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听到床桄响,小人一对;
天天地地,虎头唱戏!
九露幺,把钱掏!
去三免二;
大天在手,心中不抖;
七七八八不要九,虎头来了握握手……
杂七杂八的声音纷至沓来,使俺感到一阵眩晕,有了种逃避的感觉。
“来了,他在后院,你过去瞧瞧。”潘永胜这么一说,俺突然觉得找错了人,因为现在的开太叔和“活见鬼”不是一个级别的。“活见鬼”在的话,不在一楼赌博就在二楼的单间,而现在几乎快揭不开锅的开太叔,只能到后院。
道谢后,俺径直向后院走去。远远看到有个大房间闪动着灯光,推门而入,烟味扑鼻。屋内有一个大炕,炕上铺了几张破席,上面躺着十多个男女,每人脖下枕着数块砖头,每两人中间放着一盏烟灯,两两相对吞云吐雾。只见这些人个个精神矍铄,神情飘忽若仙,一无白日那种颓废和柔弱,尽管多数人依然瘦骨嶙峋。
“开太叔,俺婶让你早点儿回去。”在一个角落里,俺见到了张开太,就轻轻地吆喝了一声。以前俺来这里找过他多次,只不过那时他多数时候在二楼。
“啊,知道了。”张开太腾出嘴巴应了一声,接着忙不迭地端着烟枪对准烟灯。
吆喝了一声,俺似乎完成了任务。知道张开太不会去跟老伴核实,甚至刚才俺吆喝的那声也不放在心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除了金钱和大烟外,其他事情已难以刺激他麻痹已久的神经。从后院出来,经过一楼时,俺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没有“活见鬼”。出了烟馆,俺仰头看了看深邃的夜空。明亮的星星,似乎是黑夜里的一双双眼睛,俯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
“活见鬼”到底在不在或者还能不能来?难不成真要在外面守一夜?然而,这个俺也做不到,因为家规。只能明天早点儿过来了。
“盐和酱油买了?”俺刚进家门,坐在油灯下做针线活的娘抬头瞧了一眼。
“哦,没……没买。”俺心里一慌,回答的声音低得好像连自己也听不见,但还是被时常有些耳背的娘听见了,她突然抬起头来,傻傻地看着俺问:“为啥?”
看到娘的眼神,俺突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自己似乎第一次这么回答。
“哦,忘了。”俺喃喃道。
“忘了?”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头寻思片刻问,“钱呢?”
“钱?”俺摸了摸衣兜,“丢,丢了。”
“丢了?”娘的声调徒然提高了八度,“你会把钱丢了,不会是输了吧?”
“俺咋会输呢,娘,您知道俺不耍钱。”
“那钱哪去了?”娘追问。
“钱……钱真的丢……丢了。”俺支支吾吾道,因为不敢说把钱给了崔乐贻,那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咳咳咳……明白,你该不会是抽了吧?”躺在炕上的父亲咳嗽几声,翻起身来瞅着俺说。
“爹,恁知道,俺从不碰那东西。”
“不碰就好,那东西是东洋鬼子拿来害人的,别人拿着当宝贝,咱家的人哪怕是死也绝不能碰。咳咳咳……”父亲猛咳了几声,然后喘着气说,“你看看这些年,谁碰那个东西谁有个好?”
“韩主席整天吆吆喝喝下令禁毒禁烟,说是又刺字又枪毙的,哼,俺看雷声大雨点小,也没起啥作用!”娘埋怨着说。
民国十九年(1930年),韩复榘主政山东后,慑于民愤,下令禁毒禁烟。具体办法是:第一次查获后送戒毒所勒戒,然后在脸上刺字释放;二次抓获后即枪毙。
“咱这个蔫儿的烟土,多数是东洋鬼子控制的,听说还是用飞机运过来的。韩主席能管住咱中国人,可不敢管东洋人。再说,烟土是暴利行业,越禁越贵也越好卖,韩主席也想从中捞些好处。咳咳咳……”父亲咳嗽了一会儿,又说,“咱也管不了那么多,反正咱家的人,万万不能碰那个害人的东西。钱丢就丢了,明日再去买就行了。”
“明白,你都二十二岁了,已经老大不小了,要给弟弟妹妹带个好头。以后不管做什么事儿,事前多寻思寻思,没坏处!”娘语重心长地说。
俺没有吱声,只是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都睡吧,明日还要下地干活呢……”父亲边说着,边将炕上的被褥摊开。
躺在被窝里,父亲和弟弟的呼噜声很快就忽高忽低地响起,像歌咏比赛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俺则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活见鬼”。
次日,东边天空红红的太阳像个大橘子似的,躲在薄薄的云雾里,把整个世界染成了一片昏黄色,使山上的树、山底的湖都像着了火似的。平素人们面黄肌瘦的脸色,此时也沾了太阳的光,个个红光满面。
俺手持鞭子赶着驴车沿街巷向五福门走去。黑驴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十分卖力,白色斑点点缀的尾巴像拂尘似的扫来扫去,不时露出尾巴下两颗铃铛似的大睾丸。
这头公驴是前年从黄龙村的一个乡亲那里买来的,那时还是个驴驹,现在长成了一头膘肥体壮的大叫驴。尽管俺和它有两年的交情了,可这头驴脾气不好,经常不听管束,因为它跟镇上其他公驴不一样。其他人家的公驴都是太监驴,而俺家的公驴是正常驴。
农村有个风俗,凡是驴骡马包括猪之类的牲畜,只要是公的,一般要从小阉割,就是把它的两个睾丸拿掉,为的是这样的牲畜脾气好,好摆布。同时,因不可能给它娶一房媳妇,直接把那东西割掉,长痛不如短痛,牲畜们以后还能活得更舒服一些。因此,在镇上或村里见到的驴,一般都是太监驴。太监驴有一个坏处,那就是比正常驴的劲要小得多,太监嘛,人和驴一个道理。
当初买这头驴的时候,父亲觉得,驴的活太多,要拉车还要耕地,买驴后就没把它阉割。如此,驴的劲是大了许多,可是不太听话,不管白天还是夜间,经常嘶叫,应该是体内的雄性激素无处发泄所致吧。它有时拉着车,看到驴或骡马,不管公母都想凑过去亲热一番。
知道驴很难受,可俺毫无办法,绝不可能给它娶一房“媳妇”。在农村当个雄性动物非常不易,包括人。
驴车上装着一车粪土,准备送到地里。
农谚有云: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城里人眼中,粪便一文不值,而对农民来说,那可是宝贝。这些粪有家人和牲畜生产出来的,也有父亲在身体好的时候,挎着粪筐在大街上拾的。
街巷两边是一些店铺,有的已经敞开了门,有的门依然紧闭着。店铺旁边的墙上,贴着许多标语,如:不嫖不赌不吃鸦片烟;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等等。也有些酒类和烟草广告,美丽牌香烟、老刀牌香烟,上面都配着大幅性感美女照片。店铺前面两米多的位置,铺了些石条,石条路旁边竖着些像女人头簪似的电线杆,电线杆上贴着治疗性病的广告。街巷中间米黄色的土路上,来来往往走着些行人。
走过街巷,穿过五福门,又沿着乡间小道向千秋岭上的田地走去。俺赶着车与驴并排走着,明礼默默地扶着车帮寸步不离。过了好一会儿,他扭着脖子突然冒出一句:“哥,你是汉奸?那你不是跟大汉奸李鸿章一样了?”
“啊!”俺愣了一下,马上说,“啥,你听谁说的?”
“很多人都这么说。”
“为啥?”俺知道原因,却明知故问。
“上次去诸城的事儿,别人都没回来,就你回来了。人们说你跟那些坏人有联系。”
“这话……这话你也信?”
“俺……俺不信,可他们说得多了,俺就想问一下。”明礼一脸木然。
“明礼,跟你说,俺不是,俺就是死了也不会当汉奸的。”俺平静地说着,可已心乱如麻。在弟弟心目中,以前的俺是像民族英雄丁汝昌、邓世昌样的人物,现在应该轰然倒塌了。也知道,在镇上很多人的眼里,俺以前积累起的正直美好的形象也一去不复返了。真没有想到,父亲常常念叨,要做丁、邓、岳飞那样的民族英雄,现在自己竟“走”到了反面。
送了两车粪,下午又耕了一亩多地,太阳把西边的天染红了才回家。俺给驴添了些草,又跟明礼在磨房碾了些玉米面。本来这个活是驴干的,可是它忙了一天,比人累,俺不忍心。俺吃过晚饭,简单准备了一下,早早来到惠馨戒烟馆附近。
“猫花子”还没有入睡,他穿着破烂衣服在烟馆门口晃悠着,似乎是一种等待,他在等待晚饭,烟馆那个艺妓过会儿会送出吃食。可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没看到那个艺妓身影。看着“猫花子”焦急的神情,俺从旁边的馒头铺买了两个馒头递给他。
“饿了吧,吃吧。”俺友善地说。
“猫花子”皱眉瞧了瞧俺,木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接着将馒头在地上蹭了蹭,然后张着大嘴吃了起来。“猫花子”的这个奇怪举动让很多人大惑不解,有人估计这应该是一种吃饭的礼仪。俗语有云:十聋九哑。人们知道“猫花子”不聋,而他不是哑巴却胜似哑巴。谁也不知他从哪里来,是什么人,为什么有这么怪异的举动。
两个馒头很快下肚,显然他还没有吃饱。
“俺再给你买一个?”俺问。
“猫花子”听明白了,可他依然没有吱声,只是抬头将目光斜射过来。俺转身又朝馒头铺走去,刚转过一个弯,借着月光,远远看到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俺非常熟悉,因为他与夜色相得益彰——“活见鬼”。镇上的很多小孩子晚上最怕碰到他,当然,曾经也包括俺。
俺一阵激动,知道他要到戒烟馆,迅速藏到必经之处的拐角,将腰间的七节鞭拽了出来。
橐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俺感觉心脏快跳出来了,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紧张,右手紧紧攥着鞭头。那个鬼魅的身影刚刚越过墙角,俺突然跳出来,将鞭头顶到“活见鬼”的背后,变声道:“不许动!”
“活见鬼”的身体打了个激灵,然后将手慢慢举起,声音颤抖着说:“俺不动,不动。这位好汉,有啥事好好说,侯以(胶东方言:不要)这么激动。”
“我就问你一件事,那十一个人去诸城请愿的事,是不是你向小鬼子告的密?”俺继续变声道。
“活见鬼”愣了一下:“这个,哦,不是俺,不是俺,俺……俺管那破事干啥?”
“你老实交代,不然老子这会儿叫你去阎王那个蔫儿报到!”
“好汉,好汉,俺知道谁搞的鬼,你可要紧(胶东方言:千万)甭乱来啊。”
此时的“活见鬼”体如筛糠,没想到平日风光无限、飞扬跋扈的“活见鬼”如此熊。
“说,只要是实话,俺就饶了你这条狗命。”俺仍旧变声道。
“一贯道,是一贯道搞的鬼。”“活见鬼”答。
“一贯道?”
“对,一贯道,他们跟日本人勾……勾的结。”
“实话?”
“实话,现在俺哪……哪敢糊弄你。”
“咱镇上,一贯道的分坛主是谁?”
“咱镇的不清楚。”
“那咱镇上有没有加入一贯道的?”
“有,当然有了,他们都在背地里瞎鼓捣。”
“你知道谁是?”
还没等“活见鬼”回答,不远处又走来一人。俺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也不敢把他干掉,毕竟他没有承认自己告了密,而且指出了一贯道。
“你五分钟内不要转身,不然老子结果了你。”俺低声命令道。
“好,好,俺听你的,听你的。”“活见鬼”胆战心惊地说。
俺慢慢收起鞭头,后退着闪到墙根,然后沿墙跑进街巷。俺在往家走的路上,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以“活见鬼”的精明,应该能猜出刚才威胁他的人是谁,似乎只要有正常思维能力的人,都能猜得出来。因为那十一个人回来的只有俺,况且说十一人是被小鬼子抓走的,除了自己,这个事情鲜为人知。如果这样,自己刚才的鲁莽可能给家族带来灭门之祸。俺想到了前年镇上发生的那件十分恐怖的事:由于郭言绪得罪了大珠山土匪的大当家,一家老小十余口,深夜全被砍死。
怎么办,或许“活见鬼”此时就派人去找白日卒了。此事还能补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