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尘土、厉声尖叫,还有四处污染溅射的鲜血。
视线最为清晰的,是眼前竭力向她奔来的男孩,哪怕跌倒在地被人群踩踏,也尽力爬动着,面部狰狞地朝她吼:
“快跑!!!”
她成了人群里唯一一个异数,失神无措。
此刻已让人分不清楚……
究竟本是人间炼刑,还是误闯无上地狱。
……
伏在工作桌的辛离君冷汗淋漓地醒了过来,皱眉看向被压着的漫画稿。所幸她睡相一向极好,未收起的稿子依旧完好如初。
“一定是看了助手自己画的作品才做了一模一样的梦。”辛离君按压额角,剧烈疼痛让她呻吟出声,“所以我才评价泯然于众。”她哼笑道,“还把我画成他漫画里的悲剧主角。我是对他哪里不好,这么暗戳戳不满?”
“廉杰。”辛离君喊了声,却无人应答。
房间被书架占得满满当当,三分之一是她出版的漫画作品,其余则摆放着手办和收集来的游戏电动。对于她来说,外出永远比不上画漫画和在房间里玩电动摆弄手办的快乐,这个房间就是她永恒的舒适圈。
后来工作量大起来,为提高效率及时交稿子,招了一个助手分担次要工作。莫廉杰性子温和,见她太懒,便包办采买成了她的饲主。
“他难道生气了?”辛离君生了悔意,但执拗的骄傲性子让她抹不开面子,“本就该直接点啊。明明画功扎实有发展潜力,却跟后爹一样没找准方向只顾着虐角色。
担心自己的死脑筋助手会不会因为她一时的毒舌想不开。终是放下等身抱枕想去他平日借宿的房间里看看情况。
明明身体未有病痛,站起身时却眩晕不已,整个房间开始四下颠倒起来。她晃晃脑袋,依旧一阵信号不良般的耳鸣。明明离马路隔了有几百米路,却怪异地听到车子刹车声,还夹杂着车辆避之不及的撞击翻倒声。
“廉杰?”辛离君再次喊着助手。
她人已扶墙走到助手房间,却听到一贯温吞的莫廉杰在哭泣。
“我不该和你吵架的。你不过是一团孩子气,我不该较真那样反驳你的。”
他边抽泣边给床上的人擦身按摩,床上躺着一个女孩,哪怕沉睡也端看着有一副不好脾气。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忘了?你已经死了。”莫廉杰双手依旧没停下来做着事,头却180度转弯看向她,下巴嗑哒着说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应允亡者交易,收取了报酬,接下来便好好实现诺言。”
辛离君左肩蔓延着彻骨疼痛,她拉下衣服露出肩膀,一支梅花显形绽放。
“请好自为之。”
再次醒来,有人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晕染在血泊中腥臭难闻。她从一开始恍若未觉逐渐颤抖起来,视线注目之处,便是身上人的着装。
是首梦里向她示警的男孩,很显然已气绝多时。
辛离君已难言究竟是梦中梦,还是自认为的人生才是场镜花水月。唯一真切是她脑海里响起警鸣,告诉她不能顿在这里坐以待毙。
她推开那一身粗布的孩童尸体,想快速查看周围环境,岂料脑后劲风袭来。她姿态难看地就地打滚,避开偷袭的同时沾了一身混杂着尘土的血肉。
这无妄之灾让辛离君憋了一肚子火,更别提偷袭者被发现后还尤为不甘心地想继续。
“妖怪,妖怪……”
偷袭辛离君的成年男人失去半边臂膀已神智不清。让她悚然的是,那伤口显而易见是被吞食撕去。
她想起身逃离这疯子的误伤圈,但随刻注意到在她眼中男人显得过分高大。伸手一看,自己的手小了很多,约摸变成个八岁大的孩子,衣服仍旧是现代衣服,画筒和画具包在不远处。
饶是她再镇定,此刻也忍不住暗骂操蛋。
男人残手握着碎石扑了上来,一手掐住她脖子,另一手狠狠砸向她的脑袋。
在窒息的极端情况下,辛离君短瞬间唯一能做的是握住从口袋里掏出的工具,用尽最大力气扎进男人的脖子里。
就算人小力微,危机时刻爆发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哪怕被男人脖子里涌出来的血濡湿有些打滑,都没有放手死死将工具越发推进。
沉重的尸体再次覆盖了幼小身躯,辛离君呜咽着,泪水终是糊了脸。
我杀了人。
肚里空空,忍不住干呕几下。辛离君逼迫自己直视男子死不瞑目的双眼,迫使自己接受事实,不给半分侥幸心理。
我杀了人,他的尸体卧在我面前。
‘王虎,45岁,无妻女,溧阳人士。与他人斗殴中死亡……”
有谁在念念叨叨说着什么,辛离君身上一轻。一头戴高帽的玄衣男子浮在空中,将一书卷塞于后脖子。似眼神不太好,捧着那尸体脸摸了半天,摸了还不够,从袖摆里掏出一画像,仔细核对着。
玄衣男子脸倒是极为俊俏,只不过气质生冷得很,眉间皱痕深刻地似打了死结,不耐地跟人宣告他不高兴。
“吶,我也在生死簿上吗?”
柳如笙吓了一跳,松开的尸体啪叽一下跌回地上。发散的视线对准躺在地上的辛离君,他看不清长相,只知道是个童孺。
还有……她眼睛亮得惊人。
作为引魂使,自然是可粗算他人功德债孽,此刻便能看到她身上流转着薄薄一层血色孽缚。
“是你这凶徒残暴杀了他。”柳如笙草草断案。
“呵。”辛离君笑了,也不嫌弃地上脏臭,悠然自得侧躺着,晃悠二郎腿。
“不过你说错了,今日的亡者名单上没有你。”
辛离君又笑了笑,一口白牙极为讨打。她打了个呵欠,像是准备要就地憩息。
“你不怕吗?为妻杀丈夫死后会下油锅被孽火焚灼,喜搬弄是非者死后也都会受绞舌刑法。”
“我行恶事,自然不屑否认,也不惧赎罪。”
“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可若他人胆敢随意欺我害我,我便要他命。”
辛离君调整睡姿,想多一分时候养神。刚才那包含戾气的话随风散去,好似从未从她这可人模样的孩子嘴里说出。
柳如笙摇摇头,“狼子心性,必将搅弄风云。”
“这话倒是听着顺耳,便承你吉言。”
沉默一会,她听到那个棺材脸蹲了下来,随后将她抱起身凑近看了看。
瞧着是看仔细了,又开始上手捏她脸蛋揉了揉。她因年龄缩小的关系,有两团婴儿肥,哪怕此刻脏兮兮的,手感也挺不错的。
“不够胖乎乎,该多喂喂。”柳如笙咕哝着。
“哈?”
连看带摸还不够,极为顺手地将她抱起,揣怀里准备走了。
辛离君惊呆了,“不是,你这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家孩子啊。”
“啊。”柳如笙迟钝地四处张望了下,“人家在哪里?”
“……”
“做坏事是不太好。”柳如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得跑快点。”
……
入鬼门关后匆匆略过黄泉路。漫漫长路开着有花无叶的彼岸花,枝叶两两已生离,无聚无念余叹息。
路尽头唯见忘川河,一叶小舟摇摆岸头。远见有二者,皆牵领着一串死魂。一生有牛角,二头是马形。二者身后死魂皆保留生前惨状,死相各异花样繁多,面上残余贪嗔痴爱恨憎,可惜此生已永别。
牛头马面瞧见黑无常怀抱一女娃,飞速行路,惊了。
嗬,地府可是出了件新鲜事。
新任黑无常竟喜滋滋地抱回个孩子,稀罕得紧。
这孩子还是个热腾腾喘气的。
这两样加起来足够所有在地府领职的鬼仙们肃然起敬,脑补甚多。
牛头稀奇得都忘了卖弄风骚。待柳如笙过来,捏了个决将他怀里的小丫头清理干净,还颇为嫌弃,“瞧着一身素的。”
一路张嘴观摩地府的辛离君端详着眼前这位同志。顶着两个骨角,双眼阖上变成扭曲弯着的细缝,狰狞地保持笑容,长得委实对不住社会人民模样,偏生爱俏穿着一身花袍。
她伸着小肉手摸了摸那身花袍,恰如其分地表达了羡慕之情,“好好看,穿得真漂亮。”
牛头乐了,“真有眼光,要什么跟我说。”
我想握着你的“角角”方向盘骑牛牛。
辛离君腹诽着,面上却摇头难过,“我也想要漂亮衣裳穿,可我穿不好看。”
牛头越发开怀。
马面更实际些,愁苦道,“非魂体,亦是无阴阳眼的寻常孩子,何以看破你真身。”
柳如笙木着脸,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势,淡定道,“这孩子随我。”
马面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辛离君脸抽了抽,比划着小手掌看能不能在他脖子上抓几条血痕。她打了个呵欠,不知为何疲倦得很,头靠着柳如笙肩头耸拉眼皮打瞌睡。
牛头叹息道,那女娃面上显而易见罩了层黑气,黑无常虽有渡些仙力给她,到底是被此界吸去生机,沾染上阴冷寒意。他劝着这位一时兴起就不管不顾的新上任同僚,“若想这孩子长寿,还是得送回人间。”
柳如笙震了震,万年来极少有让他起兴致的事物,这难得想喂个孩子,却得知地府不兴养孩子。立时垂头丧气起来。
辛离君高兴坏了,继续装模作样地闭眼偷听。不是她挑剔刁难人,这还没蹬腿的大活人住地府也不像回事啊。
柳如笙想到个问题,眼下正好可以讨论讨论。牛头马面二人虽不像诸葛亮,多少也能算个臭皮匠。他难得多费力气说了句长话,“头回养孩子没经验,人间的孩子如何才算长得好?”
马面道,“观众鬼谈吐言语,乃书生最佳,满腹经纶侃侃而谈。去人间托一教学先生手下便可,只是女娃难以如男子那般平等学以大才,会费力坎坷了些。”
“倒是在理。”柳如笙听进建议,行动力极佳地转身离去。
可没多时又回来,将辛离君单手抱着,另一手大大方方摊开颠了颠,“见面礼。”想着太省略不好,多加了几个字,“实用的。”
牛头马面唉声叹气,这同僚也就看着是傻的。
牛头选了件血色羽裳披在辛离君身上,下首祥云暗纹,袍身游动一凶面兽首,穿在辛离君身上时迫不及待越出想吞了幼嫩稚童,被柳如笙淡然一巴掌扇回。
“绯衣上身,里面养的魑魅便可驱使护平安。魑魅喜肉,也可以恶念为食,自己看着喂吧。”
牛头很满意辛离君未有半分惧色,甚至仗着柳如笙在旁有了保障再三逗弄魑魅,害得它接二连三挨了老大耳刮子。
倒是个可人的孩子,怪讨人喜欢的。
马面愁了,掏半天掏不出一个上台面的。
辛离君笑眯眯道,“你允我一承诺可好,不是伤天害理吃喝嫖赌娼之事。”
牛头哈哈大笑,“你上哪寻了这么个大宝贝。”
马面也有几分笑意,应允了她。
返程回人间的短短一瞬,辛离君颇为满意地瞅着新袍子。新袍子一上身自动调整到合身尺寸,待滴血让魑魅认主后,也不再出现伤她行为。
臭美半天,辛离君笑容未散却冷不丁问了一句,“地府乃断前世今生善恶、掌轮回之所,理应看遍人生百态,却轻而易举地认为稚童本该无知。稀奇,真稀奇。”她笑容可掬地歪头看向柳如笙,状似天真。
柳如笙一如既往地是副棺材脸,辨不出喜怒,但很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回答道“莫思绪过重。”他又很认真地加了句,“行罪孽亦是不妥。”
辛离君摇头感叹,既非一路人,何需矫揉做作地改变他人固有思想。她蹭了蹭肩膀,打算眯一会“若到了,记得叫我。”
柳如笙拖了拖辛离君的小屁股,让她颇为不满地拍了拍意思一下予以反击。
柳如笙抱紧辛离君,又习惯性地蹭蹭她脑袋。软绵绵的,是过往难以体会到的温暖,她身上无论哪点都很投他性子。
除了……那股沾染上的气息。
哪怕再微薄,也可以分辨出是他老对头的恶臭。
这孩子也曾苛求什么与那人交易过吗?报酬又是什么?
柳如笙现出那个古怪的包裹和筒状物件,哪怕这孩子装作若无其事,还是能从动作察觉出这两件对她来说颇为重要。
“时候到了我便接你去见一人,兴许他能改得了你命数。”哪怕辛离君睡熟听不见,柳如笙依旧一板一眼嘱托着,“与那人交易,不会有好下场。”
待辛离君再次醒来,倒是睡得极香,尤其这抱枕绵软得很。睡眼朦胧掀开被褥拍了拍,抬首对上一徐娘半老妇女的视线,妇女眨了眨紫瞳下意识比划手势,见眼前孩子一脸茫然扭身又在枕底找着什么。
辛离君看不懂意思,但那视线翻译过来大概是这几个字:你这竖子登堂入室登得颇为孟浪。
摸了摸脑袋,柳如笙颇为贴心利索地给她化了个身,半分看不出是个没把的小娘子。
辛离君咽了咽口水,又心虚地回头瞅了一眼。有一儒雅的中年男人呆立在门口,面留长须手捧书册,全然震惊他家媳妇被窝里怎么多了个小子。
完了。
辛离君欲盖弥彰地躺回去默默用被子盖住脸。
这托人托得太犀利了,简直太天时地利人和。
谁说熊的就一定是孩子……
……
……
“莫老师,回去好好休息吧。”
莫廉杰停下手,疑惑地问发话的助手,“你忘了吗?每天这时候我会去医院陪曼曼。”
“曼曼是谁,老师你加赶漫画糊涂了噢。”
“你跟我都是来做她助手的,怎么会……”
“不对啊,这不是你的工作室吗?”
莫廉杰慌乱地掏出书架上成品的样册漫画,上面的名字都变成了他的。他手忙脚乱地跑到自己房间翻出给曼曼看过的初稿。
“啊啊啊!”莫廉杰尖叫起来。他的稿子倒退着消失成空白,只余留序章。
画面上是一玄衣男子抱着小女孩,女孩正泼皮无赖地揪着男子长发闹脾气。他翻过这页一点点看下去,画面内容一直到小女孩被打扮成男童模样在陌生人家被窝里醒来,假惺惺在哭,身旁有一妇人哄她,还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立在一旁气急败坏。
“这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