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的一夜过去了,整个苏州城从晨光熹微中醒来。洒扫庭院起火晨炊,店铺照常拆了门板迎客,贩夫走卒仍旧奔忙。
只是路面上偶有几道暗淡的红色,蹭在簇新的鞋底上,便擦拭不去。不过也不打紧,一点污渍不久便会埋没在泥灰中去。道路被人踩踏多了,也了无痕迹。
洗衣裳的妇人起得早了些,在岸边舀水,却闻到一股腥气,嘀嘀咕咕咒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倒了脏的臭的在河里。
许久以后才会有人记起,自打这一夜以后,隔壁寄居的外乡人,便不曾出现过。账上欠着的酒钱拖过了年关,再无消息,日复一日,直到连掌柜的也忘记了。
太湖之滨,那一所大庄院在短暂的混乱之后,重新归于平静。一些人陆续到来,在厅上相聚,只互相点头示意,不交一语,肃穆迅速笼罩了整个庄子。
余成歇息了片刻,便起身往前面去。余蘅跟在后头,几次想说些什么,都无法开口,直到了厅上,当着一众前来参见庄主的主事人,只好沉默。
沈紫玉在屏风后望了一眼,惦记着余兴尚无消息,便悄悄溜出来。自打回来二人便被分开了,雁来也不知他被押在何处。这乱哄哄的一时也无头绪,只得命人着意问着。
庄中一切正常,罗颀从各处抽调了可靠的人手接管,上下焕然一新。大局已定,再不会出什么岔子。只是,左右看看,熟悉的人更少了。
四下里转了一转,却独不见聂松。沈紫玉有些诧异,片刻之后忽然醒悟,急急奔出,果见卧虎寨一行人已然出了大门,纷纷上马,预备启程。
“大当家——”
聂松在人群里回过头,拱了拱手。
沈紫玉唤住他,却找不出话来说。到此时方才想起,自从余成回来,聂松便一直远远地避开了。余成自然心知肚明,也不曾问起。不相见,未交一语。这一场恩怨纠葛的缘分,终究是尴尬得很,又要如何作别。
“……一直没有机会问起,四当家……还好么?”沈紫玉一直未曾看见胡林义,踌躇问道。
聂松叹了口气,道:“下山之后,胡老四便自个儿走了,不曾到江南来。我也许久没他的消息了——若想见他,便往北边去。”
沈紫玉默然。那时自己前途莫测,为了说动卧虎寨远走避祸,话终究是重了些,虽然保全了山寨,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当年若不是胡林义,只怕她和余成都已丧命。她记着这份恩,却令他负气出走。
聂松等了片刻,见她不说话,便也上了马,回头扬起浓黑的两道眉,道:“一笔勾销。”
一声唿哨,一路烟尘。秋风瑟瑟,桂花香气丝丝缕缕舒展开,漫过了整个江南。
“怎么不进去?”
沈紫玉回头,余成缓缓走过来。大约那些纷乱的事务耗了神思,虽然举动如常,却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就像暮色中缓缓下沉的轻烟。
“不放心外面,出来看看。”沈紫玉忽然有些心虚。
余兴的下落固然要紧,却并不急在这一时。这千般头绪尚未理清,寻一个常年隐藏在暗处的人谈何容易,又有几个晓得他的存在。若是最坏的结果,到如今多半也已经无法挽回,着急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放心,余兴已回来了,没什么大碍,不过吃了些苦头罢了。”
沈紫玉松了口气:“幸好。”
余成又解释道:“他们一时把控不住整个余家,还要借着阿蘅的幌子,不敢轻易杀人。便是庄中那些旧人,也只是借着各样的由头打发了出去,怕被看出端倪。”
沈紫玉点点头,却不说话。
余成笑了笑,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话都闷在肚子里不做声。”
“我……没什么想法。”沈紫玉低头看着脚尖。这一番风波,全因她而起,最危难的时候,她却远远走开了。余成强撑病体理事,那些话如何能忍心出口。余家的事情,她又用什么身份来干涉?
“我知道,实在是太仓促了。”余成叹了口气,“你若赞成,才叫奇怪。”
“这是下下策,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和阿蘅都压不住这些人,雷霆手段,只能……”说到这里,余成忽然打住了。
沈紫玉听得心头一沉,却不敢去想,低声道:“都听爹爹的。”
“陪我走走吧。”
只是一夜之间,到处都躲不开桂花香,沾衣绕袖盈盈满怀,幽幽侵入骨髓。
亭台楼宇丝毫未改,似乎从未远别,又凭空变得无比陌生,落在眼里恍恍惚惚,有种不真实的疏离。
风吹云动,四下里渐渐暗下来。点点淡金追逐晴光绽开,又沉入郁郁天色中,来不及收起的馥郁浓浓堆积在墙角。
转过几重门户,面前一道月洞门,亮堂堂透着天光。
身后脚步声起,余蘅匆匆赶过来,看见二人,略一犹豫,赶上前,叫道:“二叔——”
余成略一抬眼,叹了口气,“你大了,我管不得你了。”
这是自从余成回来之后,询问余家情形之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余蘅脸色刷地白了,欲待分说,余成却径直走进门去了。
门后霍然开朗,浩浩荡荡的湖面便突然铺陈在眼前。此处是余家庄的最高处,并未与外界做隔断,依着山石建了短短一道回廊,曲曲折折向上,连接山顶一座水榭。
“要下雨了,在此处坐一坐再走罢?”沈紫玉劝道。
余成点点头。
水榭敞着四面长窗,正合远眺。
室内仅长桌一张,几把交椅,别无他物。沈紫玉看着风大,回身去掩长窗。
余成摆手止住了她,反而走出去,在露台檐下栏杆旁坐下,遥遥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湖上灰蒙蒙云雾氤氲,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沁凉的水气拂面而来,似雨非雨,似雾非雾,不知是打从天上,还是湖中来。
“听人说,海上时常也会起这样的大雾,四下里什么都看不见,不辨方向,只能靠着罗盘。”
沈紫玉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余家的船虽说时常出海,她也并不曾了解过。
余成摇了摇头,道:“谁想得到,余家海上偌大的买卖,我却从未到过海上。”
他每次都借着出海的名头避开人,实则为了养病,一步都未曾离开过苏州,没有人沈紫玉更清楚。
这么多年,余成从未在她面前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在生病的间隙教导她习武,其余的时候,都不远不近的在那里,像栏杆外这片湖水涨了又落,寂寂无言。
“等你身子好些了,过了冬天,我陪你去海上看看,可好?”
余成展颜一笑:“海上不比陆路,太过凶险,不过是说说罢了,我还是更乐意歇着。再遇见海盗,想狼狈逃命,也不能了。”
十多年前那一段艰难跋涉的归途,仍在眼前,恍如从未终结。沈紫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是她在余成身边最久的一段时间。
到了苏州,不是余成躲出去养病,就是她一心习武无暇他顾。再后来,她决意独自筹谋那些事情,便是聚少离多。一些事情,是如何生长成抹不去的疏离。也许是时光慢慢侵蚀,也许是女孩终究会长大,最终一切似乎完好如初,却又全然不同了。
“你那时候才那么一点高……”余成眯着眼睛,从记忆里找寻旧日的遗迹,却发现都已模糊不清,只有一张泥污的小脸,从杂乱树丛中抬起来,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
“你是……紫玉?”
女孩不说话,眨了眨眼睛。
骤然目睹沈家的惨状,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勉强按下自己的慌乱,蹲下来柔声道:“不要出声,我带你出去。”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片刻,用微微发抖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是余成……”他怕这孩子受了惊吓,不肯轻易跟他走,闹出声响惊动了周围的人,斟酌着该如何介绍自己。女孩径直伸出一只手,压低了声音道:“余叔叔,救我。”
拉了她出来,余成这才发现,这孩子身子单薄,算来今年大约是八岁了,看着只有六七岁的样子,大约先天禀赋便弱,全然不似她的兄长。
山谷中一片一片的黑暗被打碎,不知有多少火把来回搜检。余成扯下衣襟遮掩住面目,小心翼翼在光亮的缝隙中穿行,慢慢往谷口走去。女孩伏在他的背上,手臂环着他脖颈,不哭不闹,鼻息细细,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放心。”偶尔抽着空子,余成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拿这么几句翻来覆去应付。女孩总是报以沉默。
谁能料到,不久之后,二人被卲恩铭堵了个正着。他不敢显露自己本门武功,又碍着背上的孩子,缠斗中失手挨了一掌,勉强逃脱。辗转千里归途,却要依仗这个孩子。
“要照顾我,还要想办法寻吃的来填肚子,那两个月,难为你了。”谁能想到,江南巨富武林世家,余家庄主有朝一日竟然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千里乞讨逃回苏州呢。
念及那段相依为命的旧事,沈紫玉也是感慨不已,“若不是为了救我,又何至于此。”话说出口,却又怔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拿这些事情来说了。
余成浑然不觉,只把目光转向一根柱子。陈旧的朱漆之上,隐约有些刻痕,若不留意,几乎看不出。
“你来看看这几个字。”
沈紫玉不解其意,走过去,才看出大约是刀剑刻出来的,看着时日久远,早被风雨侵蚀模糊不清,但仍看得出字迹遒劲有力。
仔细辨认,却是两句诗:“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看着看着,忽然一愣,这字迹……
余成悠悠道:“有些事情,大约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世人都说北清南靖,却不知我与你的父亲,是半生的挚友。”
沈紫玉骤然醒悟。
沈清最后那几年,甚少提笔写些什么,她又是年幼,对父亲的笔迹只觉熟悉,却不敢确认。
“当年因了些小小龃龉,大约也是北清南靖被人说得多了,不免起了好胜之心,他单身上门来挑战……庄主,”余成顿了顿,终究不想加上“伯父”二字,便这样指代余靖,“不巧得很,他那时受了些伤,不很方便,我便替他出面。”
在那个刻意被纵容的谣言里,余靖的死隐隐指向二人齐名引起的高下之争。多年前沈清拜访余家庄,最终悄然而去,传言他输给了余靖,却原来,二人未曾相见。
“就在这里,我跟你的父亲比试了一场。我的功夫跟他差得很远,便使了些小花招——我赌他不会下杀手,想从中取巧。他手下留了情,未曾伤我,却也不曾输。”
“你的父亲,是个襟怀磊落的人,从来不把些许恩怨放在心上,不仅不怪我欺他,反而挥剑留下这两句诗,说余家的功夫果然有独到之处。挑战之事,便这么不了了之。我也没什么颜面对人讲跟沈掌门打成平手,是以胜负外人便不知晓。”
“从始至终,我从未怀疑过他是凶手。若那天我在苏州,跟你哥哥北上的人是我,便好了。”
沈紫玉低声道:“爹爹那时已然……没多少清醒的时候了。”有谢朗拦着,余靖见不到他,余成去了,卲恩铭会如何应对又难说得很。
余成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太晚了。接下来的事情太过诡异,我全然想不通。但你的父亲一生风光霁月,如何会与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有干系。”
“那天对阿蘅说的话,是我的私心,想把你留在余家,想你在我身边。是我太贪心,觉得阿蘅娶了你,雁来顶着余家女儿的名头嫁了人,便能圆满,却不料阿蘅会恨着你。”
“他骤然失去了父亲,外间那些谣言多少传到耳朵里。我管束不住他,一时急上来,确是失言了。”
沈紫玉没想到余成会直接提起这件事情。那日,听底下人说余成又在发作侄儿,不知为了何事,想进去解劝,却听见余成恨恨地道:“即便她爹爹真的是杀人凶手,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并没有做过什么。”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沈紫玉都没有听见。漫天火光又一次凭空降临,把她带回那个噩梦般的夜晚。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父亲身后有那样的谣言在,甚至连余成也假设这谣言是真的。
她不愿嫁给余蘅,却无法让父亲背负那样的污名。
从那个时候起,她决意去寻求一个真相,却陷入更深的迷雾中去,直到谢朗亲口承认,是他害死了余靖。这一切都随着谢朗的死,再也无人知晓。
“余叔叔,我不曾……”沈紫玉哽住了。要说自己不曾将那句话挂在心上,还是说早已原谅?
余成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你的恨,我又何尝不恨,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大哥啊,还有我自己……”
“我确实无力去做什么,还要拦着你,也许你会觉得我懦弱,只能在暗影里苟且。但是,无论要怎样报仇,总要先做自己。”说到这里,余成自嘲地一笑,“如今看来,也许是我错了,你坚守的从来都不曾变过,我却早已不是自己了。”当年那个为了一时意气,不惜赌上性命的少年,早已不见了。她若能不顾一切,却也好了。
“你父亲若还活着,断然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的一生,都裹挟在仇恨中。我……也一样。”
“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情。就在这里,对着你父亲的在天之灵立誓,从今以后,不再报仇,好好照顾自己。”
余成竭尽全力说出这些话,听见沈紫玉说了一声“好”,起身立誓,却听不见她又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风越来越大了,耳边眼里都是模模糊糊,喃喃道:“你不在的时候,陆扬来过……他和你一样,都没有……做错过什么。”
肩头靠住了什么,隐约听见沈紫玉在耳边呼唤,说道:“我哥哥,还活着,你见一见他好不好?”
余成笑了笑,道:“好。”
雨密密麻麻落下来,回廊边上一株黑沉沉的老桂,洒下满地碎金,雾气一阵浓,一阵淡了,飘忽不定。
余蘅站檐下,进退两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里脚步声走过来,慢慢的,虚浮而拖沓。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风卷出来。
余蘅扑通跪倒,叫道:“二叔,是我错了,我只当她是个寻常青楼女子,却不知她另有所图,竟引诱了杜方背叛余家,几乎酿成大祸。是我荒唐,从来未曾留意这些事,你要如何责罚我都无怨,你说一句话呀!”
半晌,无人相应。余蘅抬起头,看见门框上搭着一只素白的手,毫无血色,似乎能透入雾气。
沈紫玉低着头,眼光迷离,像在看着他,又像什么都没有看,轻轻道:“他已然……不能再责罚你了。”
“芷儿,你说什么?”余蘅尴尬起身,随手拂去衣衫上的泥土,一时未曾听懂。
“你啊……”沈紫玉微微笑了笑,抬眼望向长空,喃喃道,“可我又有什么不同。”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想扶着什么,却抓了一个空,整个人软绵绵的,靠着门框,慢慢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