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为民早早来到镇水泥厂业余中专班的办公室。
暮春的傍晚像没有睡意的孩童,东瞧瞧西望望,迟迟不肯安静地闭上眼睛。两个学员开了教室的门,在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偶尔传出几声空空洞洞的笑。范为民去教室里站了站,一个学员说他们今下午不上班,在家里闲着没事,便提前来了。教室门前的空地上铺了一层新土,松松散散的,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令范为民生出一种不稳定感。东南边由淡变浓高起一丛绿草,自然,鲜明,仿佛无意滴落在纸上的一大块颜料。范为民颤巍巍地朝那片草丛走去,身后拖起一长串不深不浅的脚印。
就在范为民蹲下身准备仔细观看面前的这丛绿中透着微黄的野草时,斜对面墙角处蓦地闪出一个人影。范为民这才发现墙角边有一道小门,直接通向轰轰隆隆的厂区。
孙玉丽。范为民虽然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不同以往的装束还是给了他强烈的陌生感。孙玉丽穿一身蓝布工作服,头戴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军帽,工作服上挂了一层细细的粉尘。这种装束不但没有降低她的美,反而把她洁白细腻的面孔衬托得楚楚动人。
以前红就曾给范为民留下这种印象。师院里上体育课,要求学生穿学校统一定做的运动服,男男女女走进运动场,顷刻被同一种色彩和样式淹没了。但在范为民的心目中,红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韵致。
孙玉丽朝教室的方向看了看,犹豫着朝范为民这边走来。范为民站起身,拿往日迎接红的目光看她。
大约离范为民三四步远的时候,孙玉丽拘拘束束地开口了,老师,跟你请个假,今晚上的课俺上不成了。
范为民认真地看着她,仿佛没听到她说的话。
俺正上着班唻,问了几个人,说今晚都来学习,调不开。
范为民猛然意识到孙玉丽正用期待的表情等他回话时,忙不迭地说,行啊行啊,你去上班就是。
孙玉丽朝范为民友好地笑了笑,转身往回走。临近小门,她回过身,一手扶着墙垣,问范为民,老师,以后俺看看你的备课本行不行啊?
做啥?
俺想自家补上今晚的课。
范为民又忙不迭地应承,行啊,行啊,看就是。
孙玉丽出了小门,范为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呆愣着,那道小门徐徐变成他最后一次送走红时的济南火车站的检票口。
今晚的课范为民准备得相当充分。他甚至好几次闭了眼,默默推想他的讲课在全体同学中激起强烈反响的情形,如犁铧深耕过的田地翻出片片新土,如太阳照射的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当然,在所有流溢着兴奋、敬佩的表情中,他最关注的是酷似红的孙玉丽。而孙玉丽今晚不来上课了。出了办公室门,范为民的情绪非常低落。好几个学生因为调不开班来向他请假,他表现得有些不耐烦,并唤出一个学生问道,你们厂里谁负责业余中专班?学生说,厂办公室主任。范为民嘱咐他回去把这事向厂办公室主任反映反映,让厂里给他们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课就没法上了。
巨大的黑暗迎面逼来,教室和办公室的灯光在黑暗中跋涉不远就凝滞不前了。从办公室走往教室的短短的路上,范为民忽然意识到他的这节课如果讲不好,很有可能被听课的学生传到孙玉丽的耳朵里,心里暗暗一震的同时,精神陡增。
今晚的课,范为民几乎是对着孙玉丽的空座位讲的。在范为民的臆想中,那个座位并没有空着,身着工作服戴顶旧军帽的孙玉丽比任何人听得都认真,边听边记,脸上不时绽开会心的微笑。
范为民讲完课,一个留着小平头的职工带头,班里爆发起震耳欲聋的掌声。热烈的掌声使范为民清醒过来,他的心里掠过一丝燕子戏水般匆匆但很真切的遗憾。
范为民突然想到孙玉丽要看他的备课本,便拿手比画着问下面的人,谁跟孙玉丽比较熟?
大家的目光从四面八方齐刷刷地指向小平头。小平头腼腆地笑着站起身。
你跟孙玉丽熟啊。
小平头在班里人的笑声中点点头。
范为民说,孙玉丽今晚没来上课,她要看看我的备课本,麻烦你捎给她。
小平头说行啊,小跑着过来拿备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