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会过去的。”西格玛告诉自己,有微凉的风从北边吹过来,然而这混杂了腥味的风并不能带走什么。
有老人,甚至有孩子,有人类,也有半人族。有的人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外伤,仿佛只是躺在地上休息一下,却早就凉透了。还有的人已经被扯碎了肢体,却依旧哀嚎着不肯离去。
实际上,如果单看脸,人类和半人族真的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五官,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喜怒哀乐……
仅仅是有无尾巴,耳朵能否转动,腿关节的比例……这种差别而已,就能让两个族群区分彼此,不死不休。
绝大多数人都畏惧西格玛的刀刃,只有很少的人向他露出坦然的目光,但还有一部分人……他们感激于西格玛送去的解脱,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痛了。
西格玛没有细数他究竟杀了多少人,但等他再次抬头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道粗粝而嘶哑的鸟叫声。
天边飞过来了一片黑云,那是大群的乌鸦,食腐的乌鸦。
它们被血腥和死亡吸引而来,而它们的叫声和垂死者越发凄厉的哀嚎回荡在了一起,给这恐怖的重奏注入了更加恐怖的和弦。
重伤者的内脏被啄食,而他们根本无力再抬手,驱赶这些像苍蝇一样的鸟儿。
那光洁的黑羽,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羽翼,带来的是鲜明的痛楚。
鸟群太庞大了,它们的眼中并没有西格玛,它们不害怕西格玛。
西格玛奋力向一只鸟儿丢出刀具,然而鸟儿只是转过头来,展开翅膀对着他示威性的鸣叫,做出一副护食的姿态。它的食物是一具即将成为尸体但此刻还鲜活的躯体,大地成为托盘,向鸦群献上的是活食。
乌鸦把头钻进活人的腹腔里,啄食之后,羽毛上都是鲜血。每一只乌鸦的脑袋都是红色的,每一只都是。
正如因斯派尔所说,鸦群来了。
西格玛捡起刀具,浑浑噩噩的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也有一部分被乌鸦啄走了,也有一部分死去了,也有一部分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破碎了,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破碎的。天空被鸦群割裂了,大地被鲜血玷污了,人的尊严,人应有的生活……一切都是碎的,碎片的边缘还锐利的把一切新的东西都割伤了。
最终,西格玛摇晃着转向北面,不发一言的默默前行。干结的血液和尘土爬上了他的脸颊,凝固了他的发丝,他没有泪水去冲开它们了。
旷野被他抛在身后,但群鸦的盛宴终究在那片土地上进行着。
他穿过大地,走的踉跄,仿佛努力破开风雨的小舟,时刻处于沉没边缘。
明明现在风和日丽。
在天黑之前,西格玛到达了一个临时聚集点。
很幸运,这个据点是人类的,而不是半人族的,不然西格玛恐怕就真的“吾命休矣”了。
这里并不是一个正规据点,人员的成分非常的混杂,流民,逃兵,亡命之徒,走私贩子……没有人对一个浑浑噩噩的士兵感兴趣,西格玛的衣物肮脏,看上去没有什么财产。
随便找了个临时棚屋的外墙根,西格玛坐在地上一靠,带着警惕和更浓重的疲惫,这位外表二十岁内里比二十大好多的年轻人蜷缩起来,把自己塞进了相对阴暗的角落里。
天黑了吗?好冷。
当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西格玛睁开眼睛,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楚今夕何夕,他四下望了望,呆滞的看着周围,花了几秒钟才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之后才站起来,在晨光中仔细打量起这个临时的营地。
营地只有一圈简陋的篱笆作为围墙,入目所见,所有勉强称得上是建筑的东西都是泥和草糊起来的,经不住多少外力。实际上,西格玛昨晚靠着的那块墙根,现在就出现了微微的凹陷和应景的裂缝,他恐怕得在主人发现前溜走。
这个营地的规模倒是比西格玛预计的要大一些,此刻已经有几个人起来活动了,他们的统一特征都是骨瘦如柴,衣物也肮脏的很,却都比较厚实。
也对,这种地方,穿的太少的人大概活不下来,按人类的标准,这里已经有些冷了。
以西格玛现在的状态,再往北走会很困难。不是他身上的衣服不够,而是他昨天离开出版社后就没吃什么东西,现在的精神状况也不算好。
西格玛努力忘记昨天的事情,他往临时营地的中央走去,对于一切望过来的视线都漠然相对。依靠他邋遢的外表,和对比这里的人而言显得十分强壮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人上来搭讪或者进行别的活动。
但西格玛很快就会发现,往营地中心走是一个错误,因为这里最主要的生意并不是他猜测的那样,“民以食为天”。
这里最主要的贸易,是奴隶交易。
或者说的更明确一些,贩卖的是那些半人族的孩子。
半人族是天生的战士,他们基本上不会有被俘虏的机会,在遭受奴役之前,往往就会自绝于世。但孩子不同,虽然经受过教育的孩子也会做出和他们长辈一样的选择,但在常年的战争中,总是有足够小的幼儿被俘获。
套狗的铁链,现在被拴在一种和人类脸庞相同的种族的脖颈上,何况那是幼儿!
那些孩子都没有衣物,他们肢体上不同于人类的部分都被特意凸显出来。虽然半人族的毛发茂盛,对寒冷的耐受性比人类高很多,但任何种族的幼崽都是脆弱的。在寒风中,这些孩子战栗着发抖,肢体末端发青,手上和脚腕上都是冻疮。
这些孩子甚至都不会说话,他们只会用最基本的音调表达简单的情绪,很多孩子甚至四肢着地,展现出一种明显不是半人族正常体态的怪异姿态。这些表现甚至让西格玛想到了地球上传说中的“狼孩”。
但这些孩子明显比“狼孩”还要凄惨,并没有一匹母狼来照顾他们,所有爱过他们的生物都已经葬身于这场仿佛无止境的战争里面了。而现在,虽然他们还有和他们先辈一样的面容和肢体,但他们活的都称不上是个人了。
孩子不应该是无辜的吗?
西格玛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一个人走进握着铁链的奴隶主,二者交涉起他们的生意。
“我要四个,棕眼睛的,不要生病的和肢体残缺的,也不要太大的,牙口要好。哦,交货前得处理干净。”买家提出自己的要求,虽然这要求听上去像是在买一匹马,西格玛第一次知道“牙口”这个词可以作为人的评判标准。
“放心,我处理的特别干净。我在老家就是骟猪的,半人族和猪也没什么区别。”奴隶主一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骄傲,他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话语中的含义让西格玛的瞳孔收缩的仿佛只有针尖大小。
天啊!天啊!天啊!
西格玛吸了口气,他看向那些,灵智未开就沦为货物的幼儿。他们并不能听懂这场罪恶的交易,也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多么悲惨,任何一个有知的,开化的生物面对这种境况的时候,或许选择死亡都会更加容易。
昨天也是,人类哪怕奄奄一息,痛苦万分,也不肯接受那把最终的刀子,反而是半人族,往往都会投来感激的目光。
那些半人族很清楚他们输了这一场,也很清楚战败者要面对什么,或许西格玛手上的鲜血就有这些孩子父辈的。
孩子不应该是无辜的吗?童年不应该等于美好吗?
为什么,鲜血把纯白洇染成了污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