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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南庙岭教一、二年级复式班的袁致勇捎来通知,说今天上午九点学区召开全体公、民办教师大会,庙岭联小除程海仁外其余全都参加。说完,袁致勇从兜里摸索出一封精心折叠成三角形的信交给程海仁。程海仁漫不经心地打开信,眯起眼看了看,随后扔在桌子上。我凑过去一看,见上面写着:

程老师您好:

今天学区开公、民办教师会议,顺便安排勤工俭学等事宜。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就不必参加了,有要事我一定向您请教。

敬礼!

铁川即日

袁若北忙忙活活地梳头洗脸。袁致勇不耐烦了,说若北叔,开个小会又不是去相媳妇,哪里来的这些仔细腔。王松财斜坐在椅子上,专注地看着袁若北,嗲声嗲气地接过袁致勇的话,你这就不懂了,袁校长是咱的头,出去得场面场面……忽然碰上程海仁阴森森的目光,缩口不语了。

袁致勇说话总是乐呵呵的。早晨来校送通知时,一见面就跟我打招呼,你是柳建军老师吧,咱那闺女你可得费费心,别说开小灶了,多少惦记着点儿,别半年六个月还叫不上名字。我说哪里的话,不就是袁静静啊。袁致勇歉意地一笑,噢,我还真冤枉你了,咋样,她有没有扎裹头?挺老实,也挺知道学习。袁致勇哈哈一笑,都这么说,可就是老实不出点成绩来。我说,还不到时候,文火需要时间才能烧得透。袁致勇抿嘴笑了,说建军老师真有意思。我说,袁老师,以后你可别老师老师地称我了,叫我建军就行。袁致勇说我还真想叫你建军,只是怕你想多了。是你想多了,我这人才好处着哪,老百姓讲话不酸不乔的。袁致勇来了高兴,这就好,过几天到我那里喝蘑菇汤去,咱俩一人闹一瓶百脉泉。几句话我俩便熟了。袁致勇两手紧紧握住我的一只手,我强烈地感到了他热乎乎的体温。

袁致勇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有点不对劲儿,转过脸笑嘻嘻地对我说,建军,你还犹豫啥,晚了可要罚款的,我的自行车在门外,快推出你的车咱走吧。我和袁致勇出村后约一里多地,听到后面有人喊。是袁若北和王松财。袁若北扯着嗓门喊袁致勇,要他慢着点跟他们一起走。袁致勇招呼说,你俩得快着点,走得那么仔细,我啥时才能等到你们。我低声说,袁校长是不愿你和我在一块啊。袁致勇有点生气,说若北叔就这点不好,肚量小得像针眼,容不下事,为这老程和他闹翻过多少次了,真不值得。我没作声。袁致勇继续说,老程这人说起来也不错,就是心眼多点,不过不坏,只要不跟他拐弯抹角的,他也跟你实打实。我说,可不,我也这么看他。

学区和五个庙岭之间隔着一道庞大的山脊,一条很不规则的沙土公路蜿蜒翻过。上崖时没法骑自行车,只能拱着腰往上爬,爬上崖顶不知要出几身臭汗。下崖时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若自行车的刹车不是十二分的好用,是不敢冒险骑车的,除非拿着命不值钱。骑车下崖,行不到一半路程,身上的汗早已无影无踪。再往下,身体再壮的人也没有毅力制止住那层冷飕飕的小疙瘩了。

我和袁致勇边走边说。袁若北和王松财远远地落在后面。我问袁致勇,从名字看,学区校长铁川一定挺威严吧。袁致勇笑笑,威严啥,要威严的话,能不叫老程开会。见了你就清楚了,跟松财差不多,瘦小伶仃,只是看着比松财憨实些。我问铁川为啥不叫程海仁去开会。袁致勇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说铁川对程海仁如何如何惧怕,以前每次开会,铁川刚讲几句,程海仁就站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当着全学区那么多教师的面,弄得铁川下不了台。比如学区要进行期末统考,会上,铁川话音没落,程海仁立刻粗门大嗓地进行反驳,我看这统考再也不能这样进行了,没意义,又没正事。铁川红了脸辩解说,程老师,咋能没正事哪?程海仁一撇嘴,我说铁校长,还有啥正事,上学期,有的人请假盖了两个月的房,连个代课教师都没找,结果统考还是弄了个第一,咱学区里各人那两下子谁的心里不清楚,里面的道道还用戳破,你说这统考还有啥统头。说到这,程海仁来了感慨,唉,劳民伤财哪,你看吧,一统考,老师们那个忙啊,调换监场,近了都不行,非得叫人跑个七里八里,一到了那天,有车的骑车,没车的厚着脸皮去借,借不到和不会骑的就得笨鸟先飞,赶集似的,热闹是挺热闹,关键是不起作用。学校里接天神似的迎接监考老师,为的啥啊,为的是叫他们监得松点,提高提高成绩,中午弄上几两小酒,有的甚至监考老师去了大清早就下手,监考,监个?啊,监考老师的胃口也大了,全指望这天开开荤,伺候不好,就瞪大眼珠子,学生放个屁都是违反考场纪律,弄得学校临近统考就得准备花销,这哪里是统考,简直成了走亲访友了。程海仁的一席话引起与会老师的共鸣,低一声高一声地议论起来。有的说,程老师说得对啊,这统考不能再鼓捣了,去年我新买的自行车就是统考时跌坏的,可把我坑苦了,受点小伤不要紧,可这车子谁赔,我咬咬牙卖了头肥猪才买的啊。有的说,可别再瞎折腾了,丑话说在前头,若真统考,我们那里可不管饭,成绩爱咋样咋样,我们学校的欠账都成无底洞了,正事还办不过来哪!

会场大乱。程海仁成了铁川的一大心病。铁川好几次偷偷请求镇教委把程海仁调离本学区。镇教委不同意,说庙岭离程海仁的家远些,叫他来回跑跑提提精神,离家近了,还不更不把镇教委领导放进眼里了。铁川费了好大脑筋,终于想出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借程海仁年龄大为由,不叫他到学区开会,程海仁不会骑车,这样既表示了对他的尊敬,又省得他再惹麻烦。

彼此沉默了一会,我们的话题又转到程海仁身上。我问铁川咋那么惧怕程海仁。袁致勇说,老程资格老啊,他干学区校长时,铁川还是他的一个小兵。学区校长,程海仁刚从我们那里调来时,不是在庙岭啊?对啊,就是在庙岭干出了点名堂才提到学区的,在学区里要不出那档子事,也不能二进庙岭。我问程海仁在学区出了啥事。袁致勇疑惑地看着我,反问说,你们一个村还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地上学,两家离得又挺远。袁致勇神秘地笑了笑,你没听说过叫老程“程害人”的事?我说隐约听说过,不知为啥那样称他。袁致勇笑着摇摇头,老程在学区干校长时搞了个大闺女!我的思维轰地一热。袁致勇停下车,边弯腰系鞋带边深表同情地为老程开脱道,其实也不能怪老程,老程家里的老婆是父母包办的,他一直不顺心,也就是现在上年纪了,过段时间回家走走,才来庙岭时,挺长时间也懒得回家。

我对程海仁那档子事产生了强烈的求知欲,担心袁致勇把话扯远了,便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袁老师,程海仁那档子事究竟是咋回事?袁致勇说你真的不知道啊,回头望一望远远跟在后面的袁若北和王松财,如我所愿地讲起来。

程海仁是个老师范生,从我们临村的学校调到偏远的庙岭后,把个学校搞得红红火火,又赶上家里摘了“富农分子”帽子,被调到学区做校长。程海仁做学区校长后,按惯例是不用任课的,但学校没有一个像样的音乐老师,他便主动承担起全校的音乐课。程海仁的音乐课很受学生的欢迎。与学校隔着一道土坯墙的邻家有一个杏菊姑娘,程海仁上音乐课时,她常常倚在墙角偷听。时间长了就有些着迷。一着迷胆子就壮起来,从里边竖起梯子爬上墙头听。程海仁上音乐课完全是出于一种责任,孩子们与他的年龄悬殊太大,又是严格的师生关系,讲起课来说教的成分较多。自从发现墙头多了一双耳朵,而且是一双野菊花般艳得扎人的姑娘的耳朵后,程海仁的喉咙日渐滋润,发出的声音越发透出情感的韵味。虽然杏菊与程海仁的年龄相差很大,但她对音乐的出色反应像是对程海仁的一种鼓舞,又像是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呼唤。程海仁本来正进行着简单的乐理练习,一次,他竟鬼使神差地教唱起一首情歌。学生们可着嗓门大声吆喝歌词时,墙头上杏菊的双腮渐渐流溢出熟柿般的鲜红。在程海仁的感觉里,墙上那双被黑发掩映的耳朵渐渐被两束灼灼的目光代替。程海仁变得年轻了,一下子回到那个蒙上被子便容易胡思乱想的年龄。

程海仁很准时地上他的音乐课,墙那边脚踩木梯的咯噔声也很准时地传来,接着就是一种默契,和默契中埋藏不住的悸动。一次,墙头上迟迟没有出现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庞,程海仁焦躁不安,有意提高嗓门发出寻求的信号,但一直没有得到呼应。程海仁无心上课了,布置一段曲子叫学生反复练习,失魂落魄地在教室的走廊里踱步。这是程海仁有生以来体验到的一种滋味很特殊的烦躁不安,他仔细品尝着,不时将视线移向窗外,眼眶里竟有一些热辣辣的东西湿湿地蠕动。

黄昏时分,程海仁孤零零地在院子里散步,左顾右盼中墙头上艳光一闪。程海仁驻足呆呆地凝望着,双脚不由自主地向墙跟靠近。杏菊也很专注地看着程海仁。两个人非要发生点什么不可了。但那时如果杏菊能够礼貌地喊程海仁一声老师,程海仁会蓦地丢掉一切非分之想,将她看成自己比较喜欢的一名学生,当作一笔贵重的财富珍藏进他饱经沧桑的感情里。事实上,杏菊姑娘没有称他老师,而是像跟同龄人讲话一样,无拘无束地问道,今下午你上音乐课了吧?程海仁点点头,你咋没来听?杏菊说,俺娘叫俺到亲戚家送东西去唻,真可惜,耽误了,没听上。杏菊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令程海仁一时间心潮澎湃。程海仁开导她,没听上就没听上,以后补上就是。杏菊缓缓摇头,耽误了咋能补上,除非现在你再教一遍。程海仁没了主意,现在咋教?杏菊一笑,喃喃道,你拿板凳来放在墙跟,我到你们学校里去。程海仁回身拿板凳时完全处于一种酒后醉醺醺的状态。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杏菊好奇地四下打量,像进了展览室一样。程海仁自然而然地放弃了补音乐课的想法,在杏菊第三次紧挨着从他身边走过时,一闭眼将她紧紧抱住了。程海仁的醉意像事先约好了一样很快传染给了对方。天黑下来。程海仁几经克制还是干了一位已婚男子最无法克制的事。之后,每每黄昏,程海仁便心旌摇荡地将一条板凳放在与杏菊家搭界的墙根。

学校有位老师曾提出疑问,清早到校,咋常看见墙跟那里放着一条板凳。甚至有几个老师凑在一起简单议论过,只是没有做更进一步的探讨。直到事情败露,有人一扬手将脑瓜拍得山响,咱咋那么笨哪,就没向那一步考虑一丁点儿!程海仁调来学区前,杏菊早已订婚,那次程海仁上音乐课杏菊没爬上墙头听,就是按当地风俗去男方家里纳鞋底去了。程海仁问起时,她不由自主地撒了个谎。好多次,两人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津津有味地回想起那个黄昏,程海仁孩子似的把杏菊搂得死紧。

事情一败露,同杏菊订婚的男方经过一番掂量,毫不客气地向女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马上结婚,叫杏菊嫁过去,不再与程海仁来往;二是就此斩断两家的姻缘。并给了女方三天的考虑时间。杏菊去找程海仁,提出要嫁给程海仁因家庭成分误了婚事的大儿子。程海仁不同意,说这样做我还有点人滋味啊,不行我干脆同家里的老婆离婚算了。杏菊又不同意,说这样做不是坑了人家,真是这样,跟你过着也不踏实。三天时间到了,两个人也没弄出个结果,杏菊只好哭哭啼啼地出嫁了。

这时镇教委已经换了领导。平日里没事程海仁很少去镇教委坐坐,同新领导的关系不算亲近。事一出,他便罪有应得地被贬回了庙岭。

我和袁致勇到了崖顶。回身望去,袁若北和王松财正在距我们一里远的地方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袁致勇问我的刹车灵不灵。我说行啊。两个人不再说话,端正上身沿路蜿蜒而下。到了崖底,再回身一望,袁若北和王松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形绰约在高高的崖顶。我真真切切地感到我和他俩的距离是那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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