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模糊的那点光也遁去了,雨淅淅沥沥的下来,不大却又不间断的黏连着,那是根根可见的清晰,它们从头顶一下下的穿过,然后细声细语的打在地上。
小荷一面挣脱着那只拽着她的大手,一面费力的蹲下身去,伸出仅剩的另一只小掌去拍了拍地面,她期待的转过掌心,好奇着这雨水的材质到底是不是黑色,要不怎么一下起来,沥青的路就都转了颜色。
“小荷,地上脏的,不要闹,快起来!。”那只拽着小荷的宽大手掌向上用了用力,手掌的主人不缓不急的说,眼睛盯着五十米开外的前方,小荷拗不过那蛮横的力,那只湿掉了的小掌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起身的间隙里,她故意忸怩着,然后偷偷往雨披上蹭了两下。
顺着父亲的眼,小荷已然不记得刚刚颜色的困惑,也跟着一起盯着五十米开外的地方,那里本是一个墨绿色的邮筒,两条腿上撑着方方的身子,就好似父亲的衬衫,左右各分出了一只开着口的兜子,书着本埠和外埠,等着被喂食和投递。
可眼下,这邮筒被连根拔下,明明被雨水洗的新的一般,却也要挨过“duang”的一声丢弃,七扭八歪的躺上货车,跟着那些动了手脚的人奔赴去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周围观看着这份“霸凌的”,也只有小荷父女二人。
小荷拽着父亲,朝那刚刚站着邮筒的地方迈开了步子,她探过头,看着见了底的小洞开始积起雨水,这和她此前想的竟是那么不同,那两条腿的底下并没有轨道一样的传送带,也没有被藏着标有刻度的时间机器,小荷搞不懂那些写给妈妈的信,到底是要怎样被送去到妈妈的手上。
“爸爸,筒没了,我们要怎么再跟妈妈联系,妈妈要是来了信,没有筒吐出来了可怎么办?”
“爸爸也不知道。”庄生怔怔的站着,是当真的不知道,他大抵是知道这邮筒就快要拆了的,毕竟快递都由着无人机在送了,又有谁还会再用这般古老的物件。可庄生到底没想过会是这么快,就连这一场雨都不等过去,他想着要是再晚几天,或许他还来得及去问想问的问题,哪怕是告知上这要拆除的消息。
庄生想到两年前妻子辞世时的光景,她舍不下小荷和这个铁了心念着她的男人,也“残忍”又固执的要一份承诺,承诺在她走后,庄生还能时不时的把日子说给她听,把小荷一点点长大的消息,告诉给她知道。
庄生答应着,也这般做着,他把一封封地址填了天国的信封好,贴上那些从各处搜罗来有着好景致的邮票,等着胶水干透,再一封封的丢进家门口的邮筒里,等着被打回,被无视以及被搁置……
可庄生不曾想过,三个月后,他竟收到了回信,就连字迹都和故去的妻子如此相似,那封去信,庄生为着小荷贫血急的没了章法,回信上句句安抚,给出了从饮食、年龄各个角度的贫血分析和对应法子,庄生照着尝试,竟真的让女儿一天天结实起来。那信的落款明明白白的书着妻子东方堇的名字,有着和当下相符的日期和“念安好”的祝愿。
庄生捧着来信,待小荷睡熟后,憋着气息的啜泣,若不是足够理智,他定要以为是冥冥之中妻子真的回了人间,他仔细端详着信封,找不出破绽的凝眉,那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寄信人的邮戳,追去邮局问,也都是查不出个头绪。
庄生冷静下来,心下竟腾升出了一股火气,任凭是谁,都不该这样贸然的顶替打扰,他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再提笔,可偏偏,“东方堇”写信来了。
那日庄生去趟银行的功夫,回到家就见小荷飞奔着跑过来,大喊着妈妈写了信给她,要爸爸快拆开了念。
庄生愣着看向钟点工杨阿姨,杨阿姨吓的更是一头青筋,“刚,刚刚有个邮递员来敲门给先生的,我还想说,这都多久没见过邮递员了,小荷跑,跑出来问是什么,我看这落款写着东方堇,随口就告诉她,是有一个叫东方堇的人,写给先生的信。哪成想小荷一下子就喊了起来,说是妈妈,我想着,小荷的妈妈不是已经……,这怎么还……,给我也是吓得不轻,我也不敢私拆先生的信,就说等着您回来再决定。这怎么?真是小荷她妈?”
庄生惊诧的接过信,把杨阿姨的问话都丢在了地上,支会着她去洗水果,做晚饭,由着小荷欢天喜地的满屋子跑。
“爸爸,所以妈妈在天国,不可以打电话,但是还可以写字的对吗?”
“爸爸,那你怎么这么笨,不早些说,你也快点写字给妈妈呀,这样她就知道小荷很乖,也知道小荷很想她,说不定她还会早点儿回来,或者,或者她会告诉小荷要怎么去看她。”
庄生拗不过小荷,取了壁纸刀,一点点的划开了首端,还是那般隽秀的字迹:
庄生:展信佳,
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再看到来信,是无事可说了吗?还是你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再把一切讲给堇?小荷的贫血可好些了?不要由着她的性子吃太多零食,水果蔬菜蛋白,都要全面的摄入才行,你平时忙工作可能顾不上,想来之前就是这般的,记得上次你说要找个阿姨来着,人找到了吗?要记着选个老实本分的才好。
小荷再过一些日子也就该上幼儿园了吧,要让她多跟小朋友们一起,总是自己玩总归不好的,不过你那么聪慧,想来她也定是聪敏的,鬼点子怕也是极多的,告诉她可不要给老师们捣乱,要乖乖的听话的。
这般也就先说这么多了,祝好,并盼复。
东方堇
6月28日夜
那天夜里,庄生又一次的失眠了,他想着小荷晚饭时念着蛋白蔬菜大口合不拢嘴的样子,静默的久久坐在桌前,待着桌上的台灯由白炽光转成明黄,又渐渐融了暖黄,才拿起泡在温水里半晌的笔,一下一下的吸满了墨汁,用纸巾隔着,把蹭到握笔端的那抹黑色拭去,重新调整好光源,灌下一杯转凉的红茶,开始落笔写下了回应。
那以后的一年间,庄生照例汇报着家中的一切,“东方堇”一一给着回应,彼此不拆穿不挑明的一次次试探,然后打着擦边球一样的,把最关键的那部分隐去,全了小荷的期盼。
一出神的功夫,那只拽着庄生的小手又不安分起来,他费力的把思绪跩回到今天,那邮局的车子还没走远,旁边的杆子上不痛不痒的贴着告别邮筒时代的通知,没什么伤感的言辞,好似早该如此一样,欢天喜地的支会着人们去聊视频、发E-mail。
小荷指着那张被雨水一点点浸湿的纸,说:“爸爸你看,通知哭了!”
庄生猛地心里一紧,是啊,通知哭了。
这一大一小伫立的光景,被收进了眼眸,五百米开外的地方,带走邮筒的邮寄员中,有一人吩咐着司机慢些开,他遥遥的望着这对父女,紧蹙着眉头,一面埋怨着拆除的通知下的这般突然,一面想着晚上回了家里,该怎么和妻子去做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