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还请随我上塔。”沈明夜的剑微微撤离一寸,却不见方贤跟着自己前行。在风雪中显得愈加清瘦的少年帝王只是淡然得扎紧身上的狐裘,一双明澈深邃的眼睛似在那银装素裹的天地间随意游走。
“如此良辰美景,不识欣赏——哦,记得沈师兄虽然一副风雅之姿,却从不肯酸墨附庸。”方贤的话里出了拖延的意思还有着挑衅的戏谑。
虽然沈明夜从来都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此时此刻他实在太忧心于塔内的状况,反手一掣,竟在方贤的脖颈间拉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
“陛下,今天我既然决心所为,就没有打算要活着出去。”沈明夜的剑微微下撤,剑锋上的血珠滴落在脚下的雪地,如红梅般艳丽。
“胁君和弑君,不过都是伸头缩头的一刀……陛下真的不信我敢动手么?”
“信……当然信……为了那个女人,你什么事做不出来呢?”方贤的嘴角勾起一丝异样的微笑。
沈明夜的剑颤抖了一下,他单手拉住方贤的肩背将他推在身前:“这世上最大的力量不是仇恨,而是爱,陛下永远不会懂……”
“我不懂?”方贤冷笑:“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只是为了复仇才谋划了这一切?真是荒谬——你所谓的爱,不过是小小卿卿,如何比得上我这胸怀之中的大爱!放眼江山,权野朝谋,你平心而论,礼亲王真的比我更加适合来做帝王么!”
“王爷心怀仁慈,的确不如陛下手段……但天下万民所向往不过是安生了命——”
“荒谬!”方贤厉声扬起头:“想要与民为善,动动笑脸而已,这么轻松的事难道朕都不会做么?可是国治之道,法家天下。没有双手染血的决心,强敌外患,蛀虫硕鼠,必将颠覆整个朝代,万劫不复!荼毒不除,何以为善?但是陆影儿,却把前半生的血海深仇用我父辈的江山社稷来赌咒为祸,把一己私欲凌驾在万民之上。你可说说,我不该这样对她么?”
“我今天不是来跟陛下争论谁是谁非的,冤冤相报本就难言对错。”沈明夜低吟一声:“我只要救人……事到如今愿赌服输,除了性命之外,你什么都可以拿走。”
“我不需要拿走……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包括他们的性命,也包括——你的性命!”方贤话音未落,冷冽的眸子里霎时间晕出一丝血染的杀气。他单手疾点,竟是一招‘拈花探底’正中沈明夜持剑的手腕的大陵穴!
剑身啷当坠地,溅起白雪簌簌,沈明夜整个手臂瞬间酥麻,尚未来得及做出半分反应便被对方一掌凌空劈在当胸之上!
“你竟然会武功?”沈明夜跌出两丈外倒地,猝然喷出大口鲜血。
“五岁那年我突患重病,太医说我自胎里带的阴虚体质不能习武。”方贤足尖点起地上的剑,挑在手上:“那时……你已经及冠,早作为皇子近卫出入朝堂深宫。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是陆影儿用二百零六根金针刺入我的每一寸骨缝之间,毁了我周天脉路,让我永远不能习武!”
“没有痛苦,没有伤痕……只有不分昼夜的虚弱,步履浮夸,寝食难安……就好像随时随地都会被人夺走魂魄般的绝望。”
“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天降护佑,仕途丰顺。被独掌大权的恶毒女人奉在手心,传其大业顺其命路。可否有过我当年的绝望?”
“可知道为了掩过陆影儿的眼目,我可以与世无争,我可以装疯卖傻,甚至可以用堪比刀山铁烙般痛苦的‘洗功诀’来自戕身体——只为了用十倍百倍的努力换取你们轻易就能得到的一流身手!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错了么?”
“一流身手……还差些吧。”沈明夜低低咳嗽几声,眼前的雪地已然殷红一片。既然愿赌服输,最后还是棋差一招。即便栽在方贤的手里他亦是毫无惧色,淡然戏谑。
“是……我就算吃再多的苦也无法成为一流的高手!”方贤的剑指上了沈明夜的胸膛:“但那又怎样?对付像你这样武功皆废又身负内伤……并且不识好歹的人……足够了——”半步倾身,剑锋穿胸而过,在身后的雪地上溅下了无生气的鲜红。
“陛下……”沈明夜轻轻吐出一口气,放开胸膛里最后的郁积:“只有阿允……从来没有害过你,你……”
“其实你也没有害过我……”方贤抽出剑,任由那一袭白衣仰倒在天地间的落雪之中。
曾几何时,已经窜起身高的英俊少年用清瘦却很结实的臂膀一边一人,托起两个欢脱的小皇子。如果时间一直不会流逝,人是不是就可以细细得沉浸在真情实感中。
方贤不是想不明白,只是退无可退了。
“站住!”冰冷的剑尖压在方贤的后心,那极寒的剑锋无论在力度和稳度上都堪称上上。除了号称‘君子弄梅’的落白雪外,谁与争锋?
“我知你定会回来,却没想到你敢一个人回来。”方贤冷笑:“洛依,不管是刘鹿卿还是我的娘亲缪兰,他们被陆影儿害得有多惨,你比我清楚吧?其实我们本该是同一条船上的,但你不思为父报仇,却偏偏爱上方南逸。”
“你不要提我爹爹!”洛依的剑进前半寸,似乎已能感受到那厚厚衣裘之下单薄的肌肤:“兰姑姑的确是无辜的,但我爹如果要为了他死去的兄弟朋友们复仇,以他的身手杀退皇宫七进七出也不在话下!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他对上清门血洗陆家的事心中有愧……他用自己的牺牲不仅仅换取了我们一众人的性命,更换取了他半世的心安……他跟你,完全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又能怎样?他是个死人,而我还要活很久。”方贤转过身来,迎上洛依微微颤抖的剑锋:“你有信心不会是第二个沈明夜?”
“废话!我今天所为求胜不为求死!我要救的不是礼亲王,而是我丈夫;不是太后,而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洛依咬着唇,一字一顿。
她抬眼瞥向白雪之上鲜血之下的沈明夜:“你已经杀了阿允最重要的兄长,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女孩已经做好了动手一搏的准备,就在她冲入东陵之后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上清门的人已经聚集到了东陵之下,却被早已埋伏四周的几路人马团团截住。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到肖云边他们,只希望能拖延一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