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阿久的第七个月,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于是冬天到了。
这里的冬天真的很难捱,严寒锁城,暴雪封天,把大片大片的沙地冻成冰坨,寒风一吹,大地开裂,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毫无方向,如瓷器上的裂纹,却更是丑陋狰狞。
到了第十天,白骆驼走不动了,前膝一曲,就要往地上跪。刹那经验丰富,翻身下车,一个箭步冲到跟前,便用身子撑住了骆驼的脖子。
朗逸掀起车帘问:“怎么了?”声音才出口,便被风割碎了。
阿久从车上爬下来,然后把裹在身上的毯子铺到地上,刹那扶着骆驼让它慢慢地跪了下来。
刹那对朗逸道:“它如果倒下了,毛被冻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
朗逸点头,眉间充满忧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刹那也有些急,望着阿久:“还没找到吗?”
阿久望着天边,脸颊被风吹得通红,睫毛上挂着白霜,口中呼出的白气氤氲在脸前,隔着风雪,看不清表情:“我的罗盘坏了,但好在昨天夜里出来过星星,咱们行了一整天,应该就在这附近。要不你站得高点再看看?”
刹那点了点头,爬到了车顶向四周张望。
风雪漫天,是灰沉沉的一片,雪原无边无际,让人绝望。
片刻,他忽然指着东边叫道:“有了!”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依然掩不住这一声的喜出望外。
阿久点点头,俯下身对白驼说道:“小白啊小白,你再撑片刻,咱们找到啦!”
白驼似能听懂,粗喘了几声后,挣扎起身,朗逸和刹那一左一右地撑着,助它直起身来。那铺在地上的毛毯已然被雪冻住,成了一块冰坨子。
朗逸对阿久道:“我不上车了,帮刹那一起推一把,你上去吧,留在外头也是拖累。”
“千万小心。”阿久转身要往回走,朗逸垂头见她一双耳朵红得几近透明了,便解下脖子上的毛领,利索地往她脑袋上一罩,熟练地按下她想要拒绝的双手,说道:“您就受着吧师父大人,就当是我孝敬的。”
车子重新再上路,却是行得缓慢异常,风雪中的两人一驼都已几近脱力,向着刹那所指的那个一无所有的方向,几乎是绝望的前行着。
时光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朗逸推着车,手指都没了知觉,他不敢再看前路,生怕有谁忽然说一句“找不到了”,或是“咱们走错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能活到今天,冻僵在雪原之中,然后被风雪掩埋,直到多年之后从白沙下被风重新刮出来,也只剩下一副谁也不识的白骨。
像是有一生那么漫长,直到刹那再次开口:“到了!”
朗逸这才敢抬头,却见不远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间茅草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当真是这幕天席地的昏暗绝望中闪出的一丝生机,朗逸立刻觉得精神一振,阿久闻言也从车子里跳了下来,三人齐心协力,加大了力气推着车子前行。
行到屋前,三人脚上都挂了掌,冰雪封满了脚底,走起来十分艰难。阿久瘦得很,一路气喘得不行,此时用手撑着木门,仿佛要被风折了一般。朗逸忙把她推进屋里,再和刹那一齐解了白驼的绳索,把它一起牵到了屋里来。
草屋破败简陋,只有里外两间。白驼力竭,一到屋里便靠着角落跪了下来。窗和门显都年久失修,此时被风吹得“噗噗”作响,雪粒不断地从四处漏进来,关上门,屋子里也冷得似是个冰窟窿。
盆里还有些陈年的木碳,刹那跪在地上打了半天火石也没有打燃。阿久疲惫地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在他第二十次点火宣告失败后,终于忍不住了,伸出冻成胡萝卜的手指,笨拙地打了个响指,火盆中的木碳应声而燃,小小的火苗顿时跳跃着,给整间屋子带来明暗不定的光芒。
望着朗逸惊讶的表情,阿久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莫要吃惊,为师的本事可不止这些。”
朗逸更是吃惊:“那你为何不早些点火?”
“这……刹那也没开口相求,我以为他可以做得到。”
“他足足点了半个时辰,你不会在这半个时辰里一直都这么认为吧?”
阿久的脸色有些白:“那有什么不对?我向来信任我的徒弟。”
刹那抬头,幽怨地望她一眼:“你真的不用这么信任我。”
阿久望着他目瞪口呆,朗逸在一旁颇有同感:“其实我这个人,也不值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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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风雪中行走了这么久,几乎人人都脱了力,此时在屋中歇息好一会儿,才堪堪恢复了些气力。
朗逸这才方知,言氏的族人时常行走在世间各处人迹罕至的险峻之所记录风貌,在各处都建有简易的居所,供后来的族人歇息。这些居处标注在言氏的地图上,只有族人知道,自然也只有他们用得到。
刹那靠在墙边,满脸掩不住的疲惫,侧头问阿久:“你说,这里会有吗?”
阿久道:“有总是有的,怕只怕是破的。愿老天保佑吧。”
朗逸不是很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却从这对话中听出些“事关重大”的味道。只见刹那立时肃起了神色,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便翻找起来。
朗逸忍不住问:“他在找什么?”
阿久答道:“一幅画。”
朗逸、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愣愣地看着刹那翻箱倒柜地忙个不停。
刹那在床头的柜子里没有翻到,便又去翻一旁的大橱。阿久在一旁出主意:“总共就这么几个家具,未必就一定是在屉子里。你把那床板翻起来也看看。”
刹那闻言,折回到床边一把翻起了床板,果然在那夹层里找到了一个长匣子。他佩服地望着阿久,由衷地感叹:“你们言氏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抠门小气。”
阿久把一双眼睛瞪成一对杏子,怒道:“你懂什么,这叫小心谨慎!这东西若有破损,咱们今儿便都要死在这里啦!”说着,便撑着地爬起来向刹那走过去,同时回头嘱咐朗逸:“牵好小白过来。”
那匣子里是一幅卷得好好卷轴,阿久从刹那手里接过来,极其小心地将它缓缓展开。有寒风从窗缝里漏起来,刮得那卷轴微微扬起,刹那便紧张地用身子挡在了前头。
那是一幅山水图,画的是青山之中的一间竹屋,屋旁有一池荷花,塘中映着鲤鱼的影子。画中天高云轻,山影青翠,所绘的,是朗逸自打出生以来,从不曾见过的美好景致。
阿久长呼了一口气,笑道:“还好还好,画好,景也好。咱们运气真好。”说着看了一眼刹那,“我带他们进去,你藏好了画后自己进来。”
刹那显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对着阿久淡定地点了点头。
阿久便伸过手,一把拽住了朗逸的袖子对他道:“牵好小白。”
朗逸茫然地被她拖着走,明明两步就要撞到墙了,却发现周围的景致渐渐发生了变化。头顶的屋顶不知何时消失,狂风骤响的瞬间便柔和了下去。木屋开始褪色,如墨迹未干的画纸忽然被丢进了水里。朗逸看着身旁那些实实在在的景致变得虚幻浅浮,直致消失不见,他和阿久牵着白驼,走在了一片苍白的虚无中。
耳旁传来阿久的告诫:“千万拉紧了我不要松手,曾有人在这里迷路,那便永远都找不到来路了。”
朗逸很想问她,那你是怎么认得去路的,可还没等他问出口,身旁的风景便又有了变化。
色彩开始慢慢地在周围和头顶聚拢了起来,那片世界由浅变深,由假变真,最后汇成了真实的所在。
青山如翠,荷边青竹,正是适才那画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