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逸甚少帮着阿久说话，此时开口却无疑是替她解了大围了，阿久松一口气，冲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朗逸神色平静如无风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哪怕是邱榕质问他“难道要放弃复国么？”他也只是愣了一愣，叹息出声：“不想放弃，可真到了灭世，蜥谷的仇人们也死光了，晏国不复又算什么。”
邱榕哑口无言，这想法正与自己脑中盘桓的不谋而合。命算什么？国算什么？氏族更不算不什么……若要灭世，世间便再没有值得说道的事物。他面如死灭，只觉得身上无力，向后退了两步，扶住一把椅子的把手便顺势软软地瘫坐了下去。他现在开始后悔适才非要逼问阿久言氏秘密的真相了，师父到底是师父，事实竟然真如她所言那般——知道后除了难受，他们便无能为力了。与其如此，倒真是不如不知。
邱榕愣坐片刻，忽然苦笑：“可不知师父有没有那忘却的术法，弟子真是情愿不知道这秘密才好。”
阿久提起袖子麻利地上前：“有有有……不痛的，你坐好。”
待见她张牙舞爪地真到了跟前，邱榕却又反悔了，一把弹起，轻轻推开她的双手：“师父且慢，容弟子再作思量……”说罢支起身子便走了，背影竟显佝偻，似一瞬之间老了好几岁的模样。
阿久走到朗逸身旁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不知她想说什么。
朗逸忽然伸手就牵住了那只落在肩头的，紧紧地揉在了掌中，阿久倒不似寻常少女那般扭捏，而是意外地愣望着他：“做什么？”
“我在想……有些话若是再不说，是不是就来不及了。”
阿久见他目中有苍山石海般的郑重，不知怎地，心中一馁，嘴角撑起个虚假的笑意，道：“哪会来不及，还有百年呢，你的寿数尽够了。”这话一出，又觉得不对，似是在咒他命短，一时又略慌乱了起来。
朗逸苦笑：“我的心事，师父一点也不想知道么？”
阿久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乱：“想的想的，就是……其实也不急在这一时。”
朗逸并不想就此放过她，寸寸迫近：“师父在躲什么？”
阿久一双眼瞪得老大：“我有什么可躲的？这天下底什么东西能吓到了我？”
“那就是了。”朗逸轻浅一笑，带着丝苦涩和嘲弄，垂下头，只一瞬却又抬了起来，双眸灼灼地望着她，说道，“我喜欢师父。不是兄弟姐妹那种喜欢，也不是对亲朋好友的那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见她眼神躲闪，开口欲说什么，他伸手阻住了她，“你不必分说是我弄错了。我爱慕你多年，期间自己已有多次否定和肯定，奈何心之凿凿，已然清清楚楚。苍无只余百年，弟子或许会死在灭世之前，但这爱慕之情只怕新世再生、再灭，直到下一世苍无，仍然难以消散。”
她听着他的话，一字一句情深款款，于她却如箭矢，字字钻心，她渐渐地转过身去，微微弓起了背，像是不能承受似的，眉心皱作一团，喃喃着：“是我不好……不应该违了祖训，在你们面前显露真容的。老狐狸们果然还是有大智慧……”
朗逸大怒，几步到她身前，她比他矮一个头，此时垂首站着不敢瞧他，他便只能看到她松散挽起的发髻和那根碍眼的枯枝，于是更是恼火：“你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当我是贪图美貌之人！若真是这样肤浅的理由，仅凭着你那臭脾气，要多貌美如仙方能扯个直？”
这话说得阿久一愣，立时抬头驳道：“我脾气怎么了？”脑中一瞬间划过几幕拳打脚踢的不堪往事，于是又跟着争辩，“那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出气？”
朗逸眉一挑：“给我们出气？我们的气性加起来也不如师父一半大……”
“好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们出头还出错了是吧？”
朗逸轻轻浅浅地：“很多时候，若非师父出马，事情或许还不至于如此复杂。”
这话把阿久气得不轻，在屋中来回地踱步起来，最后实在是恼不过了，大叫道：“好啊！既然我如此糟糕，那你喜欢我什么！”
本以为他会伶牙俐齿地顶回去，哪知却忽然灭了气势，幽幽地长叹了一句：“是啊……我也想知道。”
于是话题又兜回到原点，屋中刚刚松动一些的气氛瞬又凝固了起来。
阿久尴尬地搬了张凳子坐下来，局促不安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
朗逸倒是平和，说出口之前他已然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心中连半分侥幸都没有存，反而她没有夺门而去已然是意外之喜了。这些年来他的目光总是萦绕在她身侧，早已比她更了解自己，亦是知道自己无望，所以哪怕情根深种已久，也没有吐露的必要。只是如今被这最后百年一激，终于说出口来，图的不是个结果，而是她寿数还长，或许能看到新世，到那时，身旁自有新人陪伴。
他不比江枧，却也不想她如此轻易地忘了自己。
朗逸搬了凳子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见她不安，便淡然一笑移开了目光。师父便是如此，满满的油滑世故，内里却装着颗天真干净的心。不过是个表白，拒绝了便是，偏生这样的坐立不安手足无措。皆因善良，不想伤了自己这颗恋慕之心罢了。如此一来，他倒是泰然了不少，甚至宽慰起她来：
“师父不必放在心上，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该吃吃、该喝喝，照常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啊？”阿久不意他会这样说，一时愕然。
不常见她这般的天真外显，朗逸不禁微笑：“若是师父也喜欢我，凭着你的性子哪会拖到此时？如今这般已然是对我无意了，师父若说不出口，不说也是无妨，弟子会意的。”
“那……那……那你不要难过……天下好姑娘多得是，况且我祖上有一半是狐，言氏说来也不算是个人。再说狐狸骚气，我哪天一觉醒来就有了狐臭也是说不准的……”
朗逸洒然一笑：“是，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两情相悦也不是易事，弟子将来说不定还会爱慕无果，小小挫折过几日便好，不会放在心上的。”
阿久重重地松了口气，喜形于色：“是了是了，你能这样想才对。人生苦短，自是及时行乐为上。为师一定全力助你复国，到时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也有三十，就算苍无只剩百年，但你的下半辈子总归是舒舒服服的。”
“多谢师父。”心头苦涩难抑，朗逸起身行礼，“我去帮厨，师父休息吧。”
阿久卸了心头重担，一身的轻松，冲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你们也别累着。”
