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陈悫并不知晓最后的最后结局是怎样的。
对于人类来说,二百年很长,而对于我来说二百年很短。我总觉得日子还很长,我总觉得我不需要了解那些复杂的东西,或者说我从来不觉得那是问题。
死亡,疾病,权力,失去,得到,失去,爱,恨……
那并不是我觉得值得关心的事,我不知道什么值得关心,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关心什么。
我毫无意识地在意关于罗伊德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流水一般,即使我记得一切细节却从不挂心。
所以我高估了人类,也低估了人类。
我低估了“心机”的不露痕迹。
我不拒绝别人的好意,因此领主贵人们的礼物我全都会收下让它们落灰,他们的要求我看情况满足。不过是同行散步的邀约,不过是向我索要一本书,不过是做一次客,不过是替他们传个话。我的不在意和放任,让他们掌控了舆论方向。
阿塔尼安大人暗地里发展势力的传言就出现了。
阿塔尼安是诸神之子,群星是我的力量,太阳尚且让我三分,我自然不会在意流言。没有“人”能够动摇我,那流言对我就像是风,他们的窃窃私语,他们的眼神,我一概忽视。
罗伊德没有问过,他很忙,他的王国并不稳固,逾百年的统治,从未稳固过。麻烦是接连不断接踵而至的,动乱,饥荒,传染病,领主们三天两头地给他添堵……但是每一场几乎会亡国的灾难都被克服了,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看起来没有渡过不了的难关。那是因为这个国家一开始就建立在我强硬的权能之下,是我的权能在强行地维持这一切都顺利进行而不是罗伊德有效的统治。
我高估了我在罗伊德心中的价值。
某种意义上的确是我造成了这个结果。他所要做的事总能成功,他的提案,他的政策,合理与否,他去做,去推行就可以被执行,我不能让这些法令变得有效,我只能促成“成功推行”的结果。那些死去的战士中有相当多的人大概早就意识到我能够促成的只有“胜利的结果”,他们知道这些胜利的代价是未知的。
“你会毁了他。无论是否出于本意,你最终带给他的绝不是胜利。”
是的,我最终带给他的不是胜利。
我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的,即使我不会遗忘但是我的确不知道那些真正要谋反的人是如何操作的。对于我来说,被放逐是一件突然的事。
“你试图架空我的权力。”
“你私底下勾结贵族发展势力。”
“你传播舆论,让民众觉得你才是地位最高的人。”
“你不配被众人膜拜,你既无法消除饥荒又无法治愈疾病。”
“你只是喜好争夺,你的胜利从来都伴随着痛苦而不是荣耀。”
以及别的一些东西。
我低估了人类的信口雌黄。
低估了他的决绝。
低估了人类在百年间巨大的变化。
低估了挚友一个个死去,心力交瘁支撑着这个国家的罗伊德受到的创伤。
二百年,我所不在意的事,恰好是他最在意的事。最后他说他不需要我了。
我直到那一瞬间才意识到人类的生命已经过去了百余年,他的眼睛早已不再清亮灼热,即使他身形依旧挺拔健硕,一位战士一位国王应有的气魄,但是,不死不代表不老,他的心灵已经很疲惫了。他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他手下的心腹已经换了好几波,他目送了一位又一位朋友离世,他爱的女孩亦在他怀里长眠。一切就像是换取胜利的代价,虽然我并没有向他索取什么,但是“世界的法则”更加残酷,罗伊德获得的原本不属于他的胜利,以比原本命运中书写的更多的伤亡为代价而得到。
“从今天起,拆除所有阿塔尼安的雕像,所有画像全部焚烧,任何人不得私藏,否则以叛国处罪!”他说。
除了愤怒我感受不到他别的情绪。
“为什么”的质问在嘴边但是我问不出口,因为他已经把理由说得够清楚了。我不想离开,我在那一刻才醒悟那是“在意”,但是我不会如此卑微地告诉他我在意他,我不想离开,我需要你。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这样辩护。
所以我大概只是愣在原地,瞪大眼睛听他做出宣判吧。
但是这还不是最后的最后的结局。
我可以平静地讲述这个故事,因为它已经过得太久了,但是不代表它留下的痕迹已经不在了。至少,那之后,我所遇到的所有的我在意的人,我都会小心翼翼地经营着我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故事的最后的最后在我离开罗伊德之后又五十年。
我说过了,整个王国的维持是因为我的权能,那是我无意识下所行使的前所未有的最强的权能,即使是之后我也不曾再这么做了。我的权能几乎完全压制了其他神明的影响力。一方面是我本身bug一样的力量,另一方面是王国的人们几乎都算是我的信徒,他们为我增添了力量。
但是当我离开之后,我又自然而然地无意识地收回了力量。于是被压抑的神明开始了角力。表现在中庭的人类身上就是混战。国家立即就分裂了,他们信奉不同的神明,他们举行大型祭祀来获得神的力量。是人类的王权之争,亦是神明实力的较量。
没有我的干预,胜负完全取决于哪边信奉的神明更强。而我在尤里的花园里自闭了挺久的。没有哪个长辈有空理我,他们正死磕得热火朝天正在兴头上,甚至觉得我终于不嚣张了他们挺高兴的。
忘川的支流从梦君的领域流过,我看着其中的生生死死,却不会有罗伊德的灵魂出现。我关注着英灵殿的动态,数着罗伊德的幕僚们的名字。他身边的人又一个一个地离开了,而他会一直活下去,带着这些伤痕。
我后来决定去找他了。
他不是个好国王,但是作为一个卓越的战士他令人信服,但是属于他的胜利已经离去了。他已经被逼到绝境,平原之上避无可避,敌人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他被他的追随者们围在中央,出了罗伊德,其他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记得那天下着雨,他的战甲脏了,脸上也沾了血和泥。我想起第一次见他,他也是很窘迫的样子,但是又完全不同了。
“是阿塔尼安大人!”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阿塔尼安大人!”
“请再带我们取得胜利吧!”
“请赐予我们胜利吧!”
他们双方都没有再动,我以本相出现,星光织就的衣衫,三对翅膀全部展现,羽绕在我的肩头,雨水会避开我,不会有污泥沾染到我一丝一毫。
“你是来帮我的么?”罗伊德轻笑道,只是语气里带这些讥讽,是对他自己。
“余不知道。余只是想来看看。”
“你果然是大能者……远比其他大能者强大的……”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微微放松了些许,站直了身子,“所以你的确是可以赐予胜利的对么?”
“只要报酬够多你就能实现是吗?”他问。
我没有回答,我拿不准主意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还应该让他赢。
“你能赢过诸神么?”他笑了。
“以我的生命为代价,你能赢过诸神么?”他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似乎又出现了那种清亮的灼热。
“我没有什么才能却想要统御全境,是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重要原因……是我的错……但是神明趁火打劫就太过分了。”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想要战争,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那种荣耀,人都想活着,都希望幸福……人们已经经历了很多苦难,我们想要幸福。”
“你是可以让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结束的吧?”他看着我的时候有一丝恳求。
“做得到。”我懂了。
野心是一回事,但是所希望的还是太平盛世。
所以最后,我带给他的不是胜利,是死亡。和他的故事的最后的最后,是我用他的死神之镰杀了他。
而后我履行了诺言。
星辰为剑,从天而降,我就是胜利本身,无论是日月还是风雨,雷火或是光暗,剑尖所指,无往不利。日之轮,月之弓,晨曦之剑,雷电之鞭,我无需回避,挥剑砍回去就是了。甚至连暝曦和尤西顿我也没有给他们面子,他们化身的大能者要面对的,只有不朽的星辰剑光。
我只放纵了那么一次。
星光穿破层云,划破雨幕,驱逐了属于白昼的太阳,留下夜晚但是却并没有给月亮留下空间,每一颗星星都是我的武器,无数飞旋的光剑逼迫着诸位神明退出战场。我所擅长的只是战斗而已,我阻止他们的方法是最简单粗暴的攻击,令他们无暇分心。
但那也是我的极限了,我的绝对胜利使得我能压制住他们的力量,但是别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也分不出精力去左右人类的战局,同时我的力量并不是无解的。
“够了,阿塔尼安。”暝曦说,“所有人都停下。”
暝曦,世界本身,权能是“权力”,效果是绝对的服从。
“做不到。”但是我这样回答了。
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的极限是什么样的,或许那个时候露出了冰山一角吧。
我没有听话,我提升了力量,落下的星辰重新从地面上升起,连带着属于诸神的力量的点点光斑,我在把他们留在中庭的痕迹拔起。土地里,海水里,草丛间,房屋里,神殿里,点点光斑像萤火虫一样缓缓升起。
我感受到了威压,来自暝曦的威压以及诸神的不满,我在拔除他们的信徒根基。
我并不是在替罗伊德做什么,我非常确定那是我自己的意志。顿悟有时候就是一件事,一瞬间。
人类不需要神明时时刻刻对他们指指点点。我现在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抬起手,手中仿佛有整个世界的重量,把那些光那些力量那些神明在中庭祭奠的力量托举了起来。
像是把两个世界分开一般。
在后来的传说里,的确有人说,最初神明自由行走在人世间的时候,神明的世界与人类的世界是重叠的,直到有一天人类不再信任神明时,星辰从地面上升起,人类的世界与神明的世界分开了,界限是天空,天空是一面镜子,天空晴朗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与人世相对称的神之居所。或许是把魔域的存在,与我的这一“壮举”混在一起传说了吧。
而这一壮举给我带来的是天罚。十三支雷枪贯下来是很疼的。
这个是真的记不清了,疼到意识模糊,但是时间并不长,恢复意识之后听到的是宣判。
不会有使徒。
无法留下名姓。
没有神殿。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连诅咒都算不上,勉强算是暝曦没忍心。
这就是我和罗伊德的故事的完整的结局了,像尤西顿准备的一份欠考虑的成人礼。效果超出他们预料了。
不过没有人阻止我继续在中庭溜达,从那之后神明不再如此自由地混迹在人类中,但是所有人都默许了我拿着王权之匙的事,不过那之后这把钥匙就是另一个传说了。
罗伊德的时代,我的名字还广为流传的时代,这把钥匙是王权的象征,开启智慧,开启财富,开启王权之路。当然就像我说过的,它并没有这些用处。
另外不管弗朗斯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奥西薇恩遗址,那里放的东西肯定吉布森王权之匙也不是主神之泪,因为这两样东西好好在我手里呆着呢。
等放了暑假拉凛去奥西薇恩遗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