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异常的时候,古老的避灾经验并没有被忘记,那是挣扎着活下去的经验。
洪灾停歇只是过了几年,当年年年避难的老人还没有死呢。
即便大江的异常还是很细微,但那样突兀的变化,被清楚地把握着。
越是靠水的人家,对于那样的异常,越是敏感,因为他们所拥有的全部家当,就是在那小小的平房里,一个不小心,就会失去所有。
关于“发大水”的传闻来得是那样急切,蔓延得更是迅疾,所有人都在为此准备着。
尤其是镇上、还有靠水的人家,他们更是恐惧并且热切。
一直都在持续的粮油物资储蓄,即便挤占了狭窄的房屋,也因此遭到年轻人的抱怨,可经历过的老人始终坚持着。
明明洪灾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准备呢?
年轻人无法理解,他们更多的是离开,对于这熟悉的镇子,真的是太过于陌生。
但铺天盖地的洪水,顷刻之间被裹挟一切的村子,老人记得很清。
曾经鼓吹过的“沙河第一高楼”,因为正处在对冲的岔道,被冲垮堤坝的洪水轻轻松松地击倒,那样一瞬间的震撼,无法言语,只能瞠目结舌。
所谓的高楼大厦,在一泻千里的狂啸中,毫无意义,如同一冲即垮的沙堡。
一切的一切,那些无法被理解的愚昧,只都是对于生存的渴望,对于恐惧的铭记。
因为一个传言,沙河镇开始沸腾,太多太多茫然的老人,似乎在一瞬间恢复了全部的心力。
在因为清明回家的年轻人面前,展示了完全不同平日的效率和精神。
那些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只能够理所当然地接受领导,重复着跑腿、搬运的活计,如同幼稚的孩童。
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习惯于办公的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长辈的吊打,也许,自己自诩的工作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的优越。
没有心绪理会年轻人的抱怨,老人只是简单粗暴地发号施令,身先士卒地搬运物件,同时抓紧时机和周围人交流,希望掌握更多的信息。
相互的帮助,是面对洪灾最为重要的态度与行动,提醒邻居,提醒老乡,提醒亲戚朋友,看似简单的行为,却真正意义上振奋和稳定人心。
即便是躁动的避难行动,也还会有太多的人忽略了的,他们必须被提醒,不应该再有人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被洪水卷走了。
明明已经有五六年没有洪水了的,太多太多的人都在吹嘘,吹嘘百里河堤的伟大,吹嘘人类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强力。
可越是那样吹嘘,老人就越是惶恐,他们真的害怕,从来没有人敢那样子叫嚣,随之而来的就是被忽视。
洪水的威胁被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再没有铁鸟年复一年地巡视大江,更没有小队长视察沙河镇防洪工作,一种失落与被忽略的感觉,使得经历过的老人恐惧而无所适从。
他们在担心,他们在害怕,害怕已经为祸百年的洪水重来,这一次,可能机关的援助会来得太晚了些。
由此带来的惨烈形势,他们不愿意接受。
人,一定要靠自己。
压抑了好几年,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天,他们在家中有过的布置和准备,终于等到了被启用的一天。
他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不理解的亲人宣告,自己的行为,自己的准备,不是因为庸人的臆想与无知,而是智者的先见之明。
洪水就要来了,这既是不幸,却也是幸运。
人们恐惧着,也渴望着。
作为贫穷落后的被忽略地区,沙河镇需要这样一场的自然灾害,它需要被重新想起,哪怕代价是那样的惨重。
每一次的灾难过后,重建的沙河镇会得到上级拨款,会变得更好,即便是五六年前国势远没有达到今日的昌隆,重建拨款也使得沙河镇振奋。
太多太多的年轻人因此受益,他们没有办法使得沙河镇起来,可他们确实是走出去了的。
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千百年的夙愿,从未改变。
现在,洪水又要来了,更多的上级拨款,更强的社会支持,也许,沙河镇会真正意义上地起来。
没有谁愿意贫穷,没有谁甘于贫穷,可有些时候,不能就是不能。
沙河镇躁动的人心与飞速传播的消息,自然是惊动了镇政府,不惊动才是不可能的。
当初某一位不能说的强人,简单粗暴地将镇政府大楼及其家属区规划到了过江大桥正对着的三岔道附近。
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与民同在,人在堤在,即便只是一种态度,却也是真真正正做到了鼓舞人心,团结一致之力量。
不管那样的规划是否合理,对于经济是否起到了提携作用,起码正府没有办法逃了,他们只能够留守。
有埋怨的,更多的只能够接受,也习惯了那一种处境,觉得理所当然。
大多数的人,只是一枚螺丝钉,更甚至是一块砖,需要的是被安排,渴求的也是安定。
团结就是力量,人气呼声之一致。
前人做的好事,后人能怎么改呢,起码沙河镇是没有那财力的。
由镇正府向沿江地带延伸的居民区,更多的是公职人员的亲属,他们处于对洪第一线,是倒霉,也是幸运。
起码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用像处在偏远地区沙河镇的偏远山区的一些山民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没有等到黄昏,被家人传递的消息惊吓到的公职人员集体翘班,也别说办公不办公的事了,统统得带上简易器械巡视江堤。
如果这时候突然发大水,死了也没有地方说冤,谁让他们是公职人员呢。
但这就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坚守,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真的做到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那是作为服务员的担当。有些好笑,却真的是中流砥柱。
如果是在毫无防备的平和地区,可能会有临阵脱逃的,但久经考验的沙河镇,关键是自家就在这里,没有谁会独自逃命去的。
逃,往哪逃,怎么逃?
丢不起那人,也无处可去,没有谁会一直处心积虑地准备逃亡路的。
镇正府的公职人员自然没有办法巡视绕山环水的偌大长堤,他们只能够发动自己的关系网,想尽一切办法沟通村长、队长,又或者某些能人。
沙河镇自然环境复杂,想要自街镇向山村巡视,没几天时间做不到,更多时候只能够倚靠村民的力量。
“村民的力量”,看似可笑的说法,但在沙河镇,是真实存在的,所有人必须做到,街镇高处可以苟活,但被河网环绕的村落,避无可避。
可以连夜奔逃到街镇,可最起码家里的亲人和一些财物需要收拢。
不是真的死到临头,又有几个舍得家产呢。
说得轻飘飘,但家产没了就真的没有了,起码沙河镇没有几个是真的舍得的,他们只能够更好、更快地做好准备。
某轮值监察桥头水电站的小哥倒了大霉,最最重要的检测江水变化任务落到了他的身上。
也别说上下班的事了,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揣上几个隔壁卖的面包,装着一瓶矿泉水,就得提着一根专门用来度量特定位置水深的铁棍,沿着河道测验。
他需要测量出和历次大洪水水位高度的区别,特定节点是否有异常。
因为平和太久了,专门开辟出来的林中小道,已经是杂草丛生,枝叶延长,想要经过,得废一番力气。
至于为什么是长长的铁棍,那是因为某一次洪水来袭情报是被水电工一棍子砸出来的,当时用的就是这一根铁棍。
在其纹理上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路,正好用来度量历次洪水水位的变化。
没办法,穷乡僻壤,只能够用这样的土把式,很糙,很蠢,但确实有用。
人们也确实希望这样的一根铁棍,能够承载一种幸运。
又是前人的锅,作为新人的刚入职的后辈,只能够接受。
尤其是其他老前辈还没有能够赶忙着过来,他需要一个人巡查,林深草密,虫蛇出没,那是真的害怕。
大江两岸都是有厚厚的竹林,更甚至是不知名树木遮掩着,说是为了保护植被,防护台风、洪水,只是为难了巡视人员。
走不了车,没有直升机,江水变化也吓得没有人敢开船,只能够靠步行。
很低的工作效率,但人家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不意味着可以逼着人家去送死,结果可能是一样的,可真的是不同。
某普通话都说不清的、年年被抨击的老村支书,牙口透风地向相识的伙计询问情况,不时又炫耀自己多年防洪救灾的工作经验,很自然地混进巡查防护队伍中。
所以说,作为沙河镇最为贫穷落后的村子的一个头目,他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够抬起头了。
额,喝酒吹嘘的时候不算,其他时候,没有什么知识文化的老人,真的没有值得被看起的地方。
谁让他所在的村子首当其冲,是最先受害的位置呢,不穷就没有道理了。
如果必须要溃堤救灾的话,他出身的村子更是第一个被打击的。
没道理可讲,只能够认命,牺牲一个,拯救一大片,只能够等待事后补偿了。
很痛苦,很绝望,能理解,但不能接受,可事实就是那样。
面对天灾,个体是如此的脆弱,唯有团结,才有出路。
在整个镇正府因为江水的奇异变化躁动,不得不全体动员的时候,阿秀正懵懵懂懂地回家。
离开老家多年,对于一些事情,阿秀真的是迟钝了的。
可能是因为接触电子设备太多,又处身于各种污染严重的城市,阿秀的感知和思维,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坏,欠缺了敏感性。
即便还有相对敏锐的直感,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经验的。
平常时候觉察不到思维和感知的被侵蚀,可在前所未有的危险之前,心中的郁结无法排遣,偏偏又没有办法把握。
那样的时候,对于自身的痛恨才会使得人们警觉。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了。
近视眼不是一天成就的,而被发现了的时候,总是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