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棒槌青梅
丹枫舅舅说，我外公、外婆是青梅竹马。外婆名叫汤玉兰。
外婆小时候，常被她六哥带着跟我外公一块玩耍。也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发生了早恋。且两人越陷越深，渐渐难舍难分。外婆十二岁那年，我外公十四岁，他要远赴北平求学，又放不下仙女般的外婆。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助于六哥。六哥说去找槐荫树做媒吧。
外公外婆便偷偷跑到孝感县府的后湖花园，跪在槐荫树下，对着槐荫树发誓，外公说今生今世非玉兰不娶，外婆说今生今世非芝兰不嫁。如此这般，两人背着父母，私订了终身。不过，我外公反对“私订终身”的说法，他说是双方各自将心掏出来，郑重地交给对方珍藏。
后来，我外公自北平学成归来，立志要在孝感县城创办一所新式学堂。我外婆自然夫唱妇随，十分赞同。两人常一起谋划，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他们卿卿我我的身影，在这座古城里，格外刺眼。不仅是刺眼，更刺疼了某些人的神经，某些人便神经病发作，非将这对甜蜜鸳鸯拆散不可。
开始是来自他们至亲的棒打。后来又横空冒出一个穷凶极恶的麻姑，硬是将他两个活生生地拆散。外公外婆编织的冰清玉洁的美好爱情童话，被卑鄙龌龊的麻姑糟蹋得惨不忍睹。
起初，汤家挥舞着大棒，不让外婆再见我外公。她爹汤光宗将她关了禁闭。外婆终日以泪洗面。外公则窝在家中，时而发呆，时而叹气，时而冲着两个贴身仆从发邪火。
大仆二憨子比我外公大三岁。小仆刘丹枫，也就是我丹枫舅舅，比外公小两岁。外公心里不舒服，就拿他们两个出气。
他对二憨子吼道：你个饭桶！一点也不懂得给主子操心！像个死陀螺，抽一鞭子才晓得转两下。你就不会到汤家去瞧瞧，六少爷究竟回来没有？
过一会儿，又瞪着刘丹枫嚷嚷：平日里，我把力气活都叫二憨子干了，把你当个军师供着，可是关键时刻，你的锦囊妙计呢？我心急如焚，你却连个馊主意都没有！算是白养着你了！
刘丹枫调皮地冲着我外公一笑：三爷，锦囊妙计，小人不配有。至于馊主意嘛，鄙人一定给您想一个。我现在就跟憨子哥一块去汤宅探明虚实，您就等着好消息吧。
我外公说的六少爷，便是汤家的六公子，大名汤玉成，我外婆的六哥。前些日子，他被他爹派往汉口巡视汤家的当铺。实际上，就是让他去见习见习，便于日后接管家业。他与我外公不仅是发小好友，还都爱好武功，他练外功，我外公则习内功，两人时常一起切磋武艺。两家仆人都说他俩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眼下我外公不能见到我外婆，只有把希望全寄托在六公子身上。汤玉成临行前说，最长十天就回孝感。可半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我外公如何不急？
二憨子带着刘丹枫到了西城汤宅门口，反反复复地问门仆：你家六少爷究竟回来了冇呢？
门仆极不耐烦，并盛气凌人地吼他：二憨子！你干脆改个名子，就叫二哈子吧！
“二哈子”是孝感方言，就是比傻子还傻的傻子。
二憨子也不饶人，回嘴讥笑：莫以为你家主子比我家有钱，你就狗仗人势，汤家钱多跟你有个球关系！汤家再有钱，你的工钱还是比我少；董家再冇得钱，我的工钱总比你多，你神气个呢！
门仆被揭了短，对二憨子翻了个白眼，怒气冲冲地嚷嚷：你今儿都问了三回了，烦不烦啦？六爷要是回来了，不早去找你家三爷了？说你是个二哈子，你还不服气！
门仆不等二憨子还嘴，便“嘭”的一声关了大门。二憨子蹲在墙角，开始后悔不该跟人家拌嘴。本来还想问问汤家有没有人去汉口？能不能捎个口信叫六少爷快点回来？现在倒好，只因逞一时口舌之快，却砸了正事，回去该如何交差？
刘丹枫见二憨子蔫头耷脑，无计可施，便轻声问：憨子哥，你说我们两个再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只有回去挨三爷骂呗。
刘丹枫想了想，觉得两手空空地回去不好。于是说：我们就这样回去，三爷肯定会绝望；要是我们不回去，他还能抱点幻想。
二憨子气呼呼地呛他：照你这么说，我们就死在外头算了。
丹枫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忽然说：憨子哥，我们到城外喝米酒去吧？
二憨子白他一眼：真信了你的邪，还有心思喝米酒？
哼！跟你没法沟通。你以为我要饮酒作乐？我是想借酒劲找灵感呢。你看人家李白一喝酒，便从脑壳里冒出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我们去喝一碗米酒，或许也能冒出个妙招，好帮三爷解除烦恼啊。
二憨子一听，觉得主意不错，便问：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我们家的米酒店，你为么事舍近求远，非得去城外呢？
丹枫笑道：这个你就不懂。知道什么叫灵感吗？灵感，灵感，只有在宁静的地方，才能冒出奇妙的感觉。城里米酒店人多嘈杂，怎么能产生灵感？
二憨子听了，只得跟随丹枫去郊外。走了二三里路，远远望见一个牌坊，近处才看清上面写着“董永村”三个大字。进去一看，倒是个干净整齐的小镇，有上百户人家，皆姓董，皆自称是董永的后代。刘丹枫挑了一家清静敞亮的米酒店进去坐下。两人各自点了一碗清米酒，又点了两片麻糖。一边吃，一边打趣问店家：老板，你们这里的人，果真都是董永的后人吗？
店家一本正经、不容置疑地说：那还有假？史书上白纸黑字都写着呢。
刘丹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憨子也姓董，也常说他是董永的后代，所以知道刘丹枫是在讥笑他，立即反驳：丹枫，你莫要不信！我们先人的孝心，那是历朝历代的史官记录下来的，代代相传到今天，可不是说书唱戏的胡乱瞎编的。我们董家人知书达理，一向低调，不爱搬出老祖宗来显摆。哪里像他们汤家人冇得规矩，赚了几个臭钱，连门童都轻狂起来，学着作践别人……
丹枫怕他惹祸，忙用眼神制止。便说：我灵感来了，你快吃吧，我们早点回家告诉三爷。
两人出了董永村，二憨子摸摸后脑壳，忽然问：你的灵感呢？快说来听听。
丹枫反问：憨子哥，三爷为什么要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寻六少爷？
二憨子羞答答地说：你是说我们三爷真的喜欢上了汤家九姑娘？他是不是想六少爷帮忙说合说合？
丹枫做出夸张的表情：哎哟喂，都说你憨，其实你一点也不憨啊！我们三爷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
二憨子一听急了：可是，我们家老爷太太是很讲究门当户对的。汤家门风不正，老爷太太一向不作兴他们。再说了，那九姑娘还是个小小老婆生的呢。
是啊。董汤两家从来就不联姻。董家瞧不起汤家，可人家未必就瞧得起我们家呀。汤家很看重钱财，他们的生意做到天南海北，见的世面多，眼界也高。说不定，汤老头子早就把他的女儿许配到京城或香港或上海，最屁也得是省城武汉吧。
二憨子气鼓鼓地说：姓汤的要巴高，让他巴去，哪个稀罕唦？
你不稀罕，老爷太太也不稀罕，可是，我们三爷稀罕啊！而且是特别特别稀罕！你哪能体会到三爷的心呐！他对九小姐呀，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现在都半个月没见面了，你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二憨子摇头。丹枫说：“煎熬”的滋味。“煎熬”你懂不懂？
二憨子点头：我懂，把心放在油锅里煎，砂锅里熬，哎哟喂！那是蛮难受的呢！
丹枫大义凛然地说：主子有难，我们做下人的就该分担，就该替他排忧解难！所以，我们现在就得想个办法，让三爷快点见到九小姐。
二憨子茫然说：人家九姑娘是富人家的小姐，连三爷都不能随便见她，我们这些下人哪里见得了她啊？
丹枫凑近他的耳边，嘀嘀咕咕，二憨子频频点头，又连连称赞：好主意！好主意！难怪三爷偏心喜欢你，现在我是心服口服了。
两人高高兴兴回到家里。二憨子一见我外公，忙抢先说：三爷，有了……
我外公一听，心里惊喜，脸上却不露声色：有了什么？
丹枫有个好主意。丹枫，你快告诉三爷。
刘丹枫嬉皮笑脸：算不得好主意。只是个馊主意。
我外公佯装生气：还不快讲！啰嗦什么？
丹枫忙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说：刚才从后湖花园路过，突然冒出个灵感。想着《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在大观园里起社吟诗，三爷也可在后湖花园起个诗社，然后邀请九小姐前来吟诗作赋，这样就天天能见着她了。
见我外公皱起眉头，丹枫忙解释说：当然，这个诗社不能由你做东。如果你做东，汤老头子便不会让九小姐来。我想好了，我们先策划一个具体的起社方案，再请肖县长的千金麻姑来做东。由麻姑出面邀请汤家的公子小姐们，料他汤老头也不敢不卖她的面子……
不待刘丹枫说完，我外公一挥手打断道：还真是个馊主意！而且馊得发臭！
我外公回到书房，坐在书桌旁，一声不吭，真生气了。心下骂道：刘丹枫啊，刘丹枫，亏你还说是我的半个知己！君子之风，光明磊落。你怎么就想出个狐假虎威的计策呢？况且石家是什么人家？那是官宦人家，是你一介百姓随便好支使的么？可转念又想：丹枫也是一片忠心，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唉，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我外公因思念我外婆，整日精神萎靡不振，好些天连功夫都不练了。如今为排解烦忧和思念之苦，便决定自明日起，每天清晨仍去后湖花园练功。
2.入魔
孝感古城仲夏清晨，屋外还是麻麻亮，我外公便一叠声地喊他的两个仆从。一人伺候他盥洗更衣，一人给他牵马备剑。待一应妥当，主仆三人便急匆匆地往后湖花园练功去了。
进入园子，只见满园空寂迷蒙，万物生灵，似醒非醒。湖面浮起层层乳雾，将湖心的青螺岛装扮得若隐若现，飘飘摇摇。沿湖堤岸上，清一色的高大槐荫树，雪白的小花朵正恣意绽放，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撩得那些蜂儿、蝶儿、蜓儿、雀儿翩翩起舞，小生灵们你挤我攘，穿梭不息，贪婪吮吸醉人的花蜜。
我外公沐浴在晨露的芳香中，轻轻缓缓地吸了一口香气，又轻轻缓缓地吐出腹中的浊气。如此几个回合，才开始伸胳膊抖腿，渐入武当丹道功夫练习。武当丹道功夫，是他打小每日必修的功课。年复一年，风雨无阻，不知不觉就十五个春秋。
他做完一套舒缓动作后，忽然进入另一种状态，只见他猛地展开双臂，有如雄鹰展翅，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一会儿，他又亮出一个站桩功架，优美英姿，犹如黄山迎客松一般，既奇险又稳固。他沿着自己的套路，频频变换功架，尽显刚柔并济、动静自如之奇妙混搭。渐渐地，他的身心融入了自然，物我两忘，天人合一。
我外公练得出神入化时，猛然听得背后有人唤他一声“幺哥哥”。他忙回头循声望去，可目力所及，哪儿有半个人影儿？
他思忖：分明听得玉兰在叫我，缘何不见她人影儿？是我听错了？不可能。我练听功、视功十余载，耳力眼力皆非常人可比。我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断无听错的道理。一定是她躲在哪棵树后了。嗨，九丫头，你又跟我捉迷藏……
我外公还在发呆，忽地从左边又传来一声“幺哥哥”，他忙向左望去，可还是寂寂无人。他越发觉得蹊跷。接着右边又来了一声“幺哥哥”。他又转向右边巡视，仍空空如也。情急之下，外公运用内丹法眼。只见他目光如炬，闪电一般刺穿晨雾，来回扫视四面八方，可终无所获。
我外公正纳闷，忽然头顶上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幺哥哥，你真笨哦，我在这儿呢……
这一回，我外公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不是玉兰还能是谁？他想都没想，纵身一跃，腾入空中，伸出双臂，想要揽住我外婆。可是，他的指尖刚要触碰到她的衣袂，玉兰便像鱼儿一样，身子轻盈一扭，打个旋儿，又不见了。
得而复失。我外公恨自己笨手笨脚，呆头呆脑，不禁生出一丝沮丧。他茫茫然停泊在空中，一时不知所往。可转眼工夫，稍纵即逝的玉兰，又在后湖上空冒了出来。她向外公笑嘻嘻地招手：耶，耶，耶，我在这儿呐，幺哥哥，追我呀，追我呀，快来追呀……
我外公暗下决心：这一次定叫你不能再隐身了。他聚精会神，奋力直追，使劲地追，玩命地追，追着追着，就追到了青螺岛上。
青螺岛顶端长着一棵千年古槐。树干粗壮，需十来个男人才能合抱过来。树梢直插云霄。树冠方圆百丈，如一把巨伞撑在湖中央，既可遮阳，亦可挡雨，实乃天赐一凉亭。古树枝盛叶茂，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即使在正午，也难有一缕阳光穿透枝叶。每逢夏季，浓荫蔽日，槐花芬香；百鸟啼鸣，彩蝶翻飞；湖波荡漾，清风阵阵。县太爷便带着群僚及眷属来此纳凉，尽享人间仙境。
却说这棵参天古槐，与我外公家族的情谊可谓源远流长。它名扬四海，誉满九州，上至神灵仙道，下到凡夫俗子，无仙不知，无人不晓。它便是当年给董永和七仙女做媒的那棵老槐荫树。槐荫树成人之美的善举，一直为后世所津津乐道，千年传诵，万古流芳。后来在孝感地界，便形成了一种风俗：凡是追求自由恋爱的少男少女，一定会到槐荫树下跪拜发誓，敬请槐荫树做媒见证，祈求槐荫树护佑成眷属，白头偕老。
外公见他的玉兰飞入了老槐荫树的怀抱，她在浓密的枝枝叶叶间来回穿梭嬉戏。外公紧追不舍，跟在后面飞来飞去，一心想要抓住外婆，可始终也抓不着。二人嬉闹一阵后，外婆突然噤声，瞬间又无影无踪了。
我外公急得像只没头没脑的苍蝇，绕着树冠飞了三圈，也没寻着他的玉兰。更奇怪的是，每当他刚要落在一根树枝上时，那根树枝忽然间便虚化了。他绕来绕去，却无枝可依，只得悬在空中，猜度玉兰的去向。他正疑惑徘徊之际，忽闻岸上传来了阵阵呼喊声：三爷，三爷，三爷……
他循声望去，却见那岸上呼喊“三爷”的，是他的两个侍仆——二憨子和刘丹枫。
我丹枫舅舅因家境贫寒，自幼便做了我外公的书童。可他聪慧机灵，有过目不忘之能。大凡主子读过的书，只要让他看一遍，便能记个八九不离十，有的还能背诵。更兼禀性活泼，风趣幽默。故我外公从不拿他当仆人看待，而是视为兄弟，视为心腹知己。丹枫舅舅甚至仗着自己比主子小两岁，常常倚小卖小，嬉皮耍赖，敢“犯上作乱”，“欺负”主子。我外公也看在他“年幼无知”的分上，丝毫不跟他计较。
二憨子便没有丹枫舅那份福气。他是我外公家族中的一个远房侄子，又比我外公年长几岁，故外公对他似乎要严厉得多。他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却不缺心眼。在董家私人场合，他称我外公为幺叔；在外人面前，才叫我外公三爷。他专门负责我外公日常吃穿住行一应杂务。虽然有时会嫉妒刘丹枫，但对他的幺叔，那叫绝对忠心耿耿，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伺候。
我外公每到后湖花园去练功，他俩必跟随照看。为了不干扰主子练功，两人总是远远地屏声敛气，不敢在园子里随意走动，只静静地守候。
方才，二仆见主子原本好好地练功，不知何故，突然便呼啦啦地升空了。两人见此情景，以为他练功走火入魔，吓得目瞪口呆。仔细想想，又欣喜若狂。两个人兴奋念叨：三爷苦练丹道功夫十五年，终于修炼成正果了，你看他能腾云驾雾，或许就成仙了，终归是功德圆满。
二仆欣喜若狂，相拥高呼：三爷成仙啦！三爷成仙啦……
他们欢呼雀跃，胡喊乱叫一通后，丹枫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急得直跳脚，连连说：不好了！不好了！
他说着说着，双腿一软，便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二憨子一时摸不着头脑，弄不明白他为何伤心痛哭。只一个劲地拽他起来。丹枫哪里站得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憨子哥，出大事啦！三爷成神仙升天了，我们两个奴才以后怎么办啊？
二憨子这才回过神来，一想，也是啊，要是三爷真成仙了，东家还要我们两个奴才做什么呢？会不会把我俩撵了出去？唉，原来你刘丹枫是害怕失业呀。二憨子转念又想，觉得老爷太太还是蛮仁慈的，他们应该不会做出那种绝情的事。忙宽慰丹枫：哎呀，别哭啦，你就放心吧！老爷太太一向慈善厚道，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东家，绝对不会撵我们走。
刘丹枫抹了一把眼泪，瞪着二憨子，呜呜哭道：你个死脑壳！死憨子啊！现在不是失不失业的问题，而是掉不掉脑壳的问题，你晓不晓得唦？
二憨子经丹枫哭哭啼啼的点拨，顿觉事态万分严重。心想：是啊！原本老爷太太吩咐我们两个看管好三爷练功，这要是真飞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拿什么向老爷太太交差呀？我们就说三爷成仙了，上天宫去了，可有谁信啊？大家肯定说我们两个在撒谎。说你们两个奴才还看不住一个人，把主子弄丢了不说，还敢胡乱编派，欺骗老爷太太罪加一等，那不掉脑壳还能怎的？
二憨子越想越害怕，忙撇下丹枫，撒腿就跑。他往湖边狂奔，一边奔跑，一边扯开嗓子喊：三爷，回来！三爷，回来！回来呀……
刘丹枫见状，也一骨碌爬起来，紧跟二憨子后面，一边追，一边喊。二仆不顾三爷的禁令，只管扯开嗓门，使出吃奶的力气，胡乱喊叫：三爷，回来！三爷，回来！你不能把我们扔下啊！三爷……
我外公一心想要抓住他的玉兰，只闷头追赶，哪里听得见二仆发疯一样的狂呼乱叫？二憨子站在湖岸上干着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外公愈飞愈远。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他人影。
原来外公飞进了槐荫树里，他寻寻觅觅，始终不见玉兰。忽然隐隐约约又听见了喊声，还以为是玉兰逗他，忙掉头向岸边飞去。他刚近岸边，调正身体，徐徐降落时，离地还有一仗多高，二憨子突然弹跳起来，一把抓住我外公的双脚，狠命地往下一拽，我外公便稳稳地降落在地上了。二仆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人箍住一只胳膊，如螃蟹夹子一般，死死钳住不放。
我外公原地不动，低头环顾二仆，恍若梦中惊醒。见他们惊扰自己练功，面露愠色。二仆也不看他的脸色，只管死死地钳住他的胳膊。
我外公也懒得理论，只凝神敛气，运劲四肢，然后轻轻一抖。就这么一抖，便将二人抖到一丈开外，连跌几个大跟头。两个也不顾身上疼痛，忙爬起来，又奔过去抱住主子的双腿。见他俩又死死箍住自己的双腿，实在忍无可忍，便厉声呵斥：你两个蠢货！今日吃错了什么药？是不是欠揍？
二仆齐声哀求道：三爷，您务必要体谅奴才啊，要是您再飞跑了，我们如何向老爷太太交代呀？只怕连我们的性命都要搭上呢！
我外公大惑不解，问道：我长翅膀了吗？我在这儿好端端地练功，哪里就飞跑了？你们再要胡闹，小心我点了你们的命穴！
岂知二人毫无惧色，反倒异口同声地说：三爷，我们宁愿死在您的手里，也不愿被管家乱棍打死。您真要飞走，就把我们一起带走吧！我们只想死心塌地地伺候您一辈子！
我外公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两个中什么邪了？我好好的一个人，又不是什么鸟儿啊、雀儿、蝶的，哪里就飞走了？
三爷，您再莫哄我们两个！刚才您差点就飞跑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松手了。二憨子一边说，一边将三爷的腿搂得更紧了。
刘丹枫也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嘛！
两个又郑重其事地将刚才的情景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外公看他们两个不像是闹着玩。略略沉思，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点点头道：哦，刚才练功时，我灵魂出窍了，好像是飞到了青螺岛上。
三爷，我们看到的不是灵魂哦，明明是你的肉身飞到了青螺岛上！二仆忙争辩更正。
我外公听他俩这么说，似乎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想起来了，刚才看见九小姐了，她叫我追她，我就追到了岛上，可她钻进槐荫树里就不见了。我以为那只是瞬间灵魂出窍，发生一次神游，岂知我的肉身也飞了出去。或许是得了先圣祖母的仙气，凡体变得轻巧灵动，所以就不知不觉地飞起来了。
可是，我们没有看见九小姐啊？
我外公放下板着的脸，和颜悦色道：废话！你们两个俗物，如何看得见神仙般的九小姐？
丹枫与憨子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主子此时此刻究竟是人还是神？为防万一，两人决定不让主子再骑马了，只能徒步回家。刘丹枫对我外公说：好久没有玩三人架飞机的游戏了，今天特想玩一玩，三爷，您就配合着享受吧。
二人边说，边架起我外公往东城飞奔。外公也乐得清闲有趣，听任他们扛着飞跑。临近家门口，我外公突然拍着二人的脑壳说：今日你们所见所闻，切莫对外人道起。
二仆乐颠颠地朗声回答：那是必须的！
3.家族矛盾
孝感城，小小县城而已。可自汉朝以来，它便享受着皇城的某些特权。比如它的布局，可以仿照京都的模样建造，也分东城、西城、南城、北城，城外也建护城河。在城的北面，还圈起一大片荒山野地，修建园林，种植奇花异草，供官宦及眷属们休闲娱乐。
在这片园林中，有一天然湖泊，因位于县衙背后，故名后湖。后湖花园也因此得名。自古以来，这后湖花园只是县衙官宦及其眷属们的游乐场所，市井平民，概不得入内。那是一种特权的象征，也是等级的隔离。不单穷人不得入内，连富人亦不得入内。任凭你家财万贯，富得流油，富可敌国，也不能逾越那道等级的鸿沟。
到了晚清，这种隔离情形，渐渐发生了变化。那时孝感境内，经济凋敝，民生困顿，县府财政日现捉襟见肘。官府再无财力修葺花园亭榭，更别提栽种奇花异草了。后湖花园日渐颓废萧条。当时的知县甚为叹息和苦恼。一日，其门子献计曰：与其让后湖花园荒废，还不如叫董、汤两家出资修缮，当然得有好处，县府可以允许他们两家主仆进园内游乐。知县觉得此计甚妙，便采纳了。
当年，孝感城流传着一首民谣，说：东城贵，西城富，北城衙门，南城匠铺。意即住在东城的人，皆是有些来历或有根基的贵族后裔，且家底也还算殷实，如董家。住在西城的，尽是些商贩巨贾，如汤家。北城的，自然是县衙官宦人家。而南城的，则是最底层的匠人或仆役，如铁匠、木匠、篾匠、皮匠、剃头匠、裁缝、轿夫、挑夫之类。
汤家是孝感的首富。董家虽不及汤家富有，却是妇孺皆知的天下第一忠孝人家，是众望所归的首善之家。这两大家族，皆是县府所倚重的豪门望族。那时的知县，也懂得既要攀高贵，又要拢民心，两手紧紧地攥住汤家和董家。一心巴望两大家族与官府同心协力，把孝感建成衣食无忧、礼仪孝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县、模范县，干出一番卓著政绩供他人观摩瞻仰。偏偏这两家面和而心不和，世世代代暗中较劲，互不买账，甚至都立下不与对方通婚的家规。
外公、外婆的恋情，显然触犯了各自的家规。若要打破家规，冲出重围，注定要走一条布满荆棘陷阱、暗藏地雷杀机的不归路。青春年少的外公，意气风发，自恃文武双全，视一切困难险阻为草芥。他自信满满，勇往直前。面对爱情的诱惑，外婆也相当疯狂。两人不顾一切，执拗地与家族抗争。不仅伤痕累累，甚至差点丢了性命。
外婆被汤老头子关了禁闭不久，董家也禁止我外公去西城逛街。他父亲董耀祖说：西城是汤家的地盘，别去踩脏了自己的脚。
外公焦急盼望着六少爷汤玉成赶快回来帮他。就在他受煎熬时，夏老爷突然到访，自称受肖县长委托，欲将县长的千金小姐肖芝华，许配给我外公。更令我外公震惊的是，他的父亲竟然欢天喜地地答应了。没过多久，董耀祖又忙着选择黄道吉日，说是要趁早将肖芝华小姐娶进董家。
我外公如遭晴天霹雳，只觉祸不单行，屋漏偏遇连阴雨。越发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乱转。丹枫虽感同身受，却也拿不出主意，只劝道：三爷您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是个没用的废物，你得亲自去寻六爷。只有他才能帮您。
一语点醒了外公。他想，是啊，玉成早该回孝感了，为何不来见我？原因只有一个，即汤老爷子害怕我们串通一气，因此也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对，我是得亲自找他！
主意一定，便借口到后湖花园练功，带着憨子和丹枫，疾行至孝天路北街，便偷偷拐进了西城。二憨子见了，忙上前劝阻：三爷不要去那里，万一老爷知道，又该骂我们奴才不是了。
外公瞪他一眼道：我们只往槐荫街逛逛，又不去汤家，有什么要紧的。
二憨子说：您不晓得整条槐荫街都是汤家的店铺？
你不用怕，倘若老爷要责怪，有我呢。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给你顶着！
二憨子见我外公如此坚持，知道再劝无用，只得跟随。槐荫街是孝感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不单单货物齐全，还有许许多多在大城市才流行的洋玩意儿。其实，二憨子早就想去看个新鲜，开开眼界。见主子执意要去，也乐得遂了心愿。
三人由东向西行。只见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游商走贩，川流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二仆东瞅瞅，西瞧瞧，觉得着实有趣。我外公的心思只在六少爷身上，恨不得立马在大街上撞见他。所以，他的目光一直在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全神贯注地过滤着鱼贯的每个行人，唯恐漏掉玉成。他正聚精会神望着前方，身后却被人猛击一掌。
一只大手，冷不丁地拍在我外公的后背上。他回头看，是一个戴眼镜、着洋装的高挑青年。外公觉得面熟。再定睛细瞅，真是喜从天降，那个洋派青年不是别人，正是他苦苦等待、苦苦寻找的六少爷。我外公喜出望外，忙拱手施礼。玉成赶紧使眼色，拍拍外公的肩膀，悄声道：去天仙酒楼一叙。
前面不远，便是天仙酒楼。为遮人耳目，两人分开而行，玉成先去酒楼。待外公行至酒楼，店里便拥出一班伙计，极尽恭敬迎接。进了大堂，掌柜及账房先生也不迭地迎着，亲自陪同上楼，亲自送至紫霞阁安坐。
外公叮嘱憨子和丹枫：你两个好自用膳，不可拌嘴多话，等着我。
丹枫和二憨子，便在一楼散座厅里找了个僻静处坐下，又随意点了两碗桂花清米酒，装作津津有味地品酒。正觉无聊，忽闻邻座的两个食客谈论起董家和汤家。丹枫向来机警伶俐，极善察言观色，善于收集各种对主子有用的信息。他听见两个食客的议论，立即竖起耳朵窃听。听不清楚句段，他便悄悄调整坐姿，窥视对方的表情和口型，以补正模糊不清的话语。
邻桌两位食客，一个白面书生，约莫二十五六岁，操武汉口音；另一个是黑脸壮汉，三十出头，像是个生意人，他讲孝感话。忽听那个书生问道：刚才两个少年，有何来头？小小年纪，却招得这般前呼后拥。
黑汉笑曰：汪老板你有所不知，此二少乃孝感城里名门望族之后。
书生不以为然，讥讽道：芝麻大点一个小小县城，哪来什么名门望族？
黑汉忙辩驳：莫看我们县城不大，却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你该听说过这里的麻糖大王和米酒大王吧。刚才那个穿洋服的，便是麻糖大王——汤光宗的六公子；穿绸衫马褂的，是米酒大王——董耀祖的幺儿子。
汪老板喝了一口米酒，若有所思道：在下还是不甚明白，麻糖、米酒这两样东西，不过是孝感人平日里爱吃的普通食品，董、汤两家做了这档子买卖，如何便称起了名门望族？
黑汉也喝了一口米酒，抹了抹嘴，笑曰：说来话长，你若不嫌聒噪，我便慢慢道出个中缘故。
汪老板亦笑：不妨，不妨，酒席饭桌上，凑个趣罢了。
黑汉兴致大增，便滔滔不绝起来：这汤光宗麻糖大王的名号，是从他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我们孝感县城，无论城里还是乡下，家家户户都会做麻糖，为何单单就汤家发富起来？据上辈人讲，皆因汤家拥有城隍潭的潭水。城隍潭在城的西边。潭水极清亮透彻，又醇香爽口，是最适合做麻糖的水源。麻糖的主要原料是麦芽糖。可知道麦芽糖是如何制作的么？
汪老板微笑着摇头。黑汉忙炫耀道：告诉你吧，这个工序相当的复杂。首先要将干燥的麦粒置入清水中浸泡数日，待其发胀出芽后，再将发芽的麦粒用清水蒸煮，最后慢慢熬成雪白的麦芽糖。可见，水源在制作麻糖过程中多么重要。而汤家拥有了城隍潭，他家就独占了最好的水源，也就能够制作最上乘的麻糖，渐渐汤家就垄断了整个孝感的麻糖市场。到了汤光宗这一代，更是雄心勃勃，在县城的西边，城隍潭东岸，又买下一大片土地，临近水源，增盖厂房，扩大生产规模。后来，汤家的麻糖就走出了孝感，销往汉口、汉阳、武昌，直至省内各个县城。再后来，汤家的麻糖又走出了湖北。最后究竟走了多远？我也不知道。据好事之徒打探到，说北至辽沈，南达港澳，东起上海，西抵昆明，都有汤家开设的麻糖铺子。说还有更远的，汤家的麻糖已经漂洋过海，洋鬼子们也爱吃。不过，到了汤光宗晚年，他更看重多种经营，比如在武汉就开办了一家纺织厂，还置了几处绸缎庄和几个当铺。就这个天仙酒楼，也是汤家开的。
汪老板频频颔首，似乎心服口服，便道：听沈老板这么讲，汤家果真有些名气，说是豪富名门，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不知你所说的望族，又有何出处？
黑汉得意笑了：要说这个望族，那更是名副其实，名不虚传。汪老板该知道当年董家出了个大孝子——董永。董永卖身葬父，孝心感动天地，七仙女下凡与他婚配，从此延续了董家的香火。如此推理起来，董家后代的血管里还流淌着几分神仙的血液呢，他们身上自然有股子仙气。你说这董家子孙，是不是半神半人，他们高贵的血统，全天下无与伦比。
汪老板听了，哈哈大笑。黑汉也跟着笑，笑后又说：这个典故，你可以不信，权当说书人胡编乱造吧。可还有一个传说，你却不能不信，就是“孝感”这个地名的由来，真正有史可查。史书说，自汉朝皇室对董永进行嘉奖以后，后世历朝历代都把他树为人子学习的楷模。榜样的力量果真神奇，天下的孝子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尤其在董永的故乡，孝文化万分昌盛，人人讲孝心，家家出孝子，孝的风气渐渐根深蒂固，枝盛叶茂。在那里，人们见到的是一方乐土，尘世仙境。处处是一派父慈子孝、家庭和谐美满的人间天堂。至南北朝时，江夏郡一地方官吏，竟然把这一块人间乐土看成是他的政绩，上报到朝廷邀功请赏。孝武帝感念这里的黎民百姓，也为进一步把孝文化发扬光大，便下令将江夏郡北部的这一片乐土辟为独立的行政单位，赐名“孝昌县”，意为孝子昌盛的地方。至五代后唐庄宗时，为避皇祖“昌”之讳，改“昌”为“感”，故名“孝感”。沧海桑田一千余年，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几度改朝换代，可是“孝感”这个地名，却一直延续至今。单凭这一点，董家的后代就有足够的资本笑傲天下。
黑汉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汪老板。汪老板会意，连连称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果真是个望族，名不虚传。不过，这么个高贵血统的望族，本该不食人间烟火，为何却变成了米酒大王？
勾起汪老板的兴趣，黑汉更加得意，巴不得将自己所知的兜肚倒了出来，于是说：董家虽不屑于跟汤家拼富，但要保住家族的贵气和体面，还是需要财力的。既然汤家靠了城隍潭的水源暴富起来，董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土地发财。当年，董耀祖见汤家的麻糖生意越做越大，终于坐不住了，便拿出血本买下了卧龙镇至朱湖镇一带的土地。孝感人都爱吃米酒。米酒是糯米制作的。我们孝感出产优质糯米，而董耀祖购置的那一片肥沃土地，长出的糯米，更是优中之优。董家拥有这一大片沃壤，就是独占了最好的米酒原材料。所以，只有董家才能做出卓尔不凡的顶级米酒。他家的米酒，白如玉液，清香袭人，不仅甜润暖胃，还可滋肺止喘。冬季喝了他家的米酒，便不会伤风感冒，堪称是鲜美可口的药膳。因这个缘故，董家的米酒自然天下无敌，也自然垄断了整个孝感的米酒市场。
汪老板忙指着面前的米酒问：这个可是董家的米酒？
黑汉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你说的那么好。
黑汉笑道：你说对了。若想喝正宗的董家米酒，改日我带你去东城“孝感米酒店”，那里才有他家的米酒出售，才是正宗的孝感米酒。
仅此一处吗？
是啊。
董家为何不在城里多开几家米酒店？
黑汉又笑了：这正是董家与汤家的不同之处。董家的祖训在“耕读”二字。董家世世代代看重田地和教育，尤其舍得花钱让子孙读书。如今孝感城里最好的私塾是董家的。他家米酒只在孝感境内卖，出了孝感便没有了。董耀祖每日赚进的白花花银子，一个子儿也不流出孝感，都用来买田置地。他的志向是，有朝一日全孝感的良田土地都姓董，全孝感最好的新式学堂也姓董。所以，他不喜欢人家叫他米酒大王，觉得这种称呼太俗气，铜臭味太浓。而乐意别人把他看成是满腹诗文、孝顺仁爱、富裕贤达的雅士。也极反感别人拿董家与汤家相提并论。他认为董、汤两家不是一个等量级，没有可比性。世人强行单就财富进行比较，那是浅薄无知。
汪老板插话：这便是董耀祖的不对。不能因为你董家在教育方面略占优势，便孤芳自赏，骄傲自大，瞧不起他人。
黑汉亦笑道：这是很多读书人容易犯的毛病。不过，令董耀祖更骄傲的却是他的家族，那个有着深厚历史渊源的家族。
汪老板摇摇头叹道：一个显摆自己的家史，一个炫耀自己的财富。人类可怜的虚荣心啊！
黑汉忙附和：是啊，是啊。如此这般，两家的子孙们自幼便被各自的家长灌输着对对方的偏见。董家告诉他的儿孙，汤家是奸商，汤家人个个唯利是图，见利忘义，身上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铜臭味；汤家则告诫他的子孙，董家人虚伪、迂腐、酸臭，他们自视清高，刚愎自用，实际不过鼠目寸光、夜郎自大、井底之蛙罢了。倘若两家的儿孙们对长辈言听计从、老死不相往来，天下倒也太平。如今，偏偏董家三少爷跟汤家九小姐发生了恋情。据说肖县长的千金小姐，绰号麻姑，诨名叫女霸王也牵扯进去了。现在他们三家可热闹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那黑汉正聊得热火朝天，丹枫也听得聚精会神，突然一伙计匆匆蹿到丹枫跟前，悄声说：你家三爷叫你呢，跟我来。
4.乱成一锅粥
刘丹枫不敢再往下听，连忙跟伙计上楼到紫霞阁。他一进去，我外公反手锁上房门。丹枫便知有要事交办，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蹑手蹑脚走到我外公身边，一副俯首帖耳的乖巧模样，站着听候吩咐。
外公说：你莫紧张，先坐下，我有重任托付于你。
丹枫一听，越发紧张，哪里敢坐，更加肃然，挺直腰板，一副毕恭毕敬、垂手听命的表情。外公见他不肯就座，只得道出实情：麻姑一心想与我成亲，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的心早已交给九小姐珍藏，你是知道的。老爷不敢得罪肖县长，只有拿我做祭品。眼下婚期愈来愈近，我也走投无路，万般无奈，才跟六爷议了个办法。我惹不起官爷，难道还躲不起么？你回去给我取些换洗的衣裳，还有平日里我省下的私房钱，一并带上。让二憨子在后廊窗下接应你。我现在就去东门茶馆候着。你一向机灵谨慎，办事从未出过纰漏。今日我能否逃出虎口，便全仗你这一遭了。
一听我外公要逃婚，丹枫吓了一大跳。可细思主子对自己如此信任，心里便涌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绝不能辜负重托。于是挺了挺腰板，拍了拍胸脯说：三爷，这事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叫憨子哥拿着包裹去茶馆找您。绝对保您安全出城。事后在老爷太太跟前，我再想法儿圆场。
外公听了，非常激动，忙起身握住他的双手：丹枫，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让你吃苦了！
刘丹枫见我外公称兄道弟，像被蜇了一下，忙挣脱我外公的手，生气道：三爷又信口乱说！要是让老爷太太知道了，还以为奴才不懂规矩，犯上不敬呢。
我外公抱拳讪讪而笑。丹枫亦抱拳拱手作别。
汤玉成早就安排家仆在酒楼的后门等候。他与我外公悄悄来到后门，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马车，一径往东奔去。孝天巷尾，紧邻东城门一角，便是东门茶馆。二人下车进去，要了间包房，点了一壶龙井和几样点心，便闭门斟酌起来。外公仍忐忑不安，问道：玉成兄，你说我这一走，姓肖的会不会报复玉兰？
玉成胸有成竹地说：你莫担心，如今什么年代？他姓肖的还想做土皇帝不成？我可是亲眼见过过北伐军攻破武昌城，把那些个贪官污吏，杀的杀，砍的砍，叫人好不痛快。待你去了武汉便会知道，民国和清朝到底不同了。
我外公仍惴惴道：果真这样倒好。只怕苦了玉兰。
玉成有些烦躁：你也太婆婆妈妈、黏黏糊糊了吧！就分别几日而已，看把你愁成这个样子！
外公还不放心，便说：夜长梦多啊，小弟还有一处担心，就怕我逃走之后，令尊大人逼着玉兰另嫁他人啊。
玉成听了，哭笑不得，讥讽道：难怪都说，人一旦陷于情海，就会变成痴子、呆子、木头，果真不假。你也不思量一番，我九妹虽不是正室所出，但毕竟是汤家的血脉呀，况且家父一向疼爱偏宠她，岂能草草配人出阁？我家里哪个姐姐不是精挑细选，然后才隆重体面地嫁出去的呢？
外公是情到浓处，总害怕对不起外婆。便会生出种种担忧。玉成刚解答一个问题，他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说：六兄，你虽如此宽慰我，但小弟还有顾虑。我这次离家出走，必定惹怒家父，他必视我忤逆不孝、荒诞无稽，定会断了我的经济。我一介书生，尚无谋生之术，今后玉兰跟着我，岂不要受饥寒之苦？
玉成扑哧一笑：此言差矣！当今中国，虽然废了帝制，却又陷入了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各种政治势力，皆蠢蠢欲动，都想一统天下，却无一派有此德此能。如今时局混乱，各党各派均急需人才，都在挖空心思网络人才。你和九妹皆是知识精英，等到了武昌，还愁什么生路？只怕人家都抢着要你们，你们却无分身之术呢。总之，你再别多想了，只管先去武昌站稳脚跟，尔后，我再设法将九妹接到武汉与你团聚。
二人正说着，忽见二憨子拎着一包裹撞了进来。他神色慌张，急急地说：三爷，您快上路吧。
我外公与汤玉成匆匆上了马车。玉成的贴身仆从杨苕货举起马鞭，使劲一抽，两匹黑马，尥起四蹄，往南绝尘而去。
孝感城离省城武汉才一百多里路。等天煞黑后，丹枫估摸三爷已经到了汉口，便将事先编好的剧情表演了一通。他佯作慌张，急忙跑到老爷书房禀报：老爷，不好了啦，不好了啦，三爷不见了。
董耀祖只当是下人未经世面，芝麻大点事，便大惊小怪起来。故头也不抬，仍自顾自地挥毫泼墨，吟诗作赋。丹枫无奈，只得又说一遍。董耀祖仍未抬头，只懒懒问道：好好的，如何不见了？
丹枫便将编好的台词背一番：早晨三爷在后湖花园练完功，就撵我和憨子哥回来，说是要去西边楚侠武馆，他那个武当山的师父化缘来了，他想跟师父切磋丹道，叫我们两个傍晚去接他。我们刚才去武馆时，他却不在那儿。我们忙问人家，人家说三爷根本没有去他们那儿呀。
董耀祖这才抬起头来问道：没去那儿，去了哪儿啦？
老爷，奴才也不知道。我们从武馆出来，沿路也问了街邻四舍，都说不曾看见三爷。奴才这才回来向老爷禀报。
老爷命道：丹枫，你去禀告太太！二憨子，你把下人都叫到客堂里等着，我即刻过去！
待董耀祖走进客堂，见太太何氏坐在上座右手红木椅上，已经哭成个泪人儿。底下的仆人，跪的跪，站的站，黑压压一片。他撩起长衫，坐在了左手红木椅上，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方训斥道：刘丹枫！还有你，二憨子！你们两个是如何跟班的？嗯？！青天白日，竟然把人跟丢了！现在不与你们理论，寻人要紧，待这事结了，我再跟你两个算账！其余诸人，也有责任！平日里见芝兰有何怪异，当及时向太太禀报。倘是他贪玩，过不了多久会自己回来，那就算你们运气。若是他有异心，背叛父母，辱没祖宗，离家出走不归，哼！你们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众家仆唯唯诺诺，皆认真回想我外公平日里有何异常举动，有何蛛丝马迹，有何可疑之处。大家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什么破绽。无奈，只得拼尽全力，跑遍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寻找，最终还是白费气力。太太一向最疼我外公。听众人说满街满巷都寻不着了，便又哭得死去活来，最终瘫倒床上，一卧不起。顿时，董家上上下下乱作一团。
老爷原本十分敬重太太。自我外公闹出失踪风波后，他一反常态，竟然当着下人的面怒斥太太，说芝兰之所以敢犯上作乱，全是你之过。太太伤心欲绝时，他非但不抚慰，反厉声呵斥：哭，哭，哭，你还有脸哭！我董家列祖列宗的脸都叫你丢尽了！这个逆子为何无法无天？还不是你平日娇惯宠坏的！
太太更是万分委屈。老爷向来称颂她贤德，说她是董家的功臣。可忽然翻脸不认人，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幺儿失踪，她的心已经碎了。老爷的责骂，无异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老爷责怪太太宠坏了幺儿，也不是没有道理。太太的确很宠我外公。太太为何要娇宠？是有缘故的。
董家男子遵照祖训，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董耀祖也不例外。他成年后，只娶了何氏，就是太太。她青春韶华时，保持着旺盛的生育能力，一连生下十二胎。仅凭这个，说她劳苦功高，一点也不过分。那时天花麻疹各种瘟疫频发，医疗卫生极落后，故多数婴儿相继夭折，十二胎中仅存三男。三男可谓身手不凡，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击败各种瘟神病魔，终于笑傲人间，活到成年。老大，名荣兰；老二，茂兰；老幺，芝兰。
外公幼年体弱多病，又是老幺，母亲自然对他特别宠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三岁那年，外公大病不起，几近夭折。一日，忽见一邋遢道人来城里化斋，自称武当山人，说是精通点穴疏经通络之术，能治疑难杂症；又言他云游四方不是为化斋，而是普度众生，为苍生解疾除患，驱离病魔。老爷太太闻之大喜，亲自上街延请道人至董宅，奉若上宾。邋遢道人抱着奄奄一息的芝兰，腾出右手，便“点、分、错、拿”一番。说来也怪，道人胡乱抓捏揉搓后，我外公顿时可下地走路。举家转悲为喜，无不称奇。然邋遢道人却说，我外公的病根并未脱身，日后还会反复发作。若要彻底断根，必得随他去武当山练习太乙五行拳。老爷大悦，当即设坛拜师。
后来我外公方知，邋遢道人乃武当紫霄宫龙门第八代宗师张守性的第二十代传人，道号——玄妙真人。众所周知，张守性是张三丰之徒孙。如此攀扯起来，外公也算得上张三丰的徒孙之徒孙了。外公上武当山后，日日跟随师父在紫霄宫练习武当功夫。习功五载，终将病魔斩草除根。8岁时方返城入读私塾。后来他渐渐长成身强体壮的俊俏少年，兼具乖巧孝顺会功夫，母亲能不偏爱吗？
不过，太太有时偏心偏得有点离谱，常常因人立言，因人废言。同样的话，从我外公嘴里出来，她信，从老大老二嘴里出来，她不信。荣兰、茂兰好不酸楚。背地里两个人都说太太心里黑，不疼幺儿过不得。如今外公惹出大祸，哥俩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老爷那一边，他们极力怂恿老爷对我外公使用家法。
老爷正气急败坏，忽报肖县长遣人来问候。老爷一听，更气更急，心下道：他哪里是来问候？分明是打探虚实、给我施加压力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