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直以为墨家的大本营会在某个远离尘嚣的地方，然而墨勍却带我乘飞机来到HK——本国最繁华的都市之一。
我站在落地窗前，三十多层楼的脚下，是行色匆匆的人潮。我默默地望着这座以快节奏的生活及美丽的夜景而闻名的城市，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
来到这里一个多星期，我们就在这家酒店住了一个多星期——是的，酒店，贵得惊人，但视野确实不错。
我真不知墨勍在想些什么，难道这里仍不是最终目的地？但如果不是的话，我们滞留在这里又是为什么？
门口传来响动声。我没有回头，因为能够进得这个门来的，只有那一个。
普通人看不见，墨勍展开结界的时候也没有当着我的面，但我知道，这个房间就是一个透明的牢笼，除了墨勍，没有谁能够进来。自然，我也不可能走出去。
当然结界也分很多种，只是我没想到，墨勍专设的这种结界竟然可以把死神都挡在外面。
“你倒是很有自信呢，连死神都不放在眼里。”我的语气并不是太好。这很正常，就算我耐心十足，被毫无理由地关了一个多礼拜之后，也很难做到心平气和。
墨勍走到我旁边，双手插在裤袋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脚下的城市。
“我答应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我将头搁在玻璃窗上，转头看他，“大话不要说得太满。上次你要是跑得慢了点，看还能拿什么来跟墨劼做交易。”
我承认我是故意想激怒墨勍。来到这里之后，他什么都不说便将我丢在酒店，往往两三天都不见人。偶尔出现一下，也几乎不怎么答理我，将我当透明的。
“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不是说墨劼要见我？呵，莫不是你后悔了，舍不得把我交出去？”我慢悠悠地说，向他走进一步。
我宁可墨勍对我冷嘲热讽，就算他说的话并不是我想听到的那些，也好过他的无视。
但墨勍的反应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他仍没有看我，而是抿紧了嘴角。
我收起笑脸，深深地凝视着他。其实不管是嘲讽，还是无视，都不是我真正想要。我想要的——
我吸了一口气，靠过去，伸手紧紧抱住他，却几乎是立刻便被推开。
“你干什么！”墨勍皱起眉，冲我大吼。
无惧地迎着他凶狠的目光，我偏着头笑，“这么大反应做什么，难道我还有本事害你？”
墨勍转身，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忽然冷笑，“行了，省省吧，我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就算你装得再像，我也不会相信，还是你觉得，一颗棋子也能影响我的整盘布局？”
我睁大眼，怔怔地看着他。
墨勍哼道：“凭你这点姿色，就想勾引我？木婉，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原来，这就是他近日来对我不理不睬的原因。
我退到了一边。
“墨勍，我确实很怕死，可我不会用自己的感情当筹码。”我淡淡地说，转头看他。
墨勍轻蔑的眼神告诉我，我只是说了废话。
我并不介意，只是笑，然而苦涩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蔓延。
他看不见我的感情，也感受不到我的心。
“我说喜欢你，其实不是玩笑。不过你肯定还是认为我在玩心计。好可惜，就算你以后为此而后悔，我可能也看不见。”我笑笑，“你会后悔吗？”
墨勍淡淡地瞥我一眼，根本不予理会，直接从我身边越过。
我仰起脸，看着窗外的天空，依然微笑。
没有关系，我想告诉他的，只是我现在这种真实的心情罢了。原本就不指望他会相信，更不指望他要有所回应。
我们不会有将来，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再一次梦到了姐姐，梦到了父亲，梦到了我一去不复返的幸福岁月。
“哎呀，这个什么咒，难死了，谁能记得住啊！”我将默写了一半的咒术推开，嚷嚷道，“就算是照着念也要念半天，到底有什么用啊？”
坐在窗边的姐姐和海哥哥同时抬起头来，海哥哥看着我，一脸疑惑，“什么什么咒？”
姐姐站起身来走到我旁边，一边看我写的东西，一边无奈地摇头，“往生咒是木家咒术里最顶级的咒语，当然会难一点。可我都教你好几天了，小锁你怎么还是记了一半不到啊？而且还错了这么多。”
我转着眼珠，嘴里却仍是理直气壮，“学不学得会又有什么关系？你和爹都不让我用，不如不要学。”
“小、锁——”
“好嘛好嘛，你又要说这是我们木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咒术，不能让它失传。可是只要姐姐和海哥哥会就行了啊，干吗也逼着我学？”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你同样是木家的人，该遵守的祖训一样得给我遵守，就算你一辈子都用不上，也得把它们给我记住了！”
“爹……”
“师父。”海哥哥站起来，一脸恭敬。
父亲却并不看他们，只是严肃地盯着我。我低着头，小心地观察着父亲的反应，嗫嚅道：“可是真的很难嘛……”
姐姐赶紧打圆场：“爹，我会认真教小锁的！她身子弱，原来也不该太急进。小锁，来，姐姐再给你说一遍，这个往生咒……”
父亲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去。他前脚一走，我立刻就打着哈欠跟姐姐撒娇：“姐，我好累了，可不可以明天再继续啊？”
“又是明天？我刚才教你的你到底记住没有啊？”姐姐瞪大眼。
“记住了记住了，明天默给你看！”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心里只记挂着那只姐姐才买给我的白兔。
“……那之前我教你的其他咒，你也要全部背给我听，听见没？”姐姐在我后面喊。
我笑着冲她扬扬手，“好啦，知道了！”
这么一本正经的做什么，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嘛！姐姐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我学会了新的就会忘了旧的，还要我全部背给她听。还有，学来学去有什么用？我都没机会试试看，那些所谓很厉害很厉害的咒术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
那个时候，如果早知道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我一定会努力地记，努力地学那些我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咒术。但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累赘……
都是我的自私任性害死了姐姐和父亲，是我害得海哥哥沉睡多年，现在想要寻找都无从找起，白白浪费四百年时间。要是我能早点想起来，要是我没有忘记那条往生咒，姐姐早就可以活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墨勍的脸。虽然不知道他这样子看了我多久，我却没有惊讶的感觉，反而觉得更加悲伤。
有水痕滑落眼角，抬手一摸，才发觉自己在流泪。
难怪墨勍的神色带着疑惑。
我不理会他的疑惑，一时冲动，就那样抚上他的脸。
墨勍的迟疑纵容了我，我抬起脸，闭眼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还是跟以前一样冰冷，却让我如此的眷念。墨勍没有给我回应，可是这一次，我也没有被推开。
我叹息着睁开眼，看着他。
这个人的出现，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心动，又令我更加悔恨，悔恨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真希望上天给我的时间还能更多一些，让我可以多看看他，永远记住他的脸。
泪水却模糊了他的样子。
“你突然又发什么疯？”墨勍抓住我的肩，沉声问。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任泪水静静地流。墨勍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再追问，只是拿出一样东西。
“戴上它。”
我看着在墨勍指间来回晃动的银链，心里不仅仅是惊讶。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他会将凝魄这样子拿到我面前来。
“……给我？”我疑惑着，却没有伸手。
墨勍冷凝的面孔让我看不透他平静的面容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这个东西，你放在你自己身边。”他淡淡道。
但我还是疑惑地看着他，没有接过来。
不管是谁，只要拿到这颗凝魄，实际上就掌握了我的生死。最初见到这颗沁绿的“石头”时，我虽然认出它不是属于人类该拥有的东西，却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与我息息相关的凝魄。
当年是姐姐凝结了我的魂魄，而父亲用往生咒让我重新活过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遗失的凝魄，只记得父亲将我推进他事先设好的结界里，叫我一定要逃，逃得远远的……
再然后，好不容易等结界失效，我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才发现继姐姐之后，父亲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于是我逃了，这一逃就是四百年，忍耐落泊，仿佛行尸走肉。
从那时起我就遗失了凝魄。也想过它已经落在墨劼手上，但只要那个人轻轻一捏，不管这具身体的复生能力有多强，都不会再有我的存在，所以又一直存了侥幸心理，想着它只是遗失在世上某个角落而已。没想到它某一天还会出现，而且是出现在墨勍手中！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它是在我手中，还是被墨勍掌握。
“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抬眼看墨勍。
“战利品之一。”墨勍见我久不动作，干脆不耐烦地拉起我，有些粗暴地将银链戴在我脖子上，“能让墨勍郑重其事收藏的东西，多少有些价值吧？既然他一直想把墨劼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而这颗东西又跟你们木家有关，多半就是木婉的凝魄了。”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事实证明，我果然没猜错。”
我却是呆了好久，才听懂他的意思。他嘴里说的墨勍，是他的前任吧？但我的凝魄又怎么会在那个墨勍的手上？
只怕这个疑问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吧。
“多亏有它，我才最终确定你在那个小地方。只是我没想到，你还具有了肉身。”
我移开眼睛，淡淡道：“为了找到我，你花费了不少时间吧？”
“那又如何，很值得啊。”墨勍懒洋洋地说。
是啊，为了墨家族长之位，花再多的时间都值得吧。可惜，他还是弄错了，这颗凝魂不是姐姐的，而是我的。
墨勍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又道：“无论如何不要拿下这条链子。只要你戴着它，就算我不在你旁边，死神……也不能拿你怎样。”
原来是这样。
我垂下眼睛，抚摸着脖子上的银链，仿佛还带着墨勍的余温。
抬起眼，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跟墨劼联系过了？”
所以他要放开我的手了。
那么，这条看似普通的银链，也被墨勍加持了属于他的法力吧。例如跟结界类似的作用，保护我，也能囚禁我。
但若是遇到比墨勍更强的墨劼，自然是没用的。当然到那个时候，银链上的法力也不需要再有用。
“我会在晚上带你去见他。”墨勍平淡地承认。
我笑，“直接将我打包给他不就行了？何必还弄得像接见外宾似的，我只是囚犯不是吗？”
墨勍定定地看向我。
“我就是要你在墨家所有人的面前出现，让他想否认都难。”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声，难怪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原来是想找一个最好的时机啊。
“……墨勍，族长之位，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
墨勍盯着我，目光坚定。
“从我有意识的那天开始，那就是我的目标。”他站起来，一字字道，既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所以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任何人。”
疲惫地闭了闭眼，我揭开丝被下床，对面前的人淡淡一笑，“我懂了，主人，我将如你所愿。那么现在你可以先出去一下，让我换件衣服吗？”
墨勍黑亮的双眼眨也不眨地回视着我，从他眼里闪过的那丝异光，我虽然看不透，也猜到是他起了戒备。
但在这个他布满了结界的房间，我又能做什么？
这一点，墨勍比我更清楚。他走到门边，已经打开了房门，却又忽然回头。
“我说过，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叫我主人。下次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关上卫生间的门，我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张年轻的面孔。细而弯的柳眉，娇嫩的樱唇，还有天生光洁细滑的肌肤，除去脸色太过苍白，其实这真的是一张很美丽的脸。
可惜我一直不喜欢。或者说，我一直不在意。因为木小锁只是暂住这个躯壳而已，它真正的主人，应当是木婉姐姐才对。
父亲的往生咒很成功，这具由灵石雕成的身躯，在化为血肉那天，也注定拥有它的人将会获得长久的生命，不会再畏惧死亡。但就在父亲为我施出往生咒的同时，我也对这具身体施了一个咒，正是那个多加注的咒术，让这具身体暂时只得到一半的能力，如果受到特殊的伤害，一样的会死——例如清洁者的破魂。
因为，它容纳的不是一个灵魂，而是两个。
我不能阻止姐姐的牺牲，但我可以选择自己还能做的。
我木小锁从小到大，贪玩任性，家中所传的咒术都是听过便抛在脑后。然而冥冥中，却偏偏在那时想起这一个。
所谓的凝魄，不过是法术的凝结，作用是凝结魂魄，甚至根本没有实质。要让凝结的魂魄得以复生，往往还要先将魂魄封印在一个躯壳内。
可是另一种凝结魂魄的方式，因为显得多余，而一直被人忽视。
那就是以某种实物为载体，来凝结魂魄。
不会被轻易地毁掉，也不会太过显眼惹来麻烦。这具身体，不正是最好用的那个载体吗？
我用唯一记得的咒术凝结了姐姐的魂魄，四百年了，姐姐早已四散的魂魄肯定都被这具身体凝结收集起来了吧？只要再用一次往生咒，姐姐沉睡的灵魂就能在这具身体里复活了，只要我能正确地施展往生咒——
如果我能早点想起来就好了，如果能早点想起来，就不需要苦苦等待这么久，不需要苦苦寻找海哥哥，问他完整的往生咒到底是如何。只要姐姐活过来，以这具躯体，根本不需要再畏惧墨家的清洁者。
为此，就算我的灵魂会在这具身体里永远沉睡，也无所谓。
我不要长久的生命，因为那只意味着千万年的寂寞。
我要姐姐和归海不会再分开，我要墨家再不能伤害我的亲人……我所求的，不过是弥补我的过错。
对着镜子取下墨勍戴在我脖子上的银链，心里有些涩涩的。
凝烟一般的绿色珠子嵌在银色金属的雕花之间，看似密不可分，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小小的机关。
按下雕花上唯一明显的那点突起，只听“嗒”的一声，凝魄掉了出来。
托在掌心里，绿色“石头”超乎想象的轻——不如说，根本没有分量。
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的东西，若是毁了它，就不是沉睡在这具身体里那样简单了吧？
可是这具身体将会变得完美，再没人能伤害到木婉姐姐。
还有，墨勍将可以带回真正的“木婉”，与墨劼交换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看来上天让我在这个时候梦到那样的情景，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啊。
我再次抬眼，望着镜中的自己。
冗长的咒语一字字清晰吐出，带着我流淌的淡淡伤感。
然后，在咒语完成的刹那，用力捏紧那颗凝魄——
身体被猛然地扳过，就算突然冲进来的墨勍速度快得让我惊讶，就算他脸上的惊慌失措让我迷惑，虽然很想告诉他，我没有发疯，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却什么都做不了……
幸好还有最后一点时间，让我可以感觉到他紧紧的拥抱，好像不肯放手一般……微笑着闭眼，是真的也好，是错觉也好，就让我幻想一样，其实他也是舍不得我的吧……
像沉入水面的细沙一样，我的意识一点一点陷入黑暗。终究没办法跟姐姐交流，还是没能亲口跟姐姐说声对不起，我错了。没办法跟她说，如果可以话，帮帮这个抱着我的少年吧，因为这是你妹妹心里最后牵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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