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间，孤女的耳边仿佛又响起菩萨的那句话：“你生来菜籽命，种花得花，种豆得豆，就算是在绝境之中也能坚韧地生存下来。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不过命运是公平的，等到明年春天来临时，你的眼前就会突然一亮，那是花仙子给予你和宝儿的生成之路啊！”
想到这些，孤女一阵失神。
梦，是什么？是冥冥之中神灵对于人的一些暗示吧！
孤女再次联想到母亲所说的话，跟观音菩萨的话结合到一块，眼前渐渐明了起来。这是想让我去学刺绣，然后通过刺绣这门手艺过活，这样的话，生活就会好很多了。想到这里，心中一块大石终于放下，长吁一口气，挨着小弟躺下了。
贴在小弟身边，就是贴上了热火炉，真的好暖和。这温馨的感觉，融化了孤女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无论是苦还是悲，只要能够跟小弟一起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吃再多的苦那又何妨！无论睡得多沉，孤女都会一直轻轻搂着宝儿，温暖渐渐晕染开来，这个冬天似乎也并不那么寒冷了。孤女是带着笑容进入甜蜜梦乡的，在梦里，春天来了，她带着小弟去野外捉蝴蝶，踏青摘花，何等欢乐。
窗外的风雪渐渐停止了肆无忌惮的呼啸。
梦醒，晨晓时分，孤女推开窗棂，风停了，枯树、远山，仿佛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被，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枝丫顶端盘旋。
好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文人常说：梦见春景时运转！看见这般好天气，孤女心中慢慢升起希望。麻利地把小弟和自己都料理得干干净净就往街上走，沿路边走边问卖刺绣花样的去处，无奈路人皆是摇头不知。
冬日的早晨本就十分寒冷，再加上这一耽搁，宝儿冻得鼻涕开流。可怜的孤女衣着单薄，小脸冻得发紫，真想去个热和的地儿暖暖早已冻得僵硬的手脚。可是，随着赶集的人渐渐多起来，姐弟俩在人群中迷失了方向。
忽然，一阵香味袭来，姐弟二人四处找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上次饭馆的那条街。孤女看着瑟瑟发抖的宝儿，轻叹口气说：“走，姐带你去吃早点。”说完便带着宝儿来到了人满为患的饭馆外。
那热气腾腾的大馍，让宝儿馋得口水直流。孤女勉强给宝儿找个空地坐下，至少不会再受冷风吹了。再买来热蒸馍给小弟，小弟立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毕竟还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啊。孤女看着一阵心疼，却也只能无奈，把微微湿润的双眼看向了别处。
这时一个头戴花帽、腰缠花围兜的小孩吸引住了孤女的眼球。这个小孩被他娘亲牵着，在排队买早点，衣服上的花样跟当年妈妈绣的样式类似。她连忙调整好情绪，走上去问道：“阿姨，小弟身上戴的花兜是在哪儿买的啊？”
“哦？小姑娘，你想买这花兜兜？不瞒你说，我家就是做这个小买卖的。卖这花东西的有很多，都在我家门口，等我买到吃的再带你去，行吗？”
“好的，阿姨，谢谢您！”孤女耐心等到母子俩买完早点，便带上宝儿跟着他们离去。
一路上孤女不住地和阿姨交谈，并且坦白自己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看看行情，摸摸行路的。阿姨一愣，很是认真地看了看两个孩子，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一路将姐弟二人带回了家。
家中还有两个老人，是阿姨的父母。不知为何，姐弟俩一接近两个老人，自然而然生出一种亲切感，在阿姨的解释下，两个孩子和老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孤女也道出了实情以及今后的打算。
似乎是巧合一般，两个老人当年也是这般艰难地走过来的，所以才会有之前所说的很自然的亲切感。更令人称奇的是，孤女死去的娘亲正是这镇子上有名的巧手，人送外号“巧花”！
巧花在的日子不长，却给众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原来孤女的妈妈，在刚进入这个绣花市场时，才十三岁，就已经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长得就跟现如今的孤女一样，不仅人长得好看，还很热心肠。人见人爱，谁见都夸，夸巧花就是这个世上的好姑娘。可惜的是，好人不长寿，不知怎的，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她离开花市的这些年，只要一提起她，大家都难过……
站在一旁的奶奶早已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一把抱住两个孩子，老泪纵横地说道：“我可怜的孩子，啥话也别说了，你姐弟俩就留下来吧，这都是天意啊，缘分要让我们相遇，天意不可违啊！”
全家人一致同意留下小姐弟俩，在他们家学做刺绣这门手艺，直到学会为止。至此，姐弟俩的生活才算是真正地稳定下来了。
小孤女起早贪黑地学习做刺绣，用心学着做各种布式的花样。良家（收留孤女与宝儿的那一家）人不仅倾囊相授，还给两个孩子腾出住的地方，更让他们惊喜的是，一日三餐都能吃上饱饭了。再说说宝儿，宝儿终于不再孤单了。良家的宝儿每天都去幼儿园，从幼儿园学到的舞蹈歌曲，都会带回家中和赵宝儿分享，一起唱一起跳。良家的善心善义，让两个漂泊无根的孩子感受到久违的亲情，暖暖的，在心头。
这天是冬至，全家人围在圆桌旁吃午饭。酒过三巡，老爷子在右旁空位添了一个酒杯，满上一杯酒，喃喃自语道：“儿子，你在前线奋勇杀敌，爸爸等你凯旋，喝你的庆功酒！一定要平安回来呀，你的妻儿都在等着你呢！”说罢，兀自举杯对空饮尽。
原来，一直未曾谋面的良家宝儿的爸爸、阿姨的丈夫，正在前线杀敌报国，孤女不禁对良家人更添几分敬意。
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阿姨将腊肉端来分给众人，先敬公婆，然后才是三个孩子，再把另一个盆里的饺子一勺一勺地搭在所有人的碗头。而轮到她自己时，却只剩下了萝卜块。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奶奶看到儿媳没有肉吃了，连忙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媳妇，还随口说道：“过去吃腊肉吃伤了，毛毛啊，你替娘吃一点好了，不然该浪费了。”阿姨忙回话：“娘啊，您总是这样讲，总是说过去吃伤了，可是贫苦人家的女子没人心疼，哪有好吃的能轮到你啊！我知道娘的心，怕我舍不得吃，故意留给我，多谢娘亲的厚爱，儿媳永世难忘啊！”
奶奶没有说话，可是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在心中自语：闺女啊，我的儿子出征在外，让你苦守空房，当娘的无法给你安慰，只能在生活上更加照顾你啦。想到这又把盆里的肉汤往儿媳碗里倒，边倒边说：“我的好媳妇，这个家多亏你了，你多吃点，娘就更开心了。”
虽是冬至，可是这个不算多大的家却是异常温暖，浓浓的爱迅速升温，欢声笑语激荡起升腾的饭菜的热气，在窗户上凝结出晶莹的冰凌，那般绚丽，让人迷醉。
这个寒冷的冬天，让孤女感到温暖如春，以至于多年之后仍然难以忘怀。
临近年关了，孤女和宝儿多次表示要回家，可是爷爷奶奶和阿姨一再挽留。一是怕两人回去不安全，不放心；二是知道两个孩子家里的情况，还不如就在这里一起过年，也好有个照应。爷爷更是慈爱地说：“童儿啊，你的心思，爷爷懂。你一直在顾虑着大年初一要来许多拜年客，怕影响到我们，这个不是事儿。再多的拜年客，也不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日后再来人那都是内亲，更是没事的，你完全不用担心的。”
看见爷爷如此挽留，孤女也不好意思再说离去，但她却无法忘记阿姨这段时间给予自己的一切关心。她和小弟被安顿在阿姨和叔叔的婚房里，和阿姨、良家宝儿一起睡大床。那个床很大，再加上一床又大又厚的被子，四个人睡觉也不觉得挤。睡在阿姨的身边，体会着那种浓浓的母爱，每一个夜晚都无比温暖。那种真切的爱一直萦绕在孤女的周围，融入呼吸，一直延续到很多年之后。
孤女留下来了，同时心里也是暗自做了一个决定，要帮阿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能什么都不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年三十。一大清早，爷爷奶奶就老早起床，一个忙着做吃的，一个忙着上供。爷爷对着供桌祈求道：“求天求地求祖宗，保佑前线打胜仗，打了胜仗天下才能太平，国家才能安宁，社会才能稳定，社会稳定了，这两个无辜的孩子也就自由了！不，还有更多无辜的孩子都该自由了！”
孤女站在一旁，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爷爷是一个有大爱的人，不仅因为他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上了前线，更因为他的那种爱国爱民的情怀。另外，对于我和小弟这对素昧平生的落难孩子如此爱护有加，这般恩情，怎能轻易忘记。我也不能忘记，这世间有恩于我的人，待我长大了，定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香烟味，炸油货的清香味，这连串的香味，意味着一年的结束，又意味着新年伊始。新的一年，就应该积极向上。想到这儿，孤女悄悄地穿上衣服，想着帮大人做点事情。阿姨的被头没有一点热气，孤女不知道阿姨什么时候睡觉，又是什么时候起的床。她轻轻地推开绣花房的门，一股冷气喷在脸上，阿姨坐在那暗暗的油灯下，正忙着做针线活呢！
孤女轻轻关上门，去跟奶奶请早安。还告诉奶奶，阿姨正在做针线活。奶奶惊慌失措地跑去找儿媳，看着油灯下忙碌的儿媳，颤声道：“我的好毛妮啊，生意忙完了，又再忙着做家事。孩子啊，你怎么这么省，连一盆火也不舍得烧啊？苦了你了，孩子。”说完，立刻去厨房升上一盆火，随后端来一大海碗鸡汤面，双手递给儿媳，柔声说道：“我的毛妮啊，暖暖吧！”
“多谢娘亲啊！”毛妮阿姨眼眶中泪水直打转。
婆婆微眯着双眼，看着儿媳那双美丽的丹凤眼，熬得通红。再不忍看下去，嘱咐几句就悄悄离去。刚出门就偷偷抹着眼泪，想着劳累的儿媳，这心里更是百味杂陈：要是我儿子在家里，再怎么也不会让这乖媳妇整夜不睡觉地忙碌啊，宁肯一家人不穿新衣裳，也不让爱人受苦啊！
这一幕幕，小孤女都记在了心里。
懂事的孩子想着用行动来帮这些善良可爱的人。一大早起床，只要一睁开眼睛，眼里全是活，摸哪做哪，不停地收拾家务，收拾完家务擦地板。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爷爷将可大的鞭炮挂在了大竹篙上，那通天响的炮声，炸醒了两个可爱的宝儿。那无忧无虑的模样，跑着跳着喊着：放大炮过大年，大小八雷冲上天，年年发大财，岁岁都平安！爷奶寿比南山松不老！爹娘健康太平年！宝儿乐呵呵！全家笑开颜！
直喊得爷爷奶奶那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年少的光芒，爷爷听得乐呵不已，一把搂住两个宝儿，说道：“我的小祖宗哦，在哪儿学来这一套一套的，让爷爷听着感觉年轻了多少年啊！”
那良家宝儿红着脸蛋，甚是可爱，赶紧拉来姐姐，忙说着：“全是姐姐教唱的。”爷爷听得连连感叹，紧紧抱住孤女道：“好孩子，谁说女子不如男。人从小看大，三岁知老，你太懂事了，爷爷奶奶没有白疼你。”随后对老伴说：“宝儿他奶啊，给童儿的压岁包里多加三个铜板！”
奶奶接连答应三声：“好！好！好！”
开饭啰！一盆年糕，一盆红薯饭又加一盆红枣咸鸭蛋，再端一盆米粥搁中间。贤惠的阿姨先给二老盛饭，然后照顾到三个孩子，最后才是自己。边忙边对爹娘说：“二老忙碌了一大年，也该歇一歇了。从现在起，初一到十五的活都由我来做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几位大人一再对小孩子们说，今天是过年，大家吃饱吃好。是的，今天是过年，孩儿们只管吃，哪能得知大人们的心思：爷奶想的是儿子不在身边，再香的东西吃得也无味。阿姨表面看起来乐乐呵呵，可是孤女却不止一次见过阿姨偷偷抹泪。是啊，家家团圆，而自己的丈夫呢，还在遥远的前线，生死未卜……
烧饭时，孤女烧火，阿姨掌锅。孤女看见烧菜做饭的阿姨整整哭了一个上午，在年饭做好了的时候，她立刻用温水泡泡眼睑，不想让爹娘看见自己的样子而难过担心。宝儿他爹不在，自己就是这个家的支柱。
孤女此时还小，不理解阿姨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直到后来长大懂事之后，才渐渐明了：在那独守的爱情里，只要想起战火中的丈夫，立刻引起她感情的迸发！
阿姨调整好情绪，准备好年饭，便去请爹娘。
正忙着为祖宗发黄表的爷爷，听到年饭做好了，立马去了厨房准备上供。正在准备打发来往客人礼品和压岁包的奶奶，听儿媳说年饭做好了，走到儿媳身前轻言细语地对她说：“毛妮啊，让你受累了。晚晌啊，炒瓜子花生的活都让娘来做吧。你忙了大半年了，也该好好地把自己料理一下，过年之后带着宝儿回趟娘家，娘家的亲人都在等你呢！另外所有的礼品，娘都给你备齐啦，放心去吧。”
阿姨一时之间感动得语噎。
爷爷点上了两支高大的红蜡烛，又摆上了红烧肉、大碗干饭、水豆腐，再将一大堆黄表纸捧在地上燃烧，烧得纸灰团团转。爷爷很高兴地请大家看：“这团团转的钱窝，意味着天地神、老祖先的喜悦。到了明年前线一定会打胜仗，不久我儿子的喜报就回来了。”
不一会，奶奶和阿姨摆好了满桌的肉食，爷爷拉开柜门拿岀一瓶上级送来的酒，说是叫什么张裕葡萄酒，这可是大吉大利的好酒啊，喝了这酒来年又是太平年！接下来，爷爷摆了八个酒盅，边摆酒盅边对全家人说：“今年是喜庆年，里添人口外添喜，咱做小买卖在这个小胡同也是数一数二的。再看看这两个好孩子哦，人生在世，万物只是过眼云烟，最难得的那就是一个“缘”字！自从你姐弟俩来到我家以后，给我们三代人增添了很多快乐，谢谢小姐弟啦！乖孩子，来，咱们同干庆贺酒，好运天天有！”
孤女连忙起身还礼。
真道是：八个酒盅摆四方，从老到小各一盅，儿媳替儿举双杯，良宝预约未来弟！
全家人很高兴地喝了年庆酒，爷爷紧接着又说：“我是当家人，一家人长年累月的辛劳，总是为着我这个糟老头子忙前忙后，你们都辛苦了。今天过年了，我理当为全家人敬菜！”
爷爷要敬的第一道菜，是一条可大的红烧鲤鱼，一人分一大块；接下来又为每人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边盛边说：“先吃龙后吃凤，龙凤飞舞大吉昌！”再盛一碗热干饭，就着大块红烧肉，口齿留香。阿姨又端来了一盆压席的红鱼片豆腐条汤，这也就是天天有余年年富！
饭后，阿姨紧紧捏住娘的手，亲切地呼唤着娘亲：“娘，其实我没有做多少活，照顾宝儿、打理这个家都是我分内的事情。但是对外就不一样了，三亲六眷，左邻右舍，还都得要您操心处理好关系。娘啊，最累的人还是您哦！娘，您看见了吗？自从解放了旧中国以后，长街上与您同龄的人，个个都把自己料理得体体面面。所以，娘，您去修修面吧，这些扫尾子活，让我来做。”
小孤女赶紧扯住奶奶的手，接话道：“奶奶，让我帮您洗头、洗脚吧，我给您修面，给您盘头。在赵家时太奶奶的这些事全是我做，就连少奶奶也相中我了呢。”
于是，毛妮赶紧去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婆婆端去。一边忙碌，一边在想：女人的打扮，大多都是给自己心爱的人看的。娘啊，您的好儿子在前线打仗，我就是想哭也找不到地方啊。哪还有闲心料理自己的外表啊。再说啦，咱们家靠卖绣花维持生活。您儿子又不在家，儿媳我还是检点为好，以免是非多。除此之外，即使我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我能和别的男人一样，挺起腰杆大方做人，收拾好这个家。
忙活完了的毛妮，轻轻推开娘的房门，一看娘亲没有修面，只是盘了盘头发，洗了洗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整个人却看起来十分精神。连连夸赞孤女的巧手，把奶奶的脚包得又紧又光溜，头发盘得比玉盘还圆、还好看。这梳妆打扮的手艺呀，完全可以开一个梳妆铺了，可惜就是年龄太小了。
毛妮弯下腰来，双手搭在娘亲的腿上，轻声呼唤道：“娘哎，毛妮今生今世都会记住娘亲对我的好，往后的日子您和爹就安心享福吧，外面的重活都给我干，你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毛妮说完就又去厨房忙活去了。婆婆却愣在那里，沉思半天却还是不忍看见儿媳过度操劳，于是赶紧来到厨房轻言细语地对儿媳说道：“毛妮哦，你也得注意身体，自从我儿走了以后很多担子都扛在你身上，当娘的心疼哦。再别总是想到我和你爹太累，我们还不到五十岁，正当壮年，身子骨硬着呢。”
婆婆的几句话，满是温暖，直听得毛妮疲倦顿消，再累心也甜。老话说得好：在娘家靠父母，回到婆家靠丈夫！可是如今这丈夫远离他乡，只有靠公婆了。想到这儿，毛妮心里满是暖意。
小孤女虽然年少，却也懂得不少人情世故。之前在赵家，家大业大，见过奴仆们惹事，个个勾心斗角。但在这里，孤女看见的却是这小户人家的媳妇为了公公婆婆，累死累活也愿意，何来勾心斗角之说啊。自打她来到良家的这些日子，就认定阿姨是她见过的最善良、最能干、最正派、最美丽的女人。
正想着，阿姨又来叫全家人吃晚饭。趁着大家吃饭的空当，她赶紧夹出炉中火，生上一盆炭火。因为大年夜晚，爷爷要守岁，上一个通宵的香。炭火生着了，大家的夜饭也吃完了，阿姨随便吃了一点就又开始清收锅碗。孤女看着忙碌的阿姨，赶忙过去帮忙，还趁着空余时间去给两个宝儿洗澡顺发，换上新衣裳、帽子、鞋袜。更是将除夕用的饺馅材料整理好了，就连擀面杖、面板和面盆、放饺子的簸箕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完备齐全。惹来阿姨一阵不住地赞叹。
包饺子时孤女也来帮忙，一个擀饺皮一个包，擀得快包得快，不大会就包了一大簸箕饺子。阿姨感叹道：“人多手头快，干起活来又快又好，你看这小饺子包得翘生生的，多好哇。回想过去，我一个人干完家务，再来干这一摊子事，手脚又冷又打瞌睡，包的饺子太难瞧了。婆婆说‘你这人长得倒是不丑，可是包的饺子却像是扁栖子……’”说完就一脸尴尬地笑了。
年更很快过去了，阿姨为爷爷奶奶送去了新年该换的新衣裳、新帽子、围巾和鞋袜，然后又为仨小孩盖上一床崭新的棉被。这个夜晚特别温暖，这个冬天也非常快乐。
第二天早晨，迎着灿烂的朝阳，也迎来了喜庆的新年。一大早，胜似母亲的好阿姨，就把三个小孩打扮得跟富人小女孩手中的玩具洋娃娃一样可爱。两个宝儿穿着同样的服装，孤女则穿的是一身蓝色的阴阳花衣裳，草绿色的绣花鞋里套着桃红色的小洋袜。接下来，阿姨还把孤女的小辫子梳得美美的，上下都缠上了像枣子一样红的头绳，又把那朵粉红色的布绒花插在头面的蝴蝶结上。那清香的雪花膏，轻轻地抹在脸上，这情形，就好像是一只小花猫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孤女无比享受此刻的温暖，不禁想到：这身打扮，是我一直想要的，小的时候就一直眼馋着邻居家的姐妹们，每年都能穿这阴阳花的衣裳。可我是一个多余的女孩子，哪有阴阳花轮到我呢？后来，父亲将我送去填穷坑，身上的衣服是补丁摞补丁，哪有闲钱印花啊。阿姨这般好，我该怎么报答她呢？
思来想去孤女终于鼓起勇气，看着小弟郑重地说：“从今天起，咱姐弟俩就认阿姨为阿妈，好不好？”
宝儿连连点头，三姐弟于是紧紧抱着这个幸福的女人，说不尽的开心。阿妈很是高兴，领着三个孩子走近爷奶的身前，带着他们给爷奶磕头拜年，祝福爷奶幸福健康长寿。
阿妈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轻声地说道：“爹，娘，毛妮跟三个孩子向您二老拜年啦！祝福爹娘新年大吉，万事顺利！”说完从袖筒里抽出两块红彤彤的布匾：一块绣的是金黄的太阳下衬托着两棵古老的松树；另一块绣的是粉白色的月亮下一对童子拜观音。
爷爷颤抖着双手从媳妇手中接过这两块布匾，婆婆赶紧将儿媳扶起，不住地说道：“我的宝贝儿媳哦，你真的太好了，太有心啦！不仅为全家人换上了新的衣裳、鞋袜、帽子，这对日月吉祥板，更是花费了不少心血吧。我这个当娘的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可是你从来没有怪过我半分，你真是个好媳妇啊！”
两婆媳一阵还礼，亲情的温度显露无遗。
过了一会，奶奶开始给大家发压岁包了。那一个个压岁包，都是红丝布做成的，是在佛像跟前供了很久，是开过光的压岁包。阿姨将那一个个压岁包，全都放进了她缝好的衣兜里。原来，奶奶为三个孩子缝的压岁包是保平安的，保佑孩子们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成长。压岁不光是保平安的美好祝愿，更是得到佛祖荫庇的吉祥物。孤女将那个压岁包存放在首饰盒里，以至于若干年之后成为她对这段温情记忆的最好纪念。
十五是大年，这一天爷爷奶奶亲自下厨做饭，让阿妈再帮孤女指点花样最难的地方。阿妈毫不保留，全心全意地教孤女，孤女看着阿妈的用心良苦，她的心真的好痛：阿妈好可怜，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伴侣，也没有为她分担事务的人。而在过去的赵家，每当到了过年过节，太爷爷老早就吩咐管家下发通知，全府上上下下都放假，说什么，猫狗也有个年，人更得高于一切。厨房的人放不了假，每人加三块大洋。
想到赵家，再想想阿妈，孤女宁肯放弃学做花样，也不忍心看着阿妈继续遭受折磨啊。思前想后，孤女不禁在心里喃喃：“自打我来到良家两月多，阿妈一直埋头做花艺。可是却只有做花的工夫，没有卖花的权力。累得她抬不起头，直不起腰。爷奶还一再敲警钟说，什么人，什么时候就得来提货。爷奶为了赚钱，不问儿媳累不累。可怜阿妈命苦，在这个家的地位还不如小猫小狗。我真的弄不懂，爷奶想让阿妈拼命干活，把毛妮哄得比蜜甜，可是稍闲一点，二老的脸就拉长了，逼着儿媳抓紧干活。”
想到这儿，孤女实在是坐不住了，说是要去茅房，只有这样阿妈才能歇一会。想着阿妈的苦衷，想到阿妈累的样子，想着阿妈没人疼的孤单，孤女躲在茅房抱头痛哭。可是又不能哭得太久，擦干泪，牵牵衣襟，去到院子里教两个可爱的宝儿踢毽子跳绳。玩到中午，孤女叮嘱良宝，下午还让姐姐教跳绳，让娘歇一歇。良宝一听说让娘亲歇一会，便心领神会。别看他年纪小，机灵着呢。
不一会儿，奶奶就招呼着大家吃午饭了。真的是，十五过大年啊！爷奶烧了很多好吃的，真的是比过年还丰盛。爷爷奶奶一再说，吃饱吃好长得高。阿妈一直都是敬老又敬小，轮到自己总是吃白饭。趁爷奶不注意，孤女悄悄地把肉按在阿妈的饭碗里，让阿妈尝尝红烧肉的可口滋味。阿妈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泪来。可能这满含爱意的红烧肉真的更加美味吧。
十五大年饭吃完了，良宝一再缠着奶奶，要和姐姐弟弟一起跳绳，一起躲猫猫。阿妈终于有了歇息的时间了。
几个小孩子正在玩耍，从大门外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孤女带着两个小孩赶紧躲进了粘花屋，透过窗户往外看：是两位身穿绿军装的叔叔，与街邻一同走进院里。
“呀！是我爸爸！”小良宝惊呼出来。阿妈闻声出来，赶忙迎接街坊邻居进屋坐，却还是掩饰不住眼角的喜悦。大家问长问短，如今战况如何，叔叔喝口热茶朗声道：“从参军到现在一直都还在交战中呢，中央政府发布命令，要部队去广西剿匪。”
一听说儿子刚回来又要上战场打仗了，奶奶止不住地开始抹泪，哭着说：“儿嘞，所有的亲人睁大眼睛，等你回来！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了，你怎么又得走哇你？”那刚强的爷爷，笑哈哈地对奶奶说：“咱大别山区的人福大命大，上战场百战百胜！孩子回来是喜事，哭啥哭啊！”
因为正赶上午饭时间，所以父老乡亲、战友同志都留下来一起吃饭，爷爷张罗着要为儿子接风洗尘。院子里一片热闹的景象，可是没有人看到在角落里的阿妈眼含泪花，却不敢上前搭话，那模样真是让人揪心啊……
饭后，阿爸走进私房，亲亲地叫一声：“娇妹呀，我实在是对不起你，我那一走久别难相逢！可这回来了，马上又要走了！让你一个人在家如此孤单，为夫难忍哦！可怜你敬老又扶小，还得为这个家拼命去挣钱！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倘若我冲锋陷阵不死归来，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你！”
阿妈紧抱阿爸哭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阿妈这么难过，阿爸于心不忍，又对娇妻说：“你的苦，你的累，我都记在心里。我只有多剿匪，多杀敌才能取得国家的太平！这样我们一家人才能团聚啊！”
阿爸又很认真地对阿妈说：“请娇妹不要忘了我参军之前的诺言，我要做一个有正义感的男子，绝不再守旧当一辈子小商小贩安安稳稳过一生，我也绝不会让我的爱妻一辈子拿生命去赚钱。媳妇啊，你再等我几年，等剿匪一结束，我一定回来给你幸福安稳的生活。”
可能命运真的就这么残忍，相聚的时间真的就那么短暂。分手时阿妈没再哭泣，领着良宝送阿爸到城外的岔路口。阿爸亲切地对妻儿说：“我得赶紧走，有很多战士在等我，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说完，阿爸和警卫叔叔就走了。
左邻右舍的男女老少们都来送别：“我们的小良子永远都是好样的，打完胜仗早点回来，不能让爱你的娇妹等得太久！我们也一样盼着你早些回来！让胜利的春风吹遍咱大别山区！”
阿爸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纵马远去。阿妈一直看到阿爸离去老远，还在风中静静站着，一直到马蹄声远去，消失不见。孤女不敢大胆地面对阿爸，却领着小弟躲在后门观望，这一幕幕感人至深的场面都深深刻在孤女的心头。
阿爸又一次参加了广西剿匪，谁都知道广西的匪帮不一般……他这一走全家人难过得别说是吃饭了，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让人难过的就是爷爷，阿爸一走，爷爷勉强带着宝儿，走进墓地为祖宗上坟。之后便倒床不起，喃喃道：“战争这般残酷，万一儿子有个好歹，这个家该怎么办？”
看着爷爷这般折磨自己，乖巧的宝儿跪在爷爷的床头嗷嗷大哭，边哭边喊：“我要爷爷起来吃饭，我要爷爷奶奶带我去姑妈家，我想姑妈了。爷爷快起来呀，爸爸走了还有我，我是男子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有几年我就长大了，替爷爷担水，守花摊，所有的重活，全都让宝儿一个人干。爷爷起来吧，我饿了！你再不起来，宝儿就得饿死，往后的日子再也没人跟你一路，去祖坟上灯了！爷爷……”
宝儿的哭喊，直听得爷爷心碎！他慢慢地从被窝里坐起来，苍老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良宝爬上了床，紧紧抱住爷爷。
爷爷支起袍袖为孙儿擦泪，安慰道：“我的好孙儿啊！宁肯所有家产不要，也不能没有你呀！你是我良家后代独根苗，良家不能没有你。可怜你爸生来就是野性子，十二岁就要参加新四军打日本鬼子，我为了收住他的心，尽早给他完婚，谁知留住初一，留不住十五，最终他还是当了兵！娇儿何为贵，也莫过一颗爱国的心！孙儿啊，爷爷认了，我生来就是劳碌命，为了良家，爷爷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两年，就当是我为国家养了个爱国、爱民的儿子吧。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也就只有认命吧。”
阿爸走后的第三天，吃完早饭，良宝随着爷奶去了东关的姑妈家，家里只剩下阿妈和孤女姐弟。阿妈待爷奶走后就拿起刀子将房梁上最好的腊肉割了一块下来，整整炖了一砂罐，把盛下的毛汤，为姐弟俩每人下了一碗挂面。毛汤下挂面，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吃啊。看着吃得香甜的姐弟俩，阿妈何尝不想吃一点，可是到最后还是只喝了剩下的一口汤。她喝着香喷喷的汤说道：“你要是我的女儿那该有多好哦……”
孤女看得出来，阿妈有很多私心话想对她说，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孩子呀……
忙完一阵子后的阿妈，腾出装布块的篓子，把各种颜色的布块卷了几捆，还把剪好了的各色花片整整装了一布袋，就连粘花的糨糊也打好了几瓶。仔仔细细地按进竹筐里，准备明天一早送姐弟俩回家。
看着忙碌的阿妈，懂事的姐弟俩把所有的桌面地板全部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连所有的毛巾和抹布都收拾得有条有理。看着乖巧的两个孩子，阿妈终于开心地笑了。带着幸福的笑容，阿妈将肉罐子提在灶台上，先把罐里的肉，用汤勺全都捞在两个大碗里，又把罐里的汤一一倒进去，然后在肉汤上头加层干饭，让姐弟俩坐在厨房里的饭桌旁吃饭。
阿妈又把卤肉端来，将最好吃的全都夹给姐弟二人，还边说着：“好孩子，慢慢吃，咱家今天最安静，不会有外人来。”说完又将罐子里的肉汤全部倒给了姐弟俩，而自己盛了一碗白干饭，咽的是生盐菜！
阿妈为人厚道，谁也比不上。她的怜悯包含了很多很多，把自己吃的苦看成是乐意，是快活。
这最后一个晚上，阿妈暖了很多热水，给小姐弟洗澡，换上新的衣服。边换衣裳边说：“你们正长个头，我有意把你们的衣裳做得宽大一些，就能多穿几年。”说完脸上满是笑意。这时的阿妈好美。
阿妈准备的第二件罩衫，有些松大，是阿妈婚嫁时的嫁妆，粉红花的夹袄，是芝麻呢的布料。孤女穿上了那件好看的衣服，好生喜欢，也可以说，这件心爱的花夹袄，是她一生中最喜爱的衣服。这件衣服一直穿到阿妈远走他乡，孤女便将这件衣服压在箱底，也把难过封在衣服内保留着做纪念。直到后来有了儿子、孙子，才把那件红色的花夹袄拿出来给他们穿，让这份爱代代相传！
因为一直下着雪花，天气渐冷路很滑，爷奶和良宝都暂时回不来了。
在孤女的记忆里，这一夜是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最难忘的一夜。爷爷奶奶不在家，良宝也不在身边。这一夜，也是阿妈最轻松自在的一夜。阿妈烧了一盆炭火，娘儿仨围在火盆旁，拿出好吃的让孤女和小弟吃，还跟两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阿妈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人能受得气，才能成得器！受不了气的人，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阿妈还叮嘱道：“卖花市场就在咱家门口，往后的日子你们以卖花的名义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我们永远都是你们的亲人，因为你是卖花人，就不会有人在意的。”
炭火越烧越旺，把娘儿仨的脸烤得通红。烤得肚子咕咕叫，阿妈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两个孩子这是饿了。她立即拿来两个鸡蛋，用青线缠了一层又一层，搁在炭火旁烤。阿妈讲用这种方法烤鸡蛋，鸡蛋不会炸，这就叫作烧蛋不烧线。
在烧鸡蛋时，阿妈教两个孩子打谜语，变猫脸做怪样，逗得姐弟二人哈哈大笑，这是多么美好幸福的时刻呀。看着孩子笑了，阿妈自己也笑了，笑得眼眶渐渐湿润了。阿妈一下子紧搂小弟，又将孤女紧紧搂住，颤声说：“我的两个小宝贝呀，难得咱娘儿仨笑得这么开心，这一笑，笑出我多年的苦闷，有了你们这对开心果，阿妈我从此不再孤单了，人生在世谁无长短，不如好好享受眼前的美好。”
正说着，鸡蛋熟了。
两个小家伙眼巴巴地望着阿妈，只见阿妈把鸡蛋上的青线一层一层揭下来，又将两个鸡蛋剥得白白净净的，姐弟俩每人一个。孤女留了个心眼，趁着阿妈不注意，轻轻地把大半个鸡蛋填进阿妈嘴里。阿妈无奈，只能含着泪笑着咽下。
接下来，阿妈去卧室抽屉里拿出她为姐弟俩买的牙膏牙刷，教会他们漱口刷牙，还说睡前刷牙牙齿好，饭后漱口嘴不臭。阿妈的教导深深地刻在姐弟俩的记忆里，终生难忘。
阿妈将没熄的炭盆端进房里，把两个小宝贝安顿好。小弟搂住阿妈，像是妈妈在身旁。孤女紧贴着阿妈的背，喃喃自语道：这就是母女心心相印的感觉啊！
这一夜是无比温暖的，可也是短暂的，因为第二天就该分别了。孤女无法入睡，只是在哭，一直断续地流泪。可能这般温暖的母爱的感觉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了吧。这一夜，也是无眠的。
一直到金鸡报晓，阿妈起床去烧锅，孤女随后起床，想着再帮阿妈最后一次忙。往后可就再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这天的早饭，吃的不光是红烧肉就干饭，还有咸鱼闷咸菜，剩下的卤肉。阿妈一口一口地喂小弟，教导小弟细嚼慢咽好消化，还将大块大块的红烧肉按进孤女的饭碗里，又把那大块大块的鱼夹给两个孩子。阿妈说：“童儿啊，十几岁的孩子正长个头的时候，就是一个存饭的小仓库，就是吃生粮也能消化。往后的日子里一定不能饿坏了身子呀。”
孤女含着泪点点头，其实心里却在自语：“我自己好不好无所谓，只要小弟活得健康就足够了。”再瞅瞅阿妈，这美味的饭菜不知为何变得难以下咽。阿妈为了把东西省给两个孩子吃，自己只是吃了几口草草了事。这时，乖巧的宝儿把碗里的鱼肉都夹给了阿妈，还说道：“阿妈，我的肚子这么小，哪里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你帮我吃点吧！”
一股暖流就这样在三个人之间涌动。一顿早饭也是吃得无比开心。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阿妈将锅里的干饭，全都铲到那盆咸鱼里，还把所有的卤肉打包装好。大包小包都拎在一起后，又把姐弟俩的围巾帽子整理得严严实实。
小弟紧紧抱着阿妈，号啕大哭。阿妈的辛酸泪也流淌不止，捏住衣袖擦着小弟的泪说道：“乖儿子哦，妈妈也舍不得你们姐弟离去，可你们是人不是物件！物件能藏在屋里一辈子，而人要生长，要见世面，所以你们还是得回家啊。好儿子，等姐姐学会了花艺，你们就可以以卖花的名义回来。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为你和姐姐缝好看的穿戴。好儿子，不哭啦！妈妈送你们回家！”
走出门外，风停了，雪也不下了。暗暗的天空上是一片明亮的星星，是夜无月。按天子山的传说：这个时辰，朱元璋逃难，被坏人一直追杀，他对天说：“如果我朱某人有得到天下的福分，恳求老天爷暗黑一阵。”这时的天色正好变黑，朱洪武躲过一劫，天色又转亮过来。
这是好兆头呀！
娘儿仨出门往回家的路上赶，在这黑暗中张嘴看不见白牙，伸手不见五指，迎人面对面也认不出谁是谁。他们一直摸黑走到城外，等到天色渐亮，那片小林子出现在了眼前。
小孤女指着它对阿妈说，那里就是他们的家！
放眼望去，在一眼看不到边的田野上，生长着绿油油的麦苗和油菜，它们随着春天的风飘来一股股清爽的味道。再往下看，是一道静水湾，此时正有水鸟在嬉戏。不远处，成双成对的鹊子飞上了天空，翩翩起舞。这真是不是天堂胜似天堂！
一行三人很快便走到了家，不过这个家着实让人心酸。这寒碜的小家，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阿妈强忍住泪水，不住地安慰两个孩子。她拉过孤女，语重心长地说：“乖女儿啊，没有苦中苦，难得甜中甜。痛苦是暂时的，就凭你的手艺，一定能生活下去的。”
小孤女闻言，似乎想到了什么。拉着阿妈坐下，带着小弟跪在阿妈面前，道：“请阿妈受小女一拜！您对童儿的教导，童儿会永远铭刻在心。良家三代人对我姐弟恩重如山，我永世难忘！我定会好好学习您教给我的技艺，我一定会带着小弟活下来的！”说完，带着小弟连磕三个响头。阿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姐弟俩扶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阿妈临走前，还问道：“孩子，家里的粮饭还有多少？够吃几个月？”“回阿妈的话，米麦豆子样样有！阿妈您就放心地走吧，走晚了，天明了容易被人认出您是花市人。”孤女赶忙接话道。
阿妈这才略微宽心，趁着天色较暗，寻路而去。
宝儿见娘亲走了，东一头西一脑地开始找自己那堆泥玩意，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小孤女这才意识到有贼来过，就连忙安慰小弟说是自己收拾起来了，可是忘记放在哪里了。其实她心里清楚，小弟这是答应过良宝，下次见面一定把自己的泥玩意都送给他。小弟这才安静下来。
阿妈走了，可是两个苦命孩子的生活还要继续……
孤女走出家门，观看土坡，观看地埂，没有一枝野花开，只有不怕冷的野菜，它只能挖回来充饥，不可以做粘花的模型。正在焦急的时候小弟来了，很是疑惑姐姐在看什么。孤女弯下腰来，对小弟说：“姐姐想观花色，为粘花做准备，可是这里没有哇。这该怎么办呀？”
可爱的小弟果然聪明，灵机一动，说道：“姐，我们家的花园里一定在开花，咱们去家里看花好吗？”可是孤女知道那个家已经不能再回去了，为了不让小弟伤心，得换一个说法。
她紧紧地搂住小弟，说道：“乖小弟，咱俩去家里看花，又得走大半天的路，还是算了吧。可是你刚才的话，提醒了我，我想起来每到开春时，整个府里的房前屋后，青秀秀的茶花树上，开满了通红的茶花！那花开得好看极了。小弟呀，你还记得咱家窗外开过的红茶花吗？”
小弟点了点头，兴奋地回答道：“我当然记得啦！”
“嗯，只要小弟记得，就不用再回去看花了。走，跟姐回去帮姐选布块的颜色，姐现在就来粘花样！”
真可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姐弟俩这就开始了粘花的工作。小弟真是聪明伶俐，从花片中伸手拿出四种颜色的布片，对孤女说：“黄的做花蕊，红的做花瓣，绿的是叶，紫红色的是茶花树干！姐姐你看怎么样？”
孤女好生欣喜，趁着小弟午睡一股劲粘了十个围裙的兜兜花样，那可是越看越欢喜。接着，她又开始粘另外的花样——小孩子的围嘴子，也可以说是小孩的围缠子。需要用做两个围兜的时间和材料，因为它是脖子的前后两片，小孤女开始了忙绿却又快乐的生活。
除了照料小弟和扯些野菜之外，她整整忙了两天两夜，共粘了十套围缠子、二十个围兜。连续熬了两天两夜，整个人都憔悴了好多。
到了第三天早上，仅仅只有半碗剩菜饭，再加半碗水，够小弟一顿饭。她想烧碗野菜汤暖暖身子再去集市，可是发现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紧紧裤腰带，把花东西装在竹篮里，一手提着篮子和打狗棍，另一只手牵着小弟往北边的村庄走去。看来只能用花东西换粮饭了！
还没走到村口，一条接一条的恶狗狂叫着扑过来！
孤女急中生智，想到过去爹爹带着自己也像现在自己带小弟的这般情景时，只要猛狗往身前冲来，就立马蹲下去，饿狗就认为你在拉屎，便不会咬人了。
想到这，她赶紧拉着小弟蹲下。你别说，这招还挺管用！那狗真就不叫了！
恶狗不来捣乱了，孤女便在村口开始叫卖了。
“用米食换花！”
小孤女的声音，像金铃一样清脆！把邻近的婶婶和抱着小娃娃的大嫂全都叫来了，就连端着饭碗的奶奶也是左看看右看看。这好看的花兜兜、围嘴子，让大家那是爱不释手呀！忙问小孤女怎么个换法。
小孤女赶紧回答：“兜兜一碗米一个，围嘴子两碗米一对。”
大家纷纷议论，“这么好的东西，粘得又这么实在，一两碗米很值”，都回家拿粮米去了。
趁着拿米的空当，宝儿对吃饭的奶奶说：“奶奶，我姐姐三天没吃饭了，您能给点吃的吗？”
老奶奶一愣，为这可怜的孩子动容，连连说道：“我可怜的孩子呀，你咋不早说呢，早知道你姐受饿，这碗饭我就不吃！可惜呀，这是一碗铲锅的饭。这样吧乖孩子，等她们把米全送来了，跟我去家里，奶奶给你们做吃的！”
小孤女连忙道谢：“奶奶，我不饿，等各位婶婶、大嫂们把兜兜换完了，我们就回去，不能给您添麻烦啊！”
多实在的孩子啊！
片刻，所有的花样全都换成了白米，小孤女收拾好布袋，拉着小弟准备回家。临走前还向周围的长辈们道谢，若不是有大家伙的帮忙，姐弟俩下一顿就揭不开锅了。
姐弟二人收拾好东西，往家走去。背后还传来那些妇女的喊声：“小姑娘你一定再来呀，再多的花东西也不够卖呢……”
小孤女边走边想：哪还能再来！如果不再有枯干之日，是不会再来的。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我姐弟俩一定不是贫下中农，肯定是地主羔子，或许是资本主义尾巴。所以她们才不闻不问。不过万幸，总算是把我的花东西全都换成了米，这就该谢天谢地，还是要谢谢大家的帮忙。希望好人有好报吧。
走了大半晌，总算进了林子，进入林子只走了一半路，这时的孤女，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于是她想出一个办法。把罩褂脱下来，摊在隐蔽的地方，把布袋里的米倒下一半，又把另一半背在肩上，和小弟赶回去，接着又来背回另一半！
这时候已是烈日当空，孤女真是又饿又累。小弟围着姐姐转，却是不说话，孤女知道，小弟这是饿了呀！
“小弟乖，缸里没水了，姐去提水，水提回来了姐就做饭。”
春天真好哇！转眼间井旁边的虾米菜又长大了，这真的是人欺天不欺哦！井水是满的，野菜是现成的，一手提着井水，一手捏把青菜，做了一锅没有盐的菜饭。小弟边吃边哭，哭着对姐姐说，等自己长大了，打死那些坏人，就不会有人再来偷盐、偷粮饭了。
小孤女，总是用正面的方式引导小弟，说：“咱们一顿两顿不吃盐没关系，天下有许许多多的小动物，它们不仅不吃盐，而且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生的。那树上的鸟儿，地上的虫子，还有林子里的黄鼠狼、豺狗，它们吃的东西全是生的，但是，它们的身体又健康又结实，走起路来跑得飞快！小弟呀，吃得苦中苦，能做人上人！”
话说到这儿，宝儿问道：“什么叫作人上人啊？”
小弟毕竟还小，孤女也不会讲出很多人生道理，只好说听话就是人上人！小偷不是好人，但是不可以恨他。人最重要的是自己努力争取，只要自己努力，一切都会有的。
小孤女看着弟弟正色道：“答应姐姐，往后的日子一定要学好，当好人做好事！”宝儿听完姐姐的一番话，认真地点点头。
从那以后，不管姐姐做啥饭，宝儿都不会挑食，并且还主动帮姐姐分担事情，日子虽清苦，却也还算过得去。
新中国成立后，土地庙被砸了，但是还有古井在，前人挖井后人解渴。即使没有了赏花的小亭子，也没有了一年四季盛开的鲜花，但是这里还有青翠的竹林。竹林里有清脆悦耳的鸟音，更有那轻风吹动的柳枝一一摆动在水面上。那清净的水塘中虽然没有了小船，却还有很多水鸟，自由自在地游在清水上，那一口动听的鸟音，让孤女想起过去的少爷和少奶奶，划着小船在水上游玩的乐趣。
可爱的宝儿，蹦跳在塘埂的周围，他笑得非常开心。看着眼前的景象，孤女不禁落下泪来。
“姐姐你怎么哭了，你是在想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对吗？”宝儿用衣袖轻轻地拭去孤女眼角的泪花，跟姐姐靠得更近了。
“小弟呀，你想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了吗？”
宝儿没有回答，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无论姐姐怎么去哄，都无法止住他的眼泪。孤女见小弟哭得如此伤心，紧紧搂住小弟，无奈长叹。
“小弟呀，都怪姐姐不好，姐不该去问你，不该弄得你这么伤心。从今天起，姐不会让你再伤心了。”说完，姐弟俩搂得更紧了。
姐弟俩踏在小水塘的青石上，用清水洗把脸，金灿灿的太阳把小姐弟照映在水中央。小弟指给姐姐看，大声叫道：“水中的娃娃真好看！姐姐，他们两个会结婚吗？”
“傻瓜，那是我们的影子啊。还有，影子怎么能够结婚呢？”
小弟又问：“姐姐，我们不是影子可以结婚，对吗？”
孤女将小弟携到埂面上，用衫袖擦干小弟脸上的泪水，很认真地对小弟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是我的小弟，姐弟俩是不可以结婚的。知道了吗？再过十五年小弟就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小弟一定很魁梧，一定会遇上一个美丽的姑娘。到那时姐就老了，老了的姐，仍然跟今天这样，守着锅台转，为你们照料家、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