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自己摇晃在一个轿子里穿过黑暗。他觉得昨天那个小游艇队伍绕了一段很长的弯路,穿过那片雪地和一个个空空如也的庭院,追随着他的一个个梦境,最终要在那里赶上他,接纳他,并且将他抬回到这黑洞洞的清晨现实中。
在一个用丝绸装饰起来的狭小空间里,考克斯坐在江的身旁。他开始浑身打战,感觉某种东西在他的心里蔓延,不可阻挡地变得越来越强大。这无疑就是恐惧。说到底,仅仅知道一个人的权力是一码事,他能拥有生杀大权,而任何时候都不会受到异议的阻碍;而另一码事就是要面对这个人,而且要在他面前施下跪礼。
好奇怪,在伦敦,两个使者的一次次言谈有礼有节,行为举止风度翩翩,中国的皇帝曾经是一个光芒四射的形象、一个魅力无比的形象、一个十分诱人的形象。而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看不见的天子形象,一个钟情于钟表和自动机械的暴君的形象,他只能听命于他的意志和喜怒哀乐。他只要说一句话,甚至只需点点头,考克斯就会人头落地,而他恐怕也只有在被行刑时才会明白其中的奥秘。
过了一阵,在江的一再催促下,考克斯才从睡意蒙眬中回到了他那仅仅用一个米黄色的灯笼照明的卧室里,才慢慢地清醒过来,事情现在真的要发生了。他为之扬帆航行了半个世界,他和他的同伴们即使到达了他们旅程的目的地后还要为之徒劳地等待好久。
一个人,世界的主宰、圣上、至高无上的天子和万岁爷,他有这么多的、不计其数的、各种各样的称号和名字,他让自己高不可及地凌驾于人类之上。他会把一个愿望摆在考克斯面前。考克斯要么能够实现这个愿望,要么因此身败名裂,也许命归西天。因为,无论一个世界的主宰和尘世的天子有什么愿望,那就是圣旨,容不得任何迟疑,也容不得失败。
考克斯试图把轿帘推到一旁。然而,那种用银线交织的布料很厚实,像壁毯似的,而且用装饰钉固定着,钉头上刻着老虎或豹子的图样。这样遮挡视线,会让你看不见坐轿人,但同样也会使坐轿人看不到何去何从。这种遮挡也许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撕开或剪断,但不使狠劲是无法打开的。
我们要被抬到哪儿去呢?考克斯问道,一心期待着听到那样一个要去觐见的宫殿的名称。江曾经怀着敬畏的兴奋之情向他描述了它们的奢华。
去哪儿?江说道,你应该心里明白啊,人家送我们去觐见他。
江和一个考克斯之前从未见过的陪同一起把这位英国客人的卧室变成了更衣室,也把皇帝的这位客人变成了朝臣:瞧瞧吧,考克斯必须穿上这件珍贵的、镶着白皮边和袖子宽大垂挂的红长袍以及缀有月长石的丝靴子。他的头发涂上了一种散发出芳香的发油,整整齐齐地梳向脑后。就这样,无论你坐在或站在他的对面,至少可以让人猜想他的背后垂着一条长辫子。他的脖子、他的双手都抹上了香水,他的膝盖也用毡垫和皮带武装起来,以便应对觐见大殿石地板的寒冷和严酷。只有当护卫队队长低声告诉他们目的地时,轿夫们才会知道觐见大殿的名称。在考克斯所穿长袍的前胸和后背分别缝着一块绣得十分漂亮的补子,上面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银野鸡。
这位皇帝,江说道,不愿意看到一个全身欧式打扮的人;那样的衣着,无论多么时髦和昂贵,无非是为了可笑地遮掩住一个赤裸裸的白皮肤躯体,充其量显示的是一个在其他情况下无足轻重的、乔装打扮的人的财产状况。
与之相反,朝臣的长袍与太监的灰罩衣没有什么两样,反映的则是赋予一个人的地位和角色,不仅是他所处的社会地位或在紫禁城里的身份,也是他在宇宙里的标志。而他,考克斯,为了作为一个显贵而进入皇帝的视线,他要穿上饰有银野鸡图案的长袍,装扮成宫廷一个地位显贵的朝臣。这是一个宽容和恩赐的标志。因为这样一来,万岁爷就让这位客人的身份变得尊贵,以便更加靠近他的御座。
仅仅是因为清晨的寒气呢,还是伴随着轿夫的每一步而距离天子越来越近的缘故呢?天子哪怕只是打一个手势,就会让一个臣仆不是立刻飞黄腾达,跃居高位,就是被卫队的铁靴踩得稀巴烂,或者用战斧剁成碎块。无论怎么说,当他把那只手从双人轿固定的帘子上收回来时,他开始浑身打战:如果说江昨天在工作坊窗前所说的没错的话,那么他和他的同伴们就在窗前的庭院里看到了不许他们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每个住在紫禁城里的人都会因此被戳瞎眼睛。难道他这会儿不是被抬去觐见,而是要被送上法庭?在世界上那么多地方,只要被判了极刑,法庭始终要在黎明前执行判决,也就是在一个远远地避开人们日常生活的时辰。难道江告发了一个被禁止的目光所犯下的罪行,为了借此更加靠近御座一步,更多地沐浴在御座的恩泽之中?
考克斯不知道,他的身前身后还有没有人抬着轿子穿过黎明的黑暗。卫队士兵的警戒围着他和江,与其说护送着他们,不如说逼着他们从房子过道里走到轿子跟前。他们此刻也快步走在轿子两旁。在他们之前警戒得那样严密,在披着盔甲的肩上,在饰有羽毛的头盔上,除了黎明前的夜空,什么东西也看不见。轿子犹如一个闪烁的、悄然无声的动物,饱食猎物后穿过夜晚。外面除了轿夫的脚步声,只能听到卫队的靴子声,他们的武器或盔甲时而也发出有节奏、奇怪的叮当声。
一个莫大的恩赐,江重复道,可是他的话音同时听上去或多或少有些慌张,甚至恐惧。考克斯从来没有看到过江会这样;他迄今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会为一个建议或一种解释而感到不知所措。
约塞夫·江亲眼见过皇帝吗,近在咫尺地见过吗?
江好像在思考着一些别的什么,或者他干脆有意对考克斯的问题听而不闻。
江,你亲眼见过皇帝吗?
然而,江保持沉默。
跪下!跪下,考克斯师傅,天哪,快跪下吧!这是考克斯几分钟后听到陪同说出的第一句话。
轿子应一个护卫低声发出的命令,停放在一扇被微微照亮的、漆成深红色的大门前。门上镶着两个一人高的金色大字。仿佛在这个地方,一切动作都要十分精密地协调一致。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两个镶着大字的门扇几乎分秒不差地开始向里移动,一个太监随之打开轿门。就在这当儿,他那只手依然抓在轿门的球形把手上,同时又伸开手臂,向江深深地鞠躬致意。江立刻走到大殿的遮阳下,并示意考克斯到他跟前来。
在闪闪烁烁的灯光下,大殿绽放出黄金、油漆和丝绸的光泽,但同时看上去奇异地空旷。对着敞开的大门的门槛,大殿在他们面前延伸,显然只能用于一个唯一的目的。考克斯觉得大殿的规模无比巨大。
御座并不在大殿尽头,但对着大殿中心,有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深邃的空间围着它,一种闪耀着金属光泽、每个要靠近御座的人都必须横跨的广阔。身披盔甲的武士犹如一个个戴着头盔插着羽毛的影子,站在装饰着印有题词的织花壁毯墙边,像雕像似的纹丝不动。对他们来说,有那么多空间和时间,以便在关键时刻阻止任何接近天子的人实施自杀式攻击、错误的行动或哪怕是一句说错的话,从而将他压迫在他们的盔甲之下。
跪下!快跪下啊!考克斯师傅!
江低声说,甚至向他发出了命令,几乎带着恳求的口气,而他自己已经跪在地上了。考克斯先看了看那个并不遥远的御座,然后才看着江的样儿亦步亦趋;他同样跪下,深深地弯下身子,低下脑袋,额头触及地面,接着又并拢两膝挺起身子,随之按照规定的三次顺序,又是挺身,又是下跪,为了最终双膝跪地聆听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一个上帝那轻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个宽大深蓝的丝地毯把下跪的地方与天子的宝座隔了开来。地毯上有一个编织精美的图案,波浪滚滚,浪花飞溅,反射着白色的光芒,它应该表现的是一条江河或一个不可攻克的城堡的护城河。然而,御座空空如也。
好奇怪,这么低,仅仅高出三个平缓的台阶,御座位于编织地毯河流的中间,金光闪闪。两边宽大的软扶手尽头分别仰着龙头,它们张开大嘴,似乎要吞没光亮。彼此交织的翠绿色龙身形成了御座的后背。尽管如此,御座莫名其妙地显得平易近人,也许因为仅仅高出一个臣仆也要走过的地面三个台阶,这个绝对权力的象征并未凸显出来,而是普普通通地坐落在那里。
跪下吧!考克斯此刻默默地跪在江的身旁,跪在空空如也的御座前,步步紧跟着江,心咚咚直跳。墙边的侍卫影子长长地映照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伴随着香炉那弥漫着芳香的袅袅烟雾,武士们摇摆不定的影子就是这宁静中动来动去的一切。烟雾是从四根围绕着御座的柱头上升腾起来的,在穿堂风缓缓流动中飘然而去。
这时,考克斯听到了一个声音,从一开始他就深信,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就是这样的。尽管他的心咚咚直跳,但他却难以掩饰一种怀疑的微笑,任凭他怎样使劲地努力,面对这空空如也的御座,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微笑。在莫名其妙的闪烁中,身临这精心设计的、首先是由柔和的反光组成的豪华里,江给他翻译着皇帝的话语。考克斯觉得这豪华是那样陌生,宛若来自一个遥远星球上的圣庙的光泽,几乎不由自主地扮出一副怪相。
一句浅薄无知的陈词滥调,人们恐怕也会在泰晤士河畔一个港口酒吧的吧台前听到它,一句空洞无物的话,但是不容置疑,这就是那个声音说出来的,来自迷人而遥远的朦胧中,隔着一道上面有书法家龙飞凤舞墨迹的屏风:逝者如斯夫。
时间流逝得多么快啊!
难道这个西方世界最著名的钟表匠和自动机械制造师横跨了半个世界,乘坐帆船,沿着一条由几百万役夫新开掘的人工运河逆流而上来到北京,并且在一个对西方绝大多数民众来说仅仅是一个童话般的传说的宫廷里,整整一个秋天之久就等待着皇帝这样一句话,就是为了此时此刻跪在一个空荡荡的御座前聆听这样一句陈词滥调吗?
然而,从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却轻轻地继续说下去,说个不停,其间的停顿长短不同,让江几乎没有时间翻译。约塞夫·江一边竭尽全力倾听着,一边寻找着概念,依靠那些概念,圣上的话语才会转换成一个野蛮人的语言。时间流逝得多么快啊,江急急忙忙地在似乎没有规律的沉默间歇翻译着。这就是皇帝留给他进行语言转换的间歇。
时间流逝得多么快啊,皇帝说道。是的,低声说道,来自朦胧中,来自他说话的一些段落里。时间是在缓慢地移动、停滞、飞逝,还是以其不计其数的另外的速度压倒我们,其根源在于我们,在于我们生存的那些像链条似的相互交织在一起的瞬间。
一个被判死刑的人,他觉得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会很快逝去;倘若他没有犯罪的话,他也许会在一个公园里,在夏日的河畔,又有成群的蜻蜓围着他飞来飞去,悠闲或百无聊赖地挥霍掉这些时光吧。
而一个孩子,在他人生的最初岁月里,他会觉得一年又一年简直无边无际地在延伸,做梦都盼着时间更快地过去,让他尽快进入父母亲所享有的那种他信以为真的自由境地。可他免不了也会经历一个下午的分秒突然间飞快地逝去,因为他觉得傍晚时分惩罚会威胁他,回到家里的父亲将会对他实施惩罚。
再说吧,当夜晚行将过去时,两个相爱的人希望,把他们在尽情欢乐的性爱后,从朦朦胧胧中唤醒的只是夜莺的歌唱,只是夜莺,而不是云雀清晨的呼唤。这时,的确恰恰是爱让两个人远远地超脱了所有时光,进入了一个时间在其中不是流逝,而是停滞的王国。
谁完全沉湎于他的想象、他的创造和他的兴奋里,那他就会觉得太阳升起又落下,但却觉察不到太阳升起又落下的过程。
然而,即使一个人摇摆在极端的信仰里——到了这个地方,江停顿了好久,看样子,仿佛他害怕一味地重复皇帝所说的一番话——即使一个人摇摆在充当时间主宰的信仰里,那么,只要他生命每逝去一年,时间的确就开始更快地流逝。还没等到他把最亲爱的人聚集在自己的周围,为了和他们一起庆祝一个节日,又一年逝去了。于是,他渐渐地开始变得像被判了死刑的人,等待着处决的日子。
时间,在这单调的、让人想起布道的讲话里,考克斯觉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了时间或一个类似的词。时间,屏风后面的声音说道。时间,江说道,也就是翻译道。时间,时间的进程,可测定的时间。
然而,考克斯此刻既听不进去这一个,也听不进去那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让人看不见的当下,两种语言的音调让他听得昏昏欲睡,但是大脑却十分清醒。
时间。时间!你是可爱的苍天。这个冗长无聊的讲话简直没完没了。拂晓。考克斯目不转睛地盯着空荡荡的御座,他感受到的比他看到的要多。他感受到晨曦的第一缕微光让大殿里刚才还融入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广阔慢慢地收缩起来。开始几乎不知不觉,在那越来越明亮的上方,他的注意力减弱了。他的注意力!这位中国皇帝冲着他说话,江敬畏甚至恐惧地努力翻译着。然而,对考克斯来说,无论是屏风后面的声音还是江的一番话,仅仅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因为这个英国客人正沉迷于一种胜利的感觉中。
还没等到乾隆说出口和江翻译他的愿望,考克斯就心里明白,乾隆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明白,乾隆要说什么;他心里明白,这位中国的皇帝想让他干什么。看样子,仿佛考克斯感受到手里的牵线拉得越来越紧了,凭着这些牵线,指挥着一个隐藏在屏风后面并要求无限权力的傀儡,让他做出种种动作。谁知道,也许吧,在这无比奢华、上面写满墨迹的屏风后面,真的只坐着一个自动机械装置。阿里斯特·考克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自动机械制造师能随心所欲地置身于它的传动机构和运动流程中。
在江结结巴巴翻译时,御座大殿里真的变得明亮起来了。尽管他在膝盖周围绑着毡垫,隐藏在朝臣长袍宽松的褶皱下,但考克斯却感受到地板的冰冷。
江依然说个不停。这时,考克斯从屏风后面的人影和响动觉察到,圣上退去了,并且让翻译单独传达他的意志,传达委托给这位英国客人的任务。
考克斯试图告诉江,他再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劲了。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位皇帝想要他干什么,等回到工作坊时,江也可以把其余的话讲给他听。但是,这两个跪在地上的人必须等到有人发出信号,允许他们挺起身来,并且始终还要面对空荡荡的御座毕恭毕敬地向后退去,穿过此刻已经被晨曦照亮的广阔,离开大殿。过了短短几分钟的宁静后,从一个隐身在卫队影子后面的、同样看不见的礼仪官的嘴里传来了三言两语。这个信号终于解脱了两个早就痛苦不堪地跪在地上的人。
事情就这样简单。一切真的就这样简单吗?这位皇帝想要考克斯为他制造各种时钟,用于测量一个人生命中飞逝、缓慢流逝或停滞的时间;它们要按照一个恋爱的人、一个孩子、一个被判刑的人和其他人——要么濒临生存的万丈深渊,要么被禁锢在生存的牢笼里,要么为幸福飘飘欲仙——的时间感知显示时辰或一天的循环,也就是时间变幻的速度。
在这个过程中,速度,即一种缓慢或快速的时间进程不过是多几个或少几个齿轮、钟摆的长短、摆轮的大小,以及每个机械师都能组装成一个钟表机构的机械零件的问题。对钟表制造行业里的每个学徒来说,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更何况考克斯。
采用不同大小和数量变换的计量齿轮可以让任何时间飞逝或缓慢流逝,至少在钟表机构内部如此。无论谁组装这样一个要按照符合各种不同的生命状态的速度转动的钟表机构,他都会用自己的齿轮机构——是的,如同一个木偶戏演员牵动着线,操纵着木偶虚假的生命——跃然成为时间的主宰,让时间要么飞快流逝,要么停滞不前。
然而,一个皇帝的愿望真的可以这样简单地实现吗?他的思想真的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吗,即使他把自己外在的形象隐藏在一个上面写满墨迹的屏风后面?
考克斯坐在江的身旁,被抬在轿子里送回他的住地,送到他的工作坊。江只是向他表明,他在觐见的时候明白了什么。这时,尽管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但他最终依然深信不疑,他,阿里斯特·考克斯,可以把中国这位皇帝的思想看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思想;只要这个人说起时间的进程和时钟,至少如此。
然而,考克斯心里也明白,这个认识是他有生以来所拥有过的无比巨大的珍宝。这是一个不可泄露的秘密,他无疑会在江的面前守口如瓶,连他的同伴们也不例外。当他有朝一日回到伦敦时,就会在那里倾吐给法耶,他徒劳爱慕的、沉默不语的妻子,中国这个类似于上帝的皇帝毕竟也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