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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赫拉赫的拉比(二)

当美丽的萨拉睁开眼睛时,她几乎被耀眼的阳光晃了眼。一座大城市的数座高塔在她眼前巍然矗立,哑少年威廉手持篙子直立船头,撑船穿过一艘艘插着五颜六色的小旗、横七竖八、拥挤不堪地停泊在那里的大船,船上的水手们有的懒洋洋地垂眼朝下观看这只从他们旁边经过的小船,有的七手八脚地在卸大批木箱、包裹、木桶,这些货物都先卸到一些比较小的船上,然后再运到陆地上去。和装卸过程相伴的,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接二连三的小船船夫和与他们熟识的水手们打招呼时的呼叫声,从岸上传过来的售货摊摊主直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叫卖声,白净面皮、身穿红色制服上装、手执白色细棍的关税职员在各艘船只之间跳来蹦去,真是热闹非常。

“是啊,美丽的萨拉,”拉比高兴地微笑着,对他妻子说道,“这里,这就是世界闻名的帝国贸易城市、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而我们现在坐船经过的正是这条美因河。那边,在一群绿色山丘环抱中的那些漂亮的房子,就是萨克森豪森区,当年住棚节[1]期间,瘸腿的古姆茨从那里为我们取来了没药。这里你还可以看见有十三个桥孔的美因河大桥,有好多好多人,车水马龙,从桥上经过,桥中央就是那所小房子,小姨陶布欣给我们讲过,那房子里住着一个受过洗礼的犹太人,这人给每个给他送来一只死老鼠的人付六个铜板,犹太教区每年需向市议会提供五千根老鼠尾巴!”

听了这个法兰克福犹太人不得不同老鼠作战的故事,美丽的萨拉止不住笑起来;明媚的阳光和眼前这个新奇的五彩缤纷的世界,把昨夜一切惊怵和恐惧全部从她的心中一扫而空了,当她被丈夫和哑威廉从靠岸的船上抱上岸去时,她感觉自己浑身好像充满了欢快的自信。而哑威廉呢,这时用他那双美丽的深蓝色眼睛带着半是喜悦半是痛苦的神情久久地注视着她,接着他又朝拉比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跳回到他的小船里,不多会儿就连人带船一起消失了。

“哑威廉真是很像很像我死去的弟弟啊——”美丽的萨拉说。“天使们个个都很像,”拉比随口回应道,接着,他牵起了妻子的手,带着她在沿岸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因为现在正值复活节弥撒期,这里又新搭建了一大批木结构的杂货店。当他们两人从美因河城门进入城区时,看到城里的交通同外面一样繁忙、喧闹。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两旁,一家店铺紧挨着一家,房子同法兰克福其他各处一样,都是完全按商家营业的要求盖起来的:底层没有窗户,而一律采用敞开着的拱形门,这样一来人们可以一眼看到屋内深处,每一个过路的人都能清楚地观看陈列出来的商品。美丽的萨拉看到这么多贵重的东西,眼见那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千姿百态,她惊喜得瞪大了眼睛!瞧,那里站着的是一些威尼斯人,他们在展销东方和意大利的所有奢侈品。美丽的萨拉看着这层层叠叠排放起来的化妆品和首饰、五颜六色的帽子和胸衣、黄金手镯和黄金项圈,还有那所有的金光闪闪的廉价装饰品,这些女人喜欢观赏,更喜欢自己穿戴的东西,她简直就被迷得动弹不得了。那些饰有丰富的刺绣图案的丝绒和绸缎衣料,似乎想和美丽的萨拉说话,它们似乎想把一切奇妙美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唤回到她的记忆中来,她的确是感觉到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从前一个小姑娘的时代,小姨陶布欣实践了她的诺言,把她带到了法兰克福的集市上,而现在她实实在在地就站在这些小姨给她讲了不知多少次的漂亮衣裳面前了。这时她已经暗暗高兴地在考虑着要带些什么东西回巴赫拉赫去,她的两个小表妹哪一个最喜欢那条蓝绸腰带呢,是小花,还是小鸟?还有,那几条绿色的小短裤小高察克穿上合适不合适呢?——可是一转念,她突然又对自己说:“哎呀,我的天!他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而且昨天已经都被打死了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惊愕万状,昨夜的种种情景,那些恐惧的场面硬是又要在她心中死灰复燃了;然而,那些绣着金色丝线的衣服好像在用一千只眼睛调皮地对她挤眉弄眼,它们像是在对她喃喃细语,一时间把她心中所有的晦暗情绪一扫而光,而当她抬眼看她丈夫的脸时,看到他神色开朗,面部表情还是他往常那样严肃中带着宽容。“把眼睛闭上吧,美丽的萨拉,”拉比说,随即又带领他的妻子继续在拥挤的人群中走下去。

真是非常热闹啊!这里大多数是买卖人,他们在相互高声讨价还价,还有一些人在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地算账,另外一些人则让一些市场帮工背着或扛着大件货物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将购进的货送到仓库去。还有一些人,从他们的脸部表情就可以看出是好奇心驱使他们到这里来看热闹的。那位穿着红大衣、戴着金项链的,人们认出是市长先生。那位穿着黑色的、殷实人家才有的柔软蓬松上衣的,透露出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自豪的老公民。头戴尖顶铁头盔、身穿黄色皮上衣、足踏铮铮作响的马刺的,告诉人们他是个全副武装的马弁。一顶黑色的、帽尖盖住了部分前额的小绒帽下面藏着的,是一张红扑扑的少女脸,而一大帮小伙子,像一群嗅觉灵敏的猎犬似的,蹦蹦跳跳紧跟在她身后,这伙人,从他们头戴插满了羽毛——插出各种奇形怪状——的贝雷帽、脚上穿着咣当作响的尖头鞋和他们身上穿的两色绸缎衣服——即右边绿左边红,或者一边是彩虹样的长条纹而另一边是杂色的小方块图案,这样的打扮使这帮浑小子看上去仿佛从身体正中裂成了两半,可以看出是一伙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拉比和他妻子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不觉来到了罗马人广场。这是城内最大的广场,四周全是高大的山墙建筑物,它得名于一幢巨大的、叫做“罗马人”的房子,被市政府收购后,它被隆重地定为市政厅大楼。德国的皇帝们就在这座楼房里被选举出来,而在他前面的空场上经常演出高贵的骑士剧。马克西米连国王特别迷恋这类演出,上演时他就驾临法兰克福。在演出前夕,为了表示对他的欢迎,会在广场上举行一次盛大的骑术决赛[2]。在那些现在正被木匠们拆卸掉的木头围栏旁边,这时还站着许多游手好闲的人,他们在那里讲述着:昨天不伦瑞克公爵和勃兰登堡侯爵如何在锣鼓和号角声中向对方冲去,无赖瓦尔特怎样重重地把熊骑士击落马下,以致长矛碎片呼呼飞向天空,身材高大的金发马克西米连国王在宫廷侍从护卫中站在阳台上,他是如何兴高采烈地不断直搓双手。金黄色布料做的一块块台布,现在还搭在市政厅阳台扶手和一扇扇哥特式窗户的窗棂上。集市广场周围的其余房子也都还保留着节日的盛装,门面还有家族纹章装点着。特别是林堡家族的那所房子,它的旗帜上画了一个手托老鹰的少女,她面前有一只猴子举着镜子给她照。在这家的阳台上站着许多骑士和女士,他(她)们都俯首看着下面三五成群地拉手起舞的百姓。啊,有多少各个等级和年龄段的休闲游客为了满足他们的观赏兴趣拥挤在这里啊!人们在这里欢笑、在这里啜泣、在这里偷盗、在这里打趣、在这里欢呼!其间,响起了那位身穿红大衣的医生震耳欲聋的小号声,这位大夫同他的马戏丑角和几只猴子一起站在一个高高的脚手架上,将他的艺术技能充分地“吹”出来,又大肆夸耀他的药酒和神膏的疗效,或者一脸认真的神情细看某个老太太举在他面前的尿管,再或者就是着手去为一个可怜的农夫拔臼齿。那边是两个彩带迎风飞舞的击剑手,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做出在这里偶然相遇的样子,然后假装怒气冲冲地向对方刺去;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拼搏较量之后,两人各自宣布自己是不可战胜的,于是向观众收取几个硬币。现在,新成立的射手行会会员在吹鼓手的伴奏下排队走过。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群云游妇女,她们由一个举着红旗的带头人作前导,从维茨堡的名叫“驴屋”的怨妇收容院来到这里,要到罗森塔尔去,在那里,爱民如子的当局在弥撒期间给她们分配了住所。“把眼睛闭上吧,美丽的萨拉!”拉比说。原来,那些穿着奇装异服而且暴露得太多的女人——其中有几个非常漂亮——动作特别淫荡下流,她们把自己雪白的大乳房放肆地露出来,说些恬不知耻的话挑逗过路行人,一边挥舞着她们的漫游长手杖,而当她们像骑木马一样骑着手杖从圣凯瑟林教堂大门经过时,便直着嗓子用刺耳的声音唱出魔女之歌:

公山羊,那地狱的守卫,它在什么地方?

公山羊在什么地方?要是没有公山羊,

我们就要骑上,我们就要骑上,

我们就要骑上木头拐杖!

这种在远处都能听见的怪腔怪调的吼叫,最终消失在一队渐次走近的游行队伍那唱诗班似的吟唱声中。这是一队由秃头赤足的修士组成的忧伤的游行队伍,其中有的举着点燃的蜡烛,有的举着绘有圣徒画像的旗帜,有的举着巨大的银制基督受难十字架。在队首行进的,是一些身穿白色或红色上衣的男孩,他们手上都捧着青烟袅袅的香炉。队伍中段,人们看到在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下一些穿着白色圣衣——有的饰有昂贵的花边,有的披着彩绸长披肩——的僧侣,其中一位手捧一只太阳般金光闪闪的杯子,在他到达集市一角的一个圣像壁龛时,便将金杯高高举起,口中半喊半唱地诵念着拉丁文语句……同时,一个小铃铛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于是四周所有的人一齐鸦雀无声,双膝跪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但是拉比却对他的妻子说:“闭上你的眼睛吧,美丽的萨拉!”接着他便把她从这里拽开,将她先拉到一条很窄的偏僻小巷里,然后又穿过迷宫一般弯弯曲曲的狭窄街道,最后来到了一个无人居住的、又脏又乱的空场上,这一片场地将新的犹太人居住区与城市其余部分分开了。

在那以前,犹太人是住在市内主教堂和美因河大桥之间的地方,即从大桥到贫民泉、从梅尔瓦格[3]到圣巴尔多禄茂大教堂[4]。但是天主教的教士们获得了一项教皇的敕令,其中禁止犹太人在离主教教堂这么近的地方居住,于是市政府给了他们排水沟[5]的一块地,他们便在这个地方建立起了自己的住宅区。这一住宅区四周筑起围墙,几道大门前还拦有铁链以防捣乱分子进入。因为,在这里犹太人也同样生活在压力下和恐惧中,比他们今天回忆中所受的苦难更甚。公元1240年,情绪失控的平民对他们来了一次血腥的大屠杀,这被叫做第一次排犹大战,而在公元1349年,当自虐派[6]经过这一地区放火焚城,而后指控犹太人纵火时,犹太人大部分被受煽动的平民杀死,或者在他们自己的房子里被活活烧死,这被称为第二次排犹大战。在这两次屠戮之后人们便经常用这一类战役威吓犹太人,而在法兰克福发生内乱时,特别是在那次市议会和各行会的纠纷中,基督教乱民动不动就去冲击犹太人居住区。这个居住区有两道大门,遇天主教节日从外面锁上,遇犹太教节日则从里面锁上,每一道门前都设有一个岗亭,由城市士兵把守。

当拉比和他的妻子来到犹太人居住区大门前时,从开着的窗户可以看见守卫的雇佣兵躺在岗亭里的简易卧榻上,而在外面,鼓手坐在明亮的阳光下抱着他的大鼓随意敲击几个鼓点子。这是一个体态沉甸甸的胖子,上衣和裤子都是火黄色布料做的,袖子和腰身胀鼓鼓的,衣装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缝上了一条条红色的棱子,就像好多好多条人舌头从衣服里面伸出来似的;他前胸和后背都有料子面的护垫,大鼓就挎在那上面;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扁平圆帽;脸形也同样又扁又圆,脸色橙黄,而且满脸的红疙瘩,他咧着嘴,整张脸扭曲成一副打哈欠似的似笑非笑的模样。这家伙就这样坐在那里,一边敲着鼓点一边哼唱自虐派当年打排犹战时唱的那支歌的曲调,用他那沙哑的啤酒嗓子咕噜出下面的几句话来:

“我们的圣母,

她清晨行走,遍地朝露,

主啊,发发慈悲!”

“汉斯,这曲调很不好!”一个声音从犹太人居住区锁着的大门后面响起来,“汉斯,这首歌也很不好,一点不合适,复活节做弥撒时唱就更不合适,这是一首坏歌,一首危险的歌,汉斯,小汉斯,鼓手小汉斯,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要是你喜欢我,要是你喜欢星星,喜欢那颗长的星星,那颗长鼻子星,那么你就别唱了!”

这些话是从一个看不见的人嘴里说出来的,一半是满心惧怕急匆匆,一半是唉声叹气慢吞吞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那声音,在软绵绵地拉长声和硬邦邦的沙哑声两者之间很不协调地交替,像人们听肺痨病人说话时的感觉一样。然而鼓手不为所动,他继续和着鼓点用原先那个曲调唱下去:

“这时来了一个少年郎,

他的胡子刚长上,

哈利路亚[7]!”

“汉斯,”上面提到的那个声音又大声开口了,“汉斯,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你唱的是一首危险的歌,我不喜欢听,我有我不喜欢的道理,要是你喜欢我,那你就唱点别的吧,明天我们喝……”

这“喝”字刚一出口,那个汉斯立刻停止了敲鼓唱歌,他用老实巴交的语气说道:“但愿魔鬼把犹太人抓了去!可是你呢,亲爱的长鼻子星,你是我的朋友,我要保护你,如果我们还要经常一起喝酒,我也要劝说你皈依。我会当你的教父,你要是受洗,你就会得到永生,而要是你有天才又在我这里勤奋学习,你甚至还可以成为一名鼓手。对,长鼻子星,你还会有很大的出息的,要是明天我们一起喝酒,我会把整个教义问答敲鼓演唱给你听——不过现在你开一下大门吧,这里站着两个陌生人,他们想要进去。”

“开大门?”长鼻子星大叫起来,声音几乎完全嘶哑了,“这可没有那么容易,亲爱的汉斯,我没法知道,我根本就没法知道,并且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那个菲特尔·林茨科夫拿着钥匙,现在一声不响地站在角落里低声念他的祷文;这是不能让人打搅的。傻子叶克尔也在这里,可是他这会儿正在撒尿。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让魔鬼把犹太人都抓了去!”鼓手汉斯大声叫道,然后,他一面被自己这个笑话弄得哈哈大笑,一面瑟瑟缩缩地向岗亭走去,进去后也躺到那简易卧榻上了。

现在,当拉比和他妻子两人单独站在紧锁的大门前时,门后传来一个带点嘲笑意味的故意拉长的咕噜咕噜的鼻音:“小星星,别老是嘀咕没完啦,快去从林茨科夫上衣口袋里把钥匙取来,要不就用你的鼻子把大门打开吧。那两个人已经站着等了很久了。”

“两个人?”那个被称为长鼻子星的男子怯生生地叫起来,“我还以为只是一个人呢,我求你了,小丑,亲爱的小丑叶克尔,你把头伸出去看看都是谁在外面?”

这时大门上的一个加了安全护栏的小窗开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黄色船形帽及其下小丑叶克尔那张满是皱纹的滑稽可笑的小丑脸。转瞬这小窗口又关闭了,接着便听见那生气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开门吧,开门吧,外面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长鼻子星唉声叹气地挤出这句话,“要是大门打开了,这个女人就把裙子脱掉,原来也是个男人,这样一来就成了两个男人,而我们只有三个人!”

“别那么怂得跟兔子似的!”小丑叶克尔回应道,“勇敢点,让人看看你的勇气!”

“勇气!”长鼻子星叫道,又痛苦地哈哈一笑,“兔子!兔子是个不好的比喻。兔子是种不干净的动物。勇气!人家不是因为我有勇气才把我安插在这里的,而是因为我小心。如果来的人太多,要求我大声喊叫。可是我自己不能阻挡他们。我的胳膊没有劲,我的囟脑门儿还没有闭上,还有,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要是别人打我一枪,我就会死掉。然后,有钱的门德尔·莱斯安息日坐在饭桌边,擦擦嘴角的葡萄干汁儿,摸摸肚皮,接着兴许就会说:‘长鼻子星可是个好样的小伙子哦,要是没有他,人家就把大门炸开了,他不是为了我们让人家的枪给打死了吗?唔,他可真是个好样的小伙子啊,唉,真可惜,他死了——’”

说到这里,长鼻子星的声音逐渐变得柔和而带哭腔,但突然间这声音又变成急速的、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勇气!哦,为了让有钱的门德尔·莱斯擦擦嘴角的葡萄干汁儿,摸摸肚皮,管我叫好样的小伙子,就要让我被人一枪打死吗?勇气!勇敢点!小史特劳斯就是勇敢点了,昨天在罗马广场上看击剑,他以为人家不认识他,因为他穿了一件紫色的上衣,还是绒的,三个银元一艾勒[8],还带着条小小的狐尾,全是金线绣的,华丽极了——怎么样呢,人家没完没了地拍打他这件紫色上衣,打得它退了色,打得连他的脊背也变成了紫色,没有一点人样了。勇气!罗锅雷瑟尔是勇敢了点,他说我们那个无赖镇长是个无赖,怎么样呢,人家把他的两只脚绑起来,倒吊在两只狗中间,鼓手汉斯敲着鼓。勇气!别那么怂得跟兔子似的!在那么多狗中间,兔子是完蛋了。我是单独一个人,我真的是很害怕啊!”

“你赌个咒吧!”小丑叶克尔大声说。

“唉,我真的是很害怕哟!”长鼻子星叹着气重复说道,“我知道,这种害怕是骨子里就有的,这是我归天的母亲遗传给我的——”

“对,对,”小丑叶克尔打断他的话说道,“你母亲又是从她父亲那里遗传得来的,她父亲又从他父亲那里得来,就这样一代传给一代,一直往上数到你那位在扫罗国王麾下当兵去同非利士人作战,打起来第一个开小差的老祖宗。——但是你看吧,小林茨科夫就快准备好了,他已经是第四次弯下腰,现在他把圣贤这个词念三遍,正像个跳蚤那样蹦起来,好,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口袋里……”

真的,只听一串钥匙哗啦啦响,紧接着大门的一扇格格开了,拉比和他的妻子走进了那不见人影的犹太巷。而那个开门人呢,一个一脸苦相的小个子男人,现在迷迷瞪瞪地点着头,就像不愿意让人打扰他的思路似的,他又小心谨慎地把大门锁上之后,便一句话也不说径自拖着步子向门后一个角落蹀躞过去,嘴里还不住地咕哝着祈祷文。小丑叶克尔比较起来话就稍微多一些,这是个矮胖的、有点罗圈腿的伙计,长着一张红彤彤的笑脸和一双硕大无朋的肉手,这时他将那双手从那花斑上衣的宽大袖口中伸出来,向来客表示欢迎。在他身后露面或者不如说是藏身的,是一个瘦长身材的人,细棉布翻领围着他那瘦长的脖子,一根简直长得不可思议的鼻子,神奇地点缀着他那清瘦而苍白的面庞,这鼻子在好奇地、满怀恐惧地来回摆动。

“热烈欢迎!祝节日快乐!”小丑叶克尔叫道,“现在这街巷这么空旷和安静,你们别奇怪。所有我们的人现在都在教堂里,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可以在那里听到朗读伊萨克牺牲的故事。我知道这个故事,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要不是我已经听过三十三次了,我就很想今年再听一遍。这还是个很重要的故事,因为,要是亚伯拉罕当年真的把伊萨克杀了而不是杀那只公山羊,那么现在世界上就有更多的公山羊,而犹太人更少了。”说到这里,叶克尔做出一张极为滑稽的鬼脸,开始唱起《阿伽德》中的下面这支歌来:

“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只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条小狗,咬了小猫一口,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根小棒,打了小狗一棒,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把小火,烧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盆小水,浇灭了小火,小火烧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头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浇灭了小火,小火烧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个屠夫,宰掉了小牛,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浇灭了小火,小火烧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来了一名判官,杀掉了屠夫,屠夫宰掉了小牛,小牛喝光了小水,小水浇灭了小火,小火烧掉了小棒,小棒打了小狗,小狗咬了小猫,小猫吃掉了小公羊,爸爸花两块钱买下的;一只小公羊,一只小公羊!”

“是的,美丽的夫人,”歌唱者补充道,“总会有那一天的:判官要杀死屠夫,我们的所有血脉都是来自以东[9];因为上帝是个报复的上帝——”

但是突然,小丑叶克尔放下了不经意间涌上他心头的严肃,立即又大肆插科打诨,继续用他那咕噜咕噜的小丑声调说道:“美丽的夫人,您别害怕,长鼻子星一点不会伤害您。只有对年老的施纳帕-艾勒他才是个危险人物。这个老女人爱上了他的鼻子,不过这鼻子也值得爱。它像面向大马士革的塔那样美,像黎巴嫩的雪松那样高大。它外部像金子和糖浆一样闪闪发光,内部全是音乐和可爱之处。夏天它开花,冬天它结冰,而夏天和冬天它都被施纳帕-艾勒的一双白手尽情地爱抚。是的,施纳帕-艾勒爱上了他,迷恋上了他。她照顾他,喂他吃的,一旦他够胖了,她就要和他结婚,就年龄来说,她还是够年轻的,谁要是三百年后到法兰克福来,他将看不见天空,只看见满天的长鼻子星!”

“您是小丑叶克尔,”拉比大声说,“我从您说的话就能看出来。我经常听人说起您。”

“对,对,”那一位带着滑稽的谦虚语气搭腔,“对,对,这是因为我有点名气。远近各处的人们常常把我看得比我自己觉得的更冒傻气。但我在非常努力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小丑,蹦蹦跳跳,摇头摆尾,让全身叮当响。别人想学丑角会比我容易些……不过,拉比,告诉我,为什么您在节日外出旅行?”

“我的理由写在《塔木德》[10]里,”被问者回答道,“经书上说:危险赶走安息日。”

“危险!”瘦长个子的长鼻子星突然大叫起来,同时像死到临头一样惊恐地比划着,“危险!危险!鼓手汉斯,快敲起来,快敲起来,危险!危险!鼓手汉斯……”

但鼓手汉斯在外面却用他那厚重的啤酒嗓子喊道:“你个千刀万剐的!让魔鬼把犹太人都抓了去!这已经是你今天第三次把我从睡梦中吵醒了,长鼻子星!你可别把我气疯了!要是我疯了,那我可就跟活的恶魔一样,到那时,我就要真真正正的拿起猎枪,透过大门的栏杆空当往里射击,那时,每个人就得小心他的鼻子哟!”“别往里打!别往里打!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长鼻子星呜咽着,充满了恐惧,把脸紧贴在最近的一堵墙上,保持这种姿势站着,一面颤抖一面轻声祷告。

“说说,说说,出什么事情了?”现在小丑叶克尔也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急匆匆的好奇心,这就在当时也已经是法兰克福犹太人特有的心态了。

然而拉比挣脱了他,同他妻子沿着犹太巷继续往前走。“你看,美丽的萨拉,”他叹了口气,说道,“以色列的防卫是多么糟糕啊!假朋友在外面守护着大门,而里面呢,保卫它的是呆傻和恐惧!”

两人缓缓地走过这条空旷的长街,这里只是偶尔有一个少女从窗户伸出头来看看外面,同时太阳从那锃亮的窗玻璃中耀眼地反射出来。原来,当时犹太居住区的房屋还很新,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也比现在低,只是到后来,由于犹太人在法兰克福人数增多而又不许扩大居住区,他们才一层一层地加高房子,像凤尾鱼一样挤住在一起,从而身心受到巨大的摧残。在大火之后幸存下来、被人们称为老巷的那一部分居住区,那些高而大的黑房子——里面有一批玩世不恭、经常酗酒的唯利是图的生意人在讨价还价,它们是中世纪留下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纪念物。较老的那个犹太会堂已不复存在;它比现在的这一个稍微窄一些,现在这一座是后来在收留了那些从纽伦堡来的流亡者以后才建造起来的。它在老会堂旧址的北边。拉比用不着先去问它所在的位置,从远处他就已经听到了那许多乱哄哄的、非常大的声音。到了教堂的院子里,他就跟妻子分开。在那里的井边洗了手之后,他便走近犹太会堂的下面一部分,即男人们祈祷的地方;而美丽的萨拉则走上了一部楼梯,去到楼上女人们祷告的地方。

这楼上的部分类似画廊的格局,有三排上了红褐色清漆的木制座椅,每把椅子扶手上吊装了一块木板,为了将祈祷书放在上面,这木板可以很方便地翻起来。女人们在这里并排坐着闲聊,另一些则站直身子在虔诚地祈祷着;时不时她们也好奇地走到沿东墙的一排栏杆前,透过那些薄薄的绿色板条,可以往下看到会堂的下半部分。在那下面,穿着黑大衣的男人们在高高的祈祷台后站立着,尖尖的胡须垂到了白色环状皱领下面,头发压平了的头顶,被一块四方形的白色呢绒或绸缎布——有一些还带着花边装饰——多多少少遮盖住一部分。这犹太会堂的墙壁全部刷成十分单调的白色,人们看得到的装饰物,除了宣读法典条文的方形舞台四周围起的镀金栏杆和圣柜之外别无长物。这个制作精良价格不菲的柜子,看来是由几根大理石柱子托载着,柱头的花饰枝叶繁茂花团锦簇,柜子上覆盖着一块钴蓝色绒帷幔,其上用闪光的金箔片、珍珠和彩石绣成一句虔诚的铭文。这儿挂着银质纪念吊灯,也有一个围着栏杆的小舞台,在栏杆的扶手上是形形色色的圣器,其中就有七臂庙堂枝形灯,在它前面,面向约柜站着的是唱诗班领唱,他的歌唱由他的两个助手,一个男低音和一个男高音,像器乐一般伴唱。原来,犹太人已经将所有的实在器乐从教堂中排除出去,他们自认为,对上帝的赞歌从人的温暖胸膛中发出比从冰冷的管风琴中发出更加能产生净化心灵的效果。此刻,当领唱者——一位杰出的男高音——开始放声歌唱,那些她非常熟悉的极为古老庄重严肃的曲调以她做梦也想不到的青春活力鲜花怒放般袅袅绕梁鸣响起来,伴唱男低音为使旋律更加厚实饱满与之对位唱出低沉的隆隆轰鸣声,而在两人曲中休止时男高音又用他那十分高亢的尖声唱出一连串优美甜蜜的颤音——在这样的时候,美丽的萨拉简直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孩子。这样的歌声美丽的萨拉在巴赫拉赫的犹太教堂里从来不曾听到过,因为那里是镇长大卫·雷威领唱,当这位已经上了年纪、哆哆嗦嗦的男人用他那破锣般像羊叫一样、还硬是想像个年轻姑娘似地唱颤音,在这种不自量力、强己所难的努力中他那松松垮垮耷拉着的手臂狂热地拼命摆动起来时,这副模样大概只能激起人们捧腹大笑而不能促使人们静心祈祷。

一腔虔诚而适意的心情,其中也掺和着女人的好奇心,驱使美丽的萨拉走近栏杆,在那里她能往下看到会堂的下半部分,即所谓的男子教友部。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这底下那么多的男性教友聚集在一起,置身于这么多由于共同的出身、思想方式和苦难而令她备感亲近的人们中间,她心中也暗自觉得异常舒坦。但令这位女子的内心更加感动的,是三位老年男子充满敬畏地向圣柜走去,将闪光的帷幕向旁边推开,用钥匙开启了柜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本上帝用神圣之手亲自写就的书取了出来,为了完好地保存这本书,犹太人经历了多少磨难,经受了多少艰辛困苦,承受了多少仇恨、耻辱和死亡的重压啊!这是一种绵延长达千年的殉道者精神!这本书,一部巨大的羊皮纸经卷,像一位王爷的小公子那样被包裹在一块绣上了斑斓图案的红色绒布罩中;上面,经卷两尽头的卷轴上各安装了一个银质的小盒子,其中装着形状各异的石榴石和小铃铛,它们轻盈地来回摆动着,发出丁零零的声响,前面,几根小巧的银链上挂满了镶着杂色宝石的金质盾牌。领唱者拿起了书,将它放在双臂上轻轻摇晃,抱着它轻盈地掂动,一会儿又将它紧紧搂在怀里,似乎它真是个孩子,是个人们为了保护它历尽了千辛万苦而倍加疼爱的孩子,接着,被这种亲切的爱抚深深地打动,他开始放开嗓子唱起来,唱的是一曲满怀激情、无比虔诚的感恩歌,这歌声是如此打动人心,使得美丽的萨拉感到似乎那圣柜的支柱一时间突然鲜花竞放,柱头上鲜艳的花朵和枝叶不断地升高,高音歌唱者的声音也都变成了夜莺的欢唱,会堂的穹顶被男低音歌唱者的巨大而雄浑的声音震飞了,而上帝的欢愉之情也从蓝天上奔涌而下来到了人间。这是一首美丽的诗篇!教民们齐声合念最后几句诗句,领唱者抱着圣书缓步向会堂中央那块高出地面的平台走去,同时男人们和男孩们急急忙忙挤上前,为的是能亲吻一下或者至少触摸一下那块绒布外罩。在上面提到的那个舞台上,绒布外罩被从圣书上褪下,还有几块用来包裹外罩的绣着各种颜色字母的软布也同时被取了下来,接着领唱者便用他那歌唱般的音调——这音调在逾越节又作了特意的调节变换——从打开的羊皮纸经卷中诵读亚伯拉罕被诱惑的感人故事。

这时美丽的萨拉已从栏杆边退后了几步,并且向一位浑身珠光宝气、刻意作出悲天悯人模样的中年妇女默默点头示意,允许她同她一起阅读她的祈祷书。这个女人可能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因为,当她和一些别的女人一样低声诵读——因为不允许她们大声跟读和跟唱——祷文时,美丽的萨拉发现她有好多字都是完全由着性子胡乱读的,而且有好几行干脆就跳了过去。然而过了一会儿,这位菩萨心肠的女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便柔情万般、慢吞吞地从书上抬起,她那细瓷般白里透红的脸上掠过一抹做作的微笑,然后,她用一种尽可能让人听起来显得高贵的声调对美丽的萨拉说道:“他唱得很好。可是我在荷兰听过比他唱得好得多的哟。您是外地人,也许不知道,他是沃尔姆斯来的领唱员,如果他同意每年四百盾的薪酬,人家就愿意把他留在这里。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的手就像雪花石膏一样。我非常看重漂亮的手。一双美手可以美化、抬举整个人呢。”这位慈善心肠的女人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把她的手——也真的还是很美的手——带着自我欣赏的神情放到了祈祷台的扶手上,然后,用一次优雅的颔首来暗示她不乐意说话时被人打断,接下去说道:“小歌手还是个孩子,样子非常憔悴。男低音长得太丑,我们的明星有一次很风趣地说过:‘那个男低音是个大傻子,比人们要求一个男低音的傻还要傻些!’这三个人都在我的饭馆里就餐,您也许不知道,我是施纳帕-艾勒。”

美丽的萨拉谢谢这位夫人告诉她这一信息,接着这一位又详细地对她叙述她从前如何到过阿姆斯特丹,在那里因为她的美貌如何成为许多男子追逐的对象;她又如何在圣灵降临节前三天来到了法兰克福,在这里和施纳帕结婚,这人后来死了;他如何在临死前讲了最最动人的话;又讲当一个饭馆的老板要保护自己的手是如何困难。她时不时轻蔑地向旁边看上一眼,大概是针对一些用嘲笑的眼光打量她的服装的年轻女子吧。她这套衣服是够奇怪的:一条十分宽大蓬松的裙子,上面用耀眼的彩色丝线绣着全部诺亚方舟上的动物种类,一件像是护心马甲一样的金色面料紧身衬衣,袖子是红绒布的,袖口开口处呈黄色,头上戴一顶高耸入云的帽子,脖子一圈围着高大的白色浆麻折领,另外还戴着一条一直下垂到乳房上的银项链,上面满是纪念币、浮雕人像石和珍稀饰物,其中有一幅很大的阿姆斯特丹市画像。但其余女人的穿戴新奇程度也不亚于她,也许是不同时代时装的混合吧,某些小女人浑身缀满黄金和钻石,就像是一家家活动的珠宝店。当然,当时法兰克福的犹太人法定必须穿着某种服装,而且为了有别于基督教徒,男人们应在外衣上佩带黄颜色的饰环,女人们应在高耸的帽子上披上有蓝色条纹的面纱,但在犹太居住区里,这一官方的规定很少有人遵循,在那里,特别是在节假日,尤其是在犹太会堂中,女人们就力图将华丽的服饰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穿上互相攀比,一是为了让别人羡慕自己,二来也为了炫耀富有,显示她们的丈夫在商界信用度非常高。

下面会堂里朗读《圣经·旧约》里律法段落的过程中,祈祷的气氛稍有松缓。有些人为了舒适一点坐了下去,也许还同邻近的人低声谈论世俗的事情,也有人走了出去,为了到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小男孩们也大着胆子跑到妇女部去找他们的母亲,于是这里的祈祷气氛就会受到更大的影响:人们聊起了闲天,嘻嘻哈哈地笑,像任何地方一样,年轻女人们拿老年妇女开玩笑,老女人则感叹年轻人的轻浮,世风日下。而正如下面法兰克福犹太会堂里有一个领唱人那样,在这上面的妇女部也有一个领头说闲话的女人。这就是绰号叫小狗的赖斯,一个浅薄的小女人,她能嗅出什么地方出了事,嘴里总有一个新鲜离奇、往往激起众怒的故事讲给人听。平常她那尖酸刻薄的话总是针对可怜的施纳帕-艾勒,她把这一位那极为做作的高贵人士的手势,还有这位在接受年轻人那些打趣的恭维话时表现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彬彬有礼的姿态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会儿小狗赖斯大声说,“施纳帕-艾勒昨天说:‘要是我不漂亮,不聪明,不人见人爱,那我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啦!’”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高声窃笑,先输了一局的施纳帕-艾勒发现人们笑话的正是自己,于是不甘示弱,轻蔑地抬眼直视前方,像一艘骄傲的豪华游轮一般驶向一个较远的地方去了。绰号小鸟的奥克斯,一个胖胖的、有点笨手笨脚的女人,同情地说:施纳帕-艾勒虽然爱虚荣又狭隘,但是个老实人,她为那些有困难的人做了好多好多好事哟。

“特别是为长鼻子星,”小狗赖斯气呼呼地说。于是所有知道这一柔情关系的人都笑得更加厉害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小狗幸灾乐祸地接着说,“长鼻子星现在也在施纳帕-艾勒家睡觉呢……不过你们看看吧,那下面小苏斯·弗略斯海姆戴着丹尼尔·弗莱施抵押在她丈夫那里的项链。弗莱施的老婆生气了……现在她在跟弗略斯海姆谈话……她们多么友好地握手哟!可是同时她们仇恨对方就同米甸和摩押[11]似的!看她们是多么充满爱意地相视微笑!你们可不要因为柔情太多而把对方吃掉!我要来听听她们在谈些什么。”

于是,就像一头暗暗潜伏伺机扑向猎物的野兽,小狗赖斯轻手轻脚地溜到那两位身边,听到两个女人在互相同情地发牢骚,说她们上星期如何为了打扫收拾她们的家、擦拭全套厨具累得筋疲力尽,这些活是在逾越节之前必须做完的,餐具必须擦得干干净净,不能有一丁点儿面包屑粘在上面。两个女人也说到烤面包的辛苦。弗莱施还有特别要诉苦的事:在镇里的烤房中她不得不忍受许多气恼,按抓阄的结果,她在最后的日子即节前一天,而且是下午很晚的时候,才轮到她去烤面包,老太太汉娜把面和得很糟,女佣们擀的面又太薄太薄,结果面包有一半在炉子里给烤煳了,除此之外,天又下着倾盆大雨,烤房的木板屋顶不断地滴滴答答漏雨水,她们不得不一直干到深夜,浑身湿透,简直是累垮了。

“事情所以弄成这样,亲爱的弗略斯海姆,”弗莱施插话道,带着一种绝非真心诚意的体贴关心的友好表情,“所以会这样,您也有一点点过错呀,您可是没有把您的那些人派来帮我啊。”

“哦,真对不起,”那一位回答道,“我那些人太忙太忙了,测量工具得包装起来,我们这段时间真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的男人……”

“我知道的,”弗莱施急忙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说,“我知道,你们忙得不得了,典当的东西非常多,生意真是好极了,那些项链……”

一句恶毒的刻薄话刚要从说话人的嘴里蹦出来,弗略斯海姆的脸早已涨得跟螃蟹一样红,这时小狗赖斯突然厉声大叫起来:“我的天哪,外来的女人躺在地上快要死了……水!水!”

美丽的萨拉晕倒在地,面如死灰,她周围挤满了一大堆女人,一个个手忙脚乱,又是叹气又是哭鼻子。一个女人托着她的头,第二个托着她的胳膊;有几个老女人在用挂在她们阅读架后面的几个小玻璃杯中的水——那是准备着如果她们的手偶尔碰到她们的身体时洗手之用——喷洒在她身上;另外几个则将一只老柠檬凑近她的鼻子,这果子全身用小调料棍扎满了孔供人嗅,是节日的最后一天用来提神的东西。美丽的萨拉非常虚弱,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只是默默地用目光扫视周围的人们,表达她对她们善意细心关照的谢意。但此时下面已经隆重地开始吟诵第十八首祈祷曲,这是谁都不能耽误的,于是这批勤快的女人便都急忙赶回她们原来的位置去,按照要求立正站好并且脸朝东方耶路撒冷所在的方向参与祈祷。小鸟奥克斯、施纳帕-艾勒和小狗赖斯待在美丽的萨拉身边时间最长;头两个是忙不迭地向她提供服务,而后一个则再次问她:为什么会突然就晕倒了?

美丽的萨拉所以晕倒,却有着一个非常特别的原因。原来,在犹太会堂有一条习俗,就是脱离了巨大危险的人,在律法段落宣读完毕后要公开站出来向上帝的恩惠表示感谢。当下面会堂里亚伯拉罕拉比为了作出这样的感谢表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美丽的萨拉听出了自己丈夫的声音时,她发现丈夫的声音逐渐变成了那种为死者祈祷时发出的浑浊不清的喃喃声,她听到了自己亲近的人和亲戚们的名字,名字前面都冠以称呼逝者的那个祈福的形容词,这时最后一点希望也从美丽的萨拉的心中泯灭了,她的心被一个确定的信念撕碎了,就是:她亲爱的人和亲戚们真正是已经被杀害了,她的小侄女死了,她的堂表姐妹、她的花、她的小鸟也都死了,小高察克也死了,所有的人都被杀害,统统死了!如果不是这一慈悲行善的晕眩拯救了她,那么在这一确定无疑的意念煎熬下,她自己也必定死去了。

注释:

[1] 住棚节(das Laube(en)hüttenfest),犹太教每年9、10月之间为期7天的感恩节,纪念古时出埃及后的棚居生活,感谢耶和华赐予好收成。

[2] 骑术决赛,即初赛结果比分相同并列第一的两名骑手再次进行比赛以最终决定冠亚军。

[3] 梅尔瓦格(die Mehlwaage),旧时法兰克福一个民事纠纷拘留所。

[4] 法兰克福的主教座堂,哥特式建筑,历史上皇帝选举和加冕在此举行。

[5] 法兰克福地名。

[6] 自虐派(Geiler),中世纪宗教派别,力图通过自我鞭笞等自虐的方法赎罪。

[7] 哈利路亚(Halleluja),祷文中对上帝的赞词,意为:赞美主!

[8] 艾勒(Elle),旧时德国长度单位,约相当于55—85公分。

[9] 据《圣经·旧约》,以东为伊萨克(或译以扫)的别名。

[10] 《塔木德》(Talmud),犹太教法典、教规、礼仪等的总汇文集。

[11] 米甸和摩押(Midian and Moab),《圣经》中记载的古代两个对立的民族,后又联合对付以色列人,被摩西领导下的以色列人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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