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的火葬场今天接收了一笔重大的业务，之所以说是重大，不是说交易涉及的金额过于庞大，而是因为这位客人的情况委实太过于特殊，他的尊容...或者说那张破碎不齐的脸孔，让人难以在短时间内接受。
即便是仗着过硬的心理素质才得以从事此行业多年的遗体化妆师，以及抬棺的工作人员们，在第一次目睹了客人的面部后，也一度深深地感到不适，胃部一阵蠕动，忍不住泛起胃酸，想要冲去厕所里干呕。
好在，比心理素质还要过硬的职业道德及时制止住了他们，才没有使得这场本就悲伤沉痛的追悼会变得更加的难堪。
为了照顾特地赶来送行的亲人们，同时也遵循了死者家属的意愿，梁彪的遗体并没有展露出来，被厚厚的棺木盖住了，四面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静静地放置在这间布满白菊花圈的灵堂中央，以供场内的亲人们哀悼。
身穿黄色道袍的法师是梁伟他妈托人请来的，下了大价钱，据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道长，附近一带很多大户人家的家人不幸离世了，都是找他做的法，超度起来，就像职业篮球运动员投篮那样，一超一个准，属于道长级别。
钱花的不冤枉，道长不愧是道长，业务能力就是比一般的小道士强，在棺木被抬进灵堂，家属们到齐了以后，他就干脆利落地跟负责整理现场的工作人员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估计工作人员也不是第一次跟道长合作了，多少也有点儿默契，马上会意，识趣地离开，把灵堂让给了这位身经百战的老伙计。
铜黄色的锣鼓骤然震起，嘹亮的声音响彻整座空间，老道长一把拂开悠长的衣摆，抬脚前行，施施然地进场，宛如戏剧里的角儿，仿佛这场离别的追悼，真是就只是一场普通的大戏而已。
大戏里，道长一只手执着一把桃木剑，一只手拈着一张黄色的符纸，手脚并用，龙飞凤舞般地围着木棺打转。
咿咿呀呀的声音不停地从俩撇分开的八字胡下的嘴巴里传出，那张青黑的嘴唇频繁地启启又合合，语速急促地念叨着一段晦涩难懂的咒文。
他的声音十分嘶哑而又鬼迷，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的黑暗里幽幽地侧漏出来那样，有点儿像黄沙，又有点儿像枯井里的最后几滴苦涩的积水，意味莫名。
或许是真的太难过了，也或许是气氛烘托到这个份上了，不哭也不行，站在木棺前的很多人都在同一时间哭了起来。
有的人哭得痛不欲生，好像躺在木棺里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亲爹那样，有的人则哭得悲痛欲绝，仿佛躺在木棺里的那个人欠了他十万八千七那样的痛绝。
其中哭得最惨的是一个女人，也就是躺在木棺的那个人的老婆，梁伟的母亲，因为她兼备了上述两者的情况，因为躺在木棺里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她不多的亲人，也因为躺在那里面的那个人，真的是欠了她很多很多。
在很多年前的那一个红烛摇曳、罗帐轻纱的新婚夜里，那个人曾经跟她许诺，他说他是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他没什么大的本事，她嫁给了他，注定了要陪着他挨苦，也要陪着他受累，这些她都知道，但是她还是无怨无悔地嫁给了他这个穷响叮当的小子，他何德何能？
他说，这些都是他欠她的，要用上一生世去偿还的。
然而，这一生世还没走完，那个人就先她一步走了，落下了那一个口说无凭的承诺，那一张没有兑现的欠条，永远地远去了。
就像个赖账不还的流氓。
恰恰好，她爱上他的时候，他就是个流氓，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长进，抽烟纹身好打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臭傻逼，傻逼起来，甚至连脸皮子都可以不要，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不知羞地大声喊他爱她的肉麻台词。
他说，他愿意为了她而放弃江湖，也放下手中的西瓜刀。
后来，他果然没有食言，为了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金盘洗手转了行，去当了个货车司机，但是混了大半辈子，也还是没什么出息。
那些都是久远年代的故事了，只是没想到结束会来得这样的仓促，这么的突然，让她觉得天空像是忽然之间塌了下来那样，四周昏暗无光。
砰的一声闷响，这个可怜的女人应声栽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了，恸哭的人们连忙暂停了悲伤，抢过去扶起这个女人，放声地大喊来人，大喊医生，大喊救护车，大喊谁会做心肺复苏，大喊要出事了。
这时候，一个耸拉着脑袋的男孩从门口路过，听到一阵阵尖锐的呼唤声后，他忽然愣住了，停下了脚步，呆呆地望着这间渐渐陷入了混乱的灵堂，眼里流露出一股浓郁的惊恐，仿佛昨晚的那一幕重新上演在他的面前。
是你...是你...就是你这个杀人犯！杀人犯...你一脚...一脚踢死了人！踢死了你的叔叔！你对得起他么？！你对得起他的家人么？！他们还对你那么好。
鬼魅般的尖啸徘徊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涡流一般急转，肆无忌惮地吞食着他的意识，他颤抖着站在原地，想要离开，却又控制不住身体，仿佛那股巨大的、铅灰色的恐惧在一刻之间灌满了他的小腿，令他寸步难移，只能像座僵硬的雕像那样，定定在站在原地，复刻昨夜的噩梦。
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他下意识地大喊了起来，求救了起来，抱着脑袋尖叫，扭曲的怪叫声仿佛撕裂灵魂一般，瞬间戳穿住了人们混乱的呼声，炸裂开来的音线飞速穿梭，就像蛛丝，织满了整座灵堂。
....
“哥哥，不用这样，其实这些我都见过了，”女孩腼腆地笑了笑，却没有想要移开李沐的手，“我没你想的那样单纯的，不穿衣服的男人，还有不穿衣服的女人，这些我都见过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下定了决心。
“哦...是这样的啊。”李沐讷讷地松开手，反倒是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了，“抱歉，是我想太多了。”他挠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哥哥没想太多，谢谢哥哥的关心，不用道歉，有人关心我，我会觉得很开心的。”明净的阳光里，女孩歪歪头，对少年眨眨眼微笑。
李沐一下愣住了，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青涩，那似乎是一种青苹果般的味道，微微荡漾在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之间，就像一块易碎的玻璃，又像一块古怪的果冻，似乎一不小心碰了一下，它就会溶化了，变成了金色的苹果酒，酝酿某种悠远而且绵长的味道。
“事实上，我妈妈就是因为太过关心我才发疯的，”女孩忽然低下了头，小小声地说，“爸爸走了以后，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来我们家，那些时候，妈妈就会把我藏起来，塞在衣柜里面，为了不让我看见他们对我妈妈做的那些事。”
“他们对你妈妈做了什么事？”李沐楞了一下，小心地问。
“坏事，很坏很坏的事，”女孩抿抿嘴，仿佛咬了咬舌头，“他们...把妈妈的衣服脱了，然后...然后就...几个人一起...按倒了她，就做...做那种...很坏很坏的事。”
一想到了这些，她埋下了头，轻轻地在那里抽泣，觉得活在的这个世界，其实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他们...那些人...那些伤害她妈妈的人...都是魔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