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我一人相信他,不是只有我一人相信他……”李志喃喃地念着这句话,忖道:“莫非这么多年了,除了李叔叔,所有人都认为郑伯伯是个坏人么,郑伯伯他心里该有多么苦啊。”李志又想起浪迹江湖做乞丐的日子,那时候,除了老张对他比较好,所有人都欺负他,所有人都远离他。他没有父母,没有伙伴,什么也没有,只有源源不断的欺辱,无穷无尽的孤独。这种感觉,恐怕只有他和郑徐两人能体会吧。
第二天,他向吴婶请求,以后给郑徐送饭的事就交给他了,吴婶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担心他的小身板受不了每天要走那么多山路。李志却拍拍胸脯向吴婶保证绝对没问题,于是他每天中午的工作就变成了给郑徐送饭。
“娃娃,怎么一连几天都是你来给我送饭,吴婶找不出其他人手了吗?”郑徐在几天后的中午问道。
“怎么,郑伯伯嫌我烦了,不愿我再来给你送饭了?”李志问道。
“不是,只是你这个小身板,我怕这么多的山路把你给走坏了。”
“哈哈,郑伯伯不必担心,李叔叔传给了我一些入门内功,如今我体力见长,不会走坏的。”
“他传你入门内功啦,看来他是决心要收你为徒了,以后可要跟着你李叔叔好好学啊。”郑徐欢喜道。
“我省得的郑伯伯,我一定会好好练剑的,将来一定要报答李叔叔的活命之恩和华山的养育之恩。”
听到报答华山的养育之恩,郑徐心中顿时涌上一股复杂之情。他自幼入华山,是华山将他养大,传他武艺,他也曾发誓要报答华山。可最后,将他关在这里,让他受尽折磨的也是华山的那些人。这些年,他早已想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垫脚石,受到这些苦难也是必然的事。只是,她,究竟为何要害自己,难道那么多甜言蜜语都不过是虚以委蛇吗?
叹了口气,他道:“娃娃,如果可以,那就好好报答华山吧。”
李志见他神色悲戚,问道:“伯伯,你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吗?”
郑徐苦笑道:“我这样的人了,还有什么心能伤了呢。”暗自伤神了一会,忽又向李志道:“李放他教了你什么?给我看看。”
李志答道:“李叔叔教了我站桩、打坐,还教了我识字。”说着,摆出李放教给他的入门桩给郑徐看。
郑徐点点头:“嗯,桩站得有模有样的,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是还需加以勤习。”又问:“你师父教你剑法了吗?”
“还没呢,师父说我没有武学基础,教了也无益。”
“那可未必”郑徐道“你虽不懂武学,但提前教给你一些关于剑法的知识,以后也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李志听了,顿时兴奋起来:“郑伯伯,你要教我剑法吗?”
郑徐摇摇头:“你还不是华山弟子,还不能练华山剑法,再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法教你。”看着李志暗淡下去的眼神,他又道:“不过,虽然我不能教你华山剑法,但我却可以将剑法修炼的要点给你讲解讲解,你以后学起来也会快一点。”
数天后,看着李志耍完一套华山入门剑法,郑徐大惊道:“李放这么快就教你剑法了吗?他收你为徒了?”
“还没有呢。”李志笑嘻嘻地,“郑伯伯,我这套剑法耍得好吗?”
“他没教你,你怎么学的剑法,是谁教你的?”郑徐没有回答李志的问句。
“没人教我,郑伯伯,我这剑法到底耍得怎么样?”
“不可能,没人教你你怎么会,难不成还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不是人教我的,也不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是……”李志顿了会,“是我在广场上偷看来的,觉得他们耍的招式很符合伯伯你教给我的一篇口诀,我就照着口诀和这些招式偷偷练了。”
郑徐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竟如此聪慧,我教给你的那篇口诀是华山入门剑法天罡剑法的要点口诀,没想到你竟能凭它自行练习。”忽又叹了口气:“如此天才,只怕将来不容于华山啊。”
“为何华山不容天才。”
郑徐摇摇头,苦笑道:“自古天妒英才,非独华山不容天才,世间亦大抵如此。”又吩咐他道:“娃娃,记住,千万不要在人前过分卖弄天才,要学会藏拙,也要学会藏巧,以免招致灾祸。”
李志道:“郑伯伯,这是不是就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正是,哈哈,娃娃,想不到你居然会引经据典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
“哈哈,你倒得意起来了。”
这两人,一大一小,对坐在这思过洞中,这是两人多年来最快乐的日子。多年以后,李志仍会回想起这日子,在这里,他从另一个孤独的人那里得到了慰藉,而那一个孤独的人,也在他这里得到了安慰。
时光荏苒,寒暑易节,三年时间匆匆而过,李放顺利通过春试,收李志为徒,李志从一个杂役成为了一名正式的华山弟子。当他去告诉郑徐自己的好消息时,他却感到一种伤感,他舍不得他。一颗孤独的心原本就具有依赖性,怎么舍得离开另一颗能令他长久感到温暖的心呢。而郑徐呢,他倒挺高兴的,就像是自己收了李志为徒一样。但当李志走出思过洞,下了思过山,他再也望不到他的身影时,牢笼里的他却顿时落寞下来,仿佛突然便老了。
当李志将消息告诉一直很照顾他的吴婶时,吴婶却在收拾包裹。
“吴婶,师父通过了春试,收我为徒了。”李志对吴婶道。
“真的吗,”吴婶高兴地抱住他,“太好了,可怜的孩子,以后跟着你师父不用再受苦了。”
“不苦,不苦,这三年来,跟着吴婶,也没有受到苦。”
吴婶擦擦眼角的泪,道:“好,好,小志,以后可别忘了吴婶。”她不知怎么了,似乎得了眼病,最近一个月来总是流眼泪。
“怎么能,我决不会忘了你的。”
“那我呢?你会忘了我吗?”吴叶从里屋走出来,笑着问他。她和李志一般大,如今已经十三岁了,正是豆蔻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门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当然不会,决不会忘了你们的。”
吴叶掩嘴轻笑。
李志注意到一旁的包裹,问道:“吴婶,你收拾包裹做什么呀?”
吴婶渐渐转喜为忧,道:“厨房人事变动,华山上下又没有合适的空位子,我们只好走了。”
“什么呀,”吴叶插口道,“都怪那个聂青空……”
“多嘴!”吴婶训斥道。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要走?聂青空是谁?”李志问。
吴婶叹了口气,便把事情告诉了他。原来聂青空是掌门聂正文的孙子,备受掌门宠爱,如今也已十四岁了,天姿聪颖,在华山年轻一代弟子中可谓翘楚,因此聂家上下都宠他一人,华山弟子也将他捧着,于是便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格。那日偶到厨房,看见吴叶娇美,便生出淫亵之心,对其百般调戏。吴叶性子烈,便闯到聂正文那里告状,事情闹大,聂掌门将聂青空狠狠训斥了一顿,一则平众人之心,二则认为聂青空调戏厨女,辱没了家风。后来,上面便随便拿个缘由,要将吴婶母女赶走。
由于华山所收之徒,必须知华山入门功法,必须熟背华山门规,李放怕李志不过关,早在一个月前便将李志接过去闭门教导,所以李志并不知此事。此刻闻之,不觉又气又急,然而又无可奈何,只得眼泛泪光。
吴婶看他如此,便道:“好孩子,只要你心里有我和吴叶就好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现在你是华山弟子了,以后跟着师父好好学。不必挂念着我们。”说着,声音不觉哽咽,眼中滴下泪来。
“吴婶,你们要去哪里?”李志哽咽道。
“回江南老家,吴叶的舅舅在那里,应该会收留我们的。”说着,吴婶将包裹搭在肩上,招呼吴叶一声,便向门外走去了。
李志怔怔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赶上去道:“我送送你们吧。”
三人默默地走着,心中都有万千言语,可谁都没有开口。
十里长亭终须尽,送君千里有一别。到了华山脚下,吴婶坚执让李志回去,不须再送了。李志只得停下脚步,泪眼摩挲。吴氏母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到了转脚处,二人身影便再不出现了。李志再也无法控制心中积闷,抱着头坐地痛哭。
“嘻,你一个男子汉,哭成这样,羞也不羞。”过了一会,忽听到耳边这一声娇俏之语,李志猛抬头,只见吴叶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而那盈盈双眸中,却分明有星星泪光闪动。
“你怎么……”
“我呀,我,嘻嘻,”吴叶仍是笑嘻嘻的,“你还记得这个吗?”
只见她拿出一枝洞箫,六孔,竹制,尾部还系着一条红绳穗。
他当然记得,那还在两年前,吴叶忽然对音律产生兴趣,吵着要学弹琴,可这样人家,怎买得起琴,延得名师。吴叶茶饭不思,只是要学琴。李志记得老乞丐在做乞丐之前是卖各种丝竹乐器的,直到后来遭人迫害才成为乞丐,他还教过李志怎样做箫,怎样制笛。于是他便把一截青竹削皮钻孔,做了枝洞箫逗吴叶开心。此后吴叶果然不再闹了,每日用他造的洞箫摸索音律。
“当然记得,这是我送你的箫啊。只是这么长时间了,为何还是青皮的呢?”李志擦擦眼泪答道。
吴叶摇摇头:“不是那枝,你听。”说着,便轻启檀口,吹了一曲。只听得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吹罢,又低唱四句:“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郞隔年别。紫箫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这是那年我同娘到长安城中听得坊中人唱的,我只记得这四句,也不解其意,今日权当离别之曲。”说罢。吴叶将手中洞箫放到李志手上,道:“这枝箫是我做的,你给我的,我还收着哩。”又揩去眼角泪光,强打欢颜:“我走啦,你好好的。”
那倩影渐行渐远,消逝在转角处,却不再像前番忽然又回来,似乎再也不会出现。李志看着手中洞箫,青皮红穗,转过来看,箫孔背面刻着一行两个字:勿忘。那字却是红色的,细细看来,原来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