了吧,怎么瘦成这个样呢。”
“没有,健康得很啊。去夏威夷度假才回来,晒黑了。”林老板像是没有注意到江蓝英脸上的讨好,他捏住手臂上的一块肌肉看着。
江蓝英跟着说:“一定要注意身体啊,多吃点。”
王家平快走了两步,跟上来附和了“嘿嘿”两声笑。随后,他低下了头,露出头顶上的一块空白。他最近开始秃顶了。
“身体是锻炼的,不是注意,我还在减肥呢,减掉三公斤还不够,还要再减。”林老板一边说话一边带着江蓝英一家向客厅的顶部走。那里如同一个延伸出去的舞台,舞台下是那片著名的海湾。好像真的站在船上一样,整个人也在摇晃了。
“太美啦!”女儿先是跑到舞台上,跳起,并做出一个飞翔的动作。林老板看见了,在一旁笑,说:“都这么高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当年,他去江蓝英家里,女儿还为她倒过水。那时他和江蓝英女儿说话都自卑,头压得低低的,有一次,他严肃地对着正写作业的儿子说,不要打扰妹妹学习,她将来是做大事的,跟我们这些粗人可不一样,当年,他说话的表情会让江蓝英一家不好意思,仿佛是自己太骄傲了,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表情。王家平经常对江蓝英和女儿说:“一定要有同情之心,怜悯之心,他们太苦太不容易了。”每次王家平提到林老板一家,都会把正在好好吃的饭弄得无滋无味。
“是啊,都大姑娘了,我也催她,可以考虑交男朋友了,不要总是留在家里。”江蓝英马上接住林老板的话。
林老板正想再说,楼下的两条狗突然狂叫起来,原来他们看见了女儿身边的雄雄。之前它犯了错误,挨过江蓝英一脚。
此刻雄雄也看见了它们。像是缓过了劲儿,楼上楼下三只狗遥相呼应。江蓝英走过去,抱起了雄雄,让下面的两条大狗看得清楚。像是小时候藏猫猫那样,她一会儿把狗高高托起来,让地面发出狂叫。一会又藏起来,害得下面的两只狗急得乱转。
这样折腾了一会儿,感到真的累了,对王家平说:“要不然,放到下面,让它们一起玩吧。不过雄雄个子太小,可能会受欺负。”
“先让管家带过去洗个澡吧。”江蓝英看见林太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了身后,头发上也沾了水。显然她也是刚刚上岸。身上穿了条米色连衣裙。衣服太窄,里面的肉全鼓了出来。王家平只看一眼,脸就红到耳根。
“经常游水吗?”江蓝英把话接过来。她觉得丈夫这个样子很像农村人,不大方,教不了书是迟早的事。
“平时都住在市里,周五才回,每次都是吃点东西就去游了。游到月亮出来,我们才上岸,躺在沙滩上看星星月亮。”林太把这些话说得很有逻辑,很有诗意。江蓝英无法把她和当年那个卖汤料的女人联系起来。
“那就只有你们两个了,不怕吗,要注意安全啊。”江蓝英关切地说。
“呵呵,这片海属于私家领地,没人能进来,不知多么浪漫呢。只有我们两个躺在沙滩上面。”林太说完这句,还深情地看了一眼林老板。
江蓝英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这一对肯定在那种地方做过爱。那种情景下,不做都难。想起王家平休假的这一年,两个人连身体都没碰过一下,心里便有了酸楚。
这时她偷偷看了一眼丈夫,却惊奇地发现,丈夫一直在微笑和点头,不是对着具体的人。江蓝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了。他的一双小脚在宽大的拖鞋里,几个脚指头,蜷曲着,显得惴惴不安。
直到吃晚饭,江蓝英也没有见到林老板的两个儿子。
“他们平时不回来吗?”江蓝英装出不在意地问。
“很少回,他们住在市中心。”林老板说,“晚上他们还要上课。”
“都留学回来了,还要读书吗?”江蓝英有点酸溜溜。
“那当然,不读书怎么能行呢。”老板显得深沉,他夹了一块铁板牛肉到女儿的碟子里。
“还不谢谢叔叔,当年叔叔最疼你了。”江蓝英笑着面对林老板。
女儿手里端着叉子,咧开嘴,笑了。林老板用英语叫来菲佣,为她加咖喱酱,菲佣张大了嘴和眼睛与女儿对话的时候,惹来了全部的目光。很快女儿便露怯了,毕竟底子太差,她听不懂菲佣的英语。
林老板目光深远地说:“不学习根本不行,他们还继续读北大、清华的MBA,不仅仅是为了人脉,更主要的是获得知识。有了知识,才能有更多的钱。”
林老板的声音不大,却横穿了这个长方形的餐桌,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他也看见了林太投来的崇拜目光。
“我认为还是要把钱看淡些,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呢!”江蓝英给自己夹了一块法国蜗牛故作清高地说。
“看世界呀,哪怕是看一个小东西,角度都不同了。上一次,我见到地产大王×××拿着相机对着蜻蜓拍了两小时,你说一个穷人会有这种境界吗。”
江蓝英没吃饱,管家和菲佣站在他们的身后,随时递餐巾纸、盛饭,让江蓝英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她有些头疼,想早点回到房里休息。她打了一个手势叫管家过来,她不想再听林老板卖弄财富和境界了。想不到菲佣误会了她的意思,抢前一步过来,为她倒了一杯红酒。
林老板和林太也在另一头举了杯,向她示意。此刻,江蓝英谁也不看,一饮而尽,随后,她站起身,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女儿弄倒了一盆干花,目的是把钢琴上面的绒布拿走,她实在无聊,离开餐台,有一下没一下弹起了钢琴。
“我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如果我还能生,我会要一排女儿。”林太说。
真是没什么就想要什么。江蓝英突然记起此行的目的之一,她故意显得无可奈何:“嗨,我还嫌这个女儿烦人呢,要是愿意就给你们了。”
女儿弹得很投入,像是听不见有人在议论自己。
林老板没说话,笑着,样子有些尴尬。倒是林太抢了话说:“你看到了,刚刚吃完饭回到客房的那些亲戚,还有原来村里的,个个都带了女儿来,就是想让我们认干女儿。前些年,做梦都想家里来个女孩,却没有人愿意来,就是因为我们穷。这个世道。”她笑着拍着自己的大腿。她轻松着就把话题转了。
听到林太说自己儿子,个个都有女孩追,学历不低于本科、研究生。江蓝英接着话:“那还不早点订下来?”林太叹了口气,说:“学历倒还说得过去,可家里都太穷啊,门不当户不对怎么有话呢,根本不配啊。”
似乎晚上的酒只是为了挑衅。江蓝英看着女儿,声音却是对着林太:“你这一拍腿,我全想起来了。”饭前江蓝英就已经生气了。当时她和林太一起看影集。这样的亲近有点类似于当年。江蓝英又想了下,还是觉得不对。当年,这个女人哪敢在江蓝英的面前说这么多话,他们夫妻除了不知所措,笨手笨脚,词不达意还会什么呢。
“想起什么了?”林太并没有反应过来。
“当年你们一个卖肉一个卖汤料的情景啊。”江蓝英故意把声音放低。
林太惊得站起身,把身材矮小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此刻江蓝英站在比自己低半头的林太面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你们的猪肉算是肉档上最好的一家了,不压秤,又最便宜。”江蓝英看见丈夫王家平吓得脸色发白。他站起来,前倾了身子,来拉江蓝英,“你醉了,别说了。”
江蓝英已经知道失态,可她突然不怕了。她上前一步,拉过王家平的手,说:“我是醉了,可是心里清楚,要是糊涂,早不要你了,我就是在乎你人品好,哪怕天下的财富都归了你,也永远不会变节变质。”
“当年太苦了,不过我还真得感谢那段杀猪卖肉的日子。等下次上电视,我要说说这一段。”江蓝英没想到林老板修炼到家,关键处,轻松扳回了这一局。
直到听见了一声惨叫。
外面乱成一团,雄雄骑在了一条母狗身上,被管家强行拉开。
林太连拖鞋都掉了一只,脸成了灰色,用广东方言骂着管家。随后对江蓝英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她说身体不舒服,提前回房了。
江蓝英记得女儿并没有停下钢琴,只是在远处向她眨了一下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管家带着女儿去看客房并交代事项时,女儿听着,笑着。到最后,她并没有进入安排好的那间,而是拉住江蓝英的衣角,到了江蓝英的客房,躺下,并很快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丈夫王家平也进来了。黑暗中,她盯着两包行李生气——本以为可以多住几天。王家平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身边有女儿,隔壁还住了人,又把话咽了回去。
日式风格的客房,榻榻米上空空如也,连被子也没有。只有两个遥控器。富士山的油画挂在墙壁左侧,窗台上有一束干花。王家平起身,想找管家问一下被子在哪儿,被江蓝英拦住了。
这是一个可以升降的床铺,主要是为了节省空间放东西。透过两块榻榻米之间的缝隙,江蓝英看见了床下面的被子。
她拿起其中的一只遥控器,按了一个红色的键。先是听见窗口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家平身下的床板开始升高,升高,在江蓝英惊恐的目光里,那里正慢慢升起,变成一个舞台,停在半空中。女儿被隔到另一侧。江蓝英看了一会儿手里的遥控器,在红键上又按了一下,床纹丝不动。隔壁却有人醒了,听见了倒水的声音。江蓝英只好放弃了努力。
她站起身,拉住王家平的手,扶回到床上。
没等江蓝英缓过神,王家平的一只手已伸进她肥大的裤管里,呼吸显得急促,“明天一早就回吧。”他无奈地看了眼女儿和拉门。
江蓝英身体也有了变化,“雄雄真是太棒了。”她把热气呼到王家平的耳朵里。
“连道别都不要,天亮就走。”王家平瞪着天花板像是对自己说话。
江蓝英突然翻转了身子,扳住王家平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
躺回原位时,泪水已顺着耳根滴到了榻榻米上。
(《人民文学》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